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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凌志 ...

  •   “霄儿,你再不现身,就来不及见澜儿的最后一面啦。”涩哑的年长声音再次传来,距离比刚刚接近许多。
      青年男子神色不为所动,胸口却血气翻腾,难受得直欲吐血,身子一晃,险些趴到木然身上。他强撑虚弱的身体,顿踣于地。
      但听得那长者继续诱道:“澜儿固然轻功奇佳,在江湖上搏得了凌波仙子的美誉。你是她哥哥,自然深知她的底细。澜儿除了轻功,其他的功夫不过泛泛,你以为她在凌驾手下走得了几招?”
      木然在脑子里将这些名字理顺。凌波仙子是在江湖新秀排行榜上排在首位的一个美女,名叫凌波澜,位列金陵十二钗之一,轻功绝佳,具体好到什么程度,有人说是“瞬息千里”,这形容难免有夸大之嫌,但水流云曾和她比试过一次,败在凌波仙子足下。所以估计是真的挺好的罢。不过,水流云那个不靠谱的,比试的时候故意让人家女孩子,也说不准。
      凌波仙子出身一个叫做凌云阁的门派。关于凌云阁,木然所知少的不能再少。这会儿听了这老头几句话,大致猜测这个凌家在内耗。眼前这个瞎子,就是凌波仙子的大哥。不不,不一定是大哥,可能是二哥、三哥、四哥,谁知道是第几个哥。这年代又没计划生育。
      复闻那长者冷冷一哂:“凌驾的武功你是深有体会的,否则不至于龟缩在石堆里舔伤口。你不出来也行,等着替澜儿收尸罢。”
      尽管心知妹妹波澜不一定真将命丧于凌驾之手,凌霄终究满怀担忧,内腑翻涌不尽,血气上冲,喉头腥气一波比一波浓。
      虽然眼前的男的对自己不利,但一听这老头的威胁,木然产生反感的情绪:“够卑鄙!”她扬眸扫望凌霄痛苦至极的表情,矛盾挣扎的眼神,以及那握了松开、松开再握的双拳,心中不觉暗叹一口气,等待着凌某人的决定,到底出去不出去。不论做何选择,都是苦痛的罢。都是一家人,都姓凌,家和万事兴不好吗?唉,社会果然险恶啊。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这些纷争大抵因钱、权、利、情而起。影视剧里这些手足相残的事司空见惯,现实中也当真能遇到,真是可悲可叹。问题是别连累我啊……要是每家只生一个孩子,分家产、赡养老人的纠纷也会少一点罢?哎,我想的有点太远啦。
      “凌霄,你身中剧毒,双目已受毒素感染,你一个瞎子又能躲到哪儿去?哈,我看到你了,这一回,且看你往哪里逃!”
      再一次听闻长者迫近的虚言恫吓,木然一眼扫去,视力所及的范围内,除了凌霄,哪有活物?事实证明,没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
      凌霄明知妄动真气,必然加重伤势,仍强提真气,意图压住伤势,却身子一摇,张嘴吐出一口鲜血。他与木然距离极近,点点鲜红,如漫天花雨洒下,再次将木然已然沾血的衣衫染红,极是吓人。
      鲜血流失的同时带走了身体内的一部分毒素,凌霄的眼前不再是漆黑一团,勉力可见实物的影子。他手按石壁,借力站起,兀的咳嗽不止,每咳一下,即有大量血液自其捂着嘴唇的指缝间溢出。
      木然心里叹气连连,直呼倒霉:“兄弟,你这一咳,完了。不咳死也被那个谁找过来杀了。而且,你中的这毒,会不会唾液传播啊?我下巴被喷到了!我不要中毒啊!”
      凌霄心知恐怕不能幸免,满心苦涩化作眼神中的深深无奈。他的父亲,凌云阁的阁主凌空,长久以来被一种奇特的病症侵扰,多方求治亦不得治愈。此次听闻北海某岛出不世之仙草,受大伯凌志及堂弟凌驾鼓动,与妹妹凌波澜共四人出海寻药草。岂知未寻到仙岛,反遭凌志父子暗算。
      他运转内息,一时提不起真气,耳闻衣袂撩风之音逼近,想要对面前看不清晰眉目神容的少女说声“得罪”,一张口,又是满嘴鲜血喷出。
      木然闷咳一声,那个晕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狗血淋头啊!兄弟,你想喷我几次?
      一部分毒液随着血流排出,凌霄重重的喘息,双目怒睁,辛苦地辨认那一片漆暗中,远方天际徐徐升起的旭日下,渐渐清晰的山石的影子。他一手提起木然,跃往一丈外的石隙深邃之处,滑下石缝,脚踩罅缝中突起的石头,却将木然横平着留在了外面,自己正好隐在木然身下,一掌抵在她背心。纵然凌霄难提内劲,但致木然于死地的力气绰有余裕。
      换作几个时辰以前,凌霄兴许不至于做出这样丑恶的行当。可至亲的长辈与堂弟,全然不顾念骨肉血缘之情,将自己与澜儿逼入死角。教我如何将性命托付一个陌路人?为了自我保全,所做的决定,又岂可兼顾他人?曾听人说,眼为心之门户。今天,我凌霄失明之日,便是心门阖闭之始。从此之后,断不再轻信任何人。
      木然心明眼亮,转眼之间详悉其意。不由双眉紧皱,心底涌起深深的不快,眼中满是愤愤之意。她说不得一句,动不了一指,除了任人宰割,又能怎样?寒冬的温度是那么的冷,遥望天空,天色竟转为暗沉沉的,预示着风雪的来临。在这个冬雪将至的早晨,初升的红日照不出丝缕暖意。木然的心亦在冬日的阳光中,渐渐沉寂变冷。
      你为了保命,胆小鬼一样躲在我身后,一旦我说出不利于你的话,或者做出危害你的举动,你就要击杀我罢?哪怕我对你来说是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我也是一个活人啊,有活着的权利!你何曾想过,这是你们的家事,你伯父要杀的是你,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干么出卖你?你这样对待一介弱质女流,不觉得羞惭么?自己没有道德,便觉得别人也没有底线吗?
      有什么奉为至宝的东西,在心间迸裂了。她甚至听到了心脏“喀”的破裂之声。她明知道是错觉,是幻觉,但是此刻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易四分五裂的玻璃心!人生之多艰,这也太艰了罢!
      这么冷的冬天,这样凉的初晨。
      两道眼泪默默的从眼角流下来,鼻涕充斥着整个鼻腔。木然涕泪交加,委屈心痛又害怕,没忍住鼻腔里的小声抽泣。突然感受到凌霄的手掌在背后动了动,顿时吓得魂飞胆散,止住抽泣,任涕泪四流。求求了,我就是个炮灰小可怜,放过我罢!对,我已经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了,主角配角我都不配,我就是个炮灰。
      原以为这座不知名的海岛面积不大,哪知追了一路,凌霄在嶙嶙浅山,矗矗乱石中乱奔,倒躲过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杀手,凌志万般恼怒,追踪着凌霄留下的血迹。只要儿子凌驾成功阻止凌波澜逃走,杜绝后患,那对付受了重伤兼中了剧毒的凌霄还不是手到擒来?
      兀的听得咳嗽不止,凌志心喜过望,即知凌霄内伤过重,已压不住伤势。他闻风而动,尽展轻功,如飞赶去。出人意料的,见到的并非凌霄,而是一名陌生少女。凌志暗自一惊,诧异之余,无暇多想。即刻定志运功,聚力窃听。四方寂寂,听不到其他人的声息。
      即使天地冷冷,不见任何人影,凌志料定凌霄并未躲远。他一跃到木然身旁,把她从头到尾一打量,但见其满身血污,胸口明显被人扎了个透心凉,身上多个穴道被制。他微微皱眉,伸掌拍开她的哑穴,其余穴道却不解,沉声问道:“小姑娘,那个刺你一剑的人现在何处?”
      凌霄的新鲜血点大面积覆盖了木然血色暗沉的衣襟,两人的血已融合为一,不可分辨,令凌志误以为木然胸口的一剑乃凌霄所刺,且根据血流量判断,这少女离死不远了。哪里知道,凌霄的佩剑早已于奔逃时,一个不慎丢失了。
      罅穴间的凌霄屏住呼吸,暗中运起内力,胸口痛不可当,直欲呕血。全身仅余的一点劲力蓄在指尖之间,只待木然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便将她击毙,而不教凌志觉察出异样,只当木然因失血过多而亡。
      “被我的暗器扎进了海里,我也不晓得在哪儿。关你什么事?”木然心里反问,转瞬之间,领悟凌志问的其实不是伤她的人。这二百五误解了!做人难,做好人难,做坏人更难。木然天人交战。我要不要泄露这个什么凌霄的行踪?他对我不仁,我能不能对他不义?
      她想活动一下手脚,却仍然连指尖也不能动一下,心中陡升十分的猜疑与惊惧:“这人见我受伤,不救治也就算了,居然只解哑穴,不解其他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都是垃圾!”她唇边带起冷笑,呵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湿蒙蒙的,微茫遮住双眼,木然气苦,“哈,解了我哑穴有什么用?我又没办法说。”
      对方眼中的苦苦挣扎表露无疑,凌志心道:“凌霄的一剑眼看要令你归西了,你还替他隐瞒?”他挫掌为刀,寒森森的压在木然脖子上,森寒阴笑:“你赶紧说罢,告诉我他的位置或方向,我就杀了你,早早解除你的痛苦。我更会杀了他,算是为你报仇。说罢。”
      木然眼望这个淡淡笑说,要取自己性命,再取别人性命为自己报仇,仿佛是施了自己天大的恩惠的人,一刹那满腔郁愤与忿然,发作不出,免不了森冷而笑:“哈,说了好让你送我去黄泉路!”
      见这少女两次无声冷笑,凌志脸上掩不住讶色:“既如此,我就先送你一程。”
      木然的脖子被凌志的掌刀浸得僵冷,本能地抬手去推。这一抬,真的举起双臂,右臂磕在凌志的臂上,巧之又巧地触发了机关,一支袖箭打袖管射出,毫无声息地,刮着凌志的脸皮飞过去。一排密细的血珠如红加仑般,顿即跳落。
      木然看得一呆:“那个凌霄不是点了我的穴么?”
      凌霄事先的确是预备封她的穴道,因摸到她胸口的剑伤,本能地改而去点止血的穴位。目的不一样,方法却相通,只是程度有所偏差。再加上木然自身心潮起伏不断,心境反差太大,引动气血,封闭的穴道即自然打通了。
      怎料得垂死的对方有这手,凌志怒气陡生,生恐这少女别有足以致命的后招,一记掌刀劈出。这一掌饱含内劲,猛地将木然掴得斜移了三尺有余。
      救生艇上那一剑因有暗器盒的拦阻,木然在惊虹剑势之下方侥幸躲过一劫,当下这一掌短短瞬间,就令她陷入半昏死状态。凌志之前与凌霄动武时已受了几分内伤,此刻也亏得他觉乎这无名少女的出现与行事皆分外可疑,想暂留她一命盘问,出刀时只使了七分内劲,木然才不至于当场殒亡。
      预计若有不测,石罅里的自己将显露无遗,凌霄拼着伤上加伤,休内真气运得足足,小心防备。头顶刚发生异动,他因陋就简,用足了内力,击出气魄惊人的一掌,务求一击便卸除伯父的战斗力。他这掌法的名字叫做移山倒海,统共只有一招,乃凌云阁的绝学之一,向来传嫡不传长。无任何花巧的一掌,携内劲拍出,气势骇人,几可搬走山峦,翻倒大海。
      扫飞了陌生少女,不期然而然,下方裂缝中宏大气派的掌风拍来,凌志立知这掌法乃是本门绝技移山倒海,纵使凌霄已是强弩之末,他也半点不敢托大,一掌迎向侄儿。
      叔侄二人硬对一掌,凌霄痛哼一声,喷出一滩鲜血,颠踣在罅洞中。他疼得面青唇白,连痛呼都发不出,全身蜷在一起剧颤,神智不清。低低□□两声,头一歪,彻彻底底晕迷。
      凌志的情况好一点,与凌霄对掌的左手乱颤,身子被震得跌退近一丈,后背撞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一股剧痛来袭,喉头一甜,唇角溢出鲜血,扑跌到地上,惊起迷茫茫尘灰,眼前一片黑暗。
      首先清醒的是凌志。虽则受了惨重内伤,胸间血气凝滞,他不当即调息内气,反是趄趄趔趔,意欲行到凌霄所在的裂隙边,找寻侄子的身影,务须斩草除根。甫趑趑几步,即闷哼弯腰,砰然倒地。他的伤势比预计的重得多,若不立刻疗伤,伤势恶化,必然造成更大损害。估计凌霄一时半刻醒不了,凌志当刻闭目调息,斜下方一丈处的侄儿却令他杂念纷起,不能安然静下心来调匀内气。
      他想起许多往事,有关凌霄的。他曾抱着襁褓里的小凌霄,捏他肉嘟嘟的小脸。他曾托着小凌霄的双腋,教他走路。他曾调整过小凌霄的姿势,教他练武。他也曾在发现凌霄梦遗之后,不顾凌霄一阵青白的受窘脸色,只管轰然大笑。
      那些时光,从今日起,将再不复返了罢。
      是什么令自己对凌霄痛施辣手,欲除之而后快?因何造就了这一切?
      是二十多年来,一日一日累积成峰、集聚为岳的恨意,一天一天填平沧海、补整沟壑的怒意。
      归根结底。是凌空。
      是凌空造始了这所有,凌空造成了他自己儿子与女儿的双双丧生!
      如果不是凌空,我那尚在妻子腹中孕育的胎儿如何会流产?如果不是凌空,我那婉转多情如花如水的娇妻怎么会死?我现今唯一的儿子凌驾又怎会每日看别人脸色做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十年来堆积如冰川的怨怒与愤恨,迫使凌志走上这条背叛兄弟、弑父杀侄之路。不错,凌云阁的前任阁主、他与凌空的老父凌虚亦是他亲手所杀。
      二十年的大仇即可得报,凌志心里喜极泣下,泪水内流,紧紧裹住他的心,泛起无尽的酸水、涩味,腐蚀他的内腑、他的脏器。他是那么的喜之不尽,又是那样的悲楚不止。千万种的悲喜交织,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云霄,牵动了伤势,立时呛出一大口血。
      凌霄在穿云刺笑中震醒。他从不知道,往日脸上笑容慈祥和气的大伯,竟有笑得如此纵情之时,似要将满心满意的悲愤、怨苦化作笑声倾泻而出。一个念头浮上心间:“伯父为什么满怀怨毒?他心中有愤闷不平之事么?”是,是啦,他对我与澜儿尽出辣手,必是对我兄妹愤怒已极。可是,我们兄妹哪里亏欠于他了?
      凌霄全身酸疼,撞击过石壁的后背钝痛,胸口痛如火烧,连呼吸都艰难无比。他自知伤势太重,须得马上觅地疗伤,不然,大有武功全废的可能。可是他伤重的四肢难动,又何谈在不惊动凌志的前提下抽身远走?他脸色白得像个死人,被毒液感染的双目睁得很大,看不到一线光明,只能闭上眼睛,暗中调运内息,争取在凌志进一步行动前,恢复一定的自保之力。
      时间就这样,在一个人的昏迷、一个人的运息、一个人的杂想中,慢慢地水一样流走。
      天地苍茫,阴阴冷冷的飘起了雪,长风浩浩,撕扯起霏雪,迅急而落。没过多久,地面铺上了薄薄一层琼玉瑶晶。
      内伤才治愈了十之二三,凌霄不能再冒险等待了,每多等一秒,凌志发动攻击的概率则多一分。他在有限的空间里,一寸一寸地,吃力地移动。任脸上的雪花受热化水,沿颊流落。骨头跟插了一片片琉璃似的,每动一分,疼得入骨入髓,更得避免发出任何声响,实在没有余心余力拂去雪水。
      如履薄冰。
      二十余年的生命里,凌霄从不曾受过如此重的伤。这么微末的动作,此刻做来,无比缓慢而艰辛。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只是一盏茶之久,却仿佛忍受了千万年,他无法再挪动了。前面的石壑太狭小,容不得他通过。他略作休息,忍受着锥心刺骨之痛,用力站起来,伸手想扒回地面,触手的却是一块有点湿嗒嗒,又有点梆硬的布料。
      凌霄微微一愣,即明白这是棉质冬衣,棉衣里裹着的,除了那个受伤的少女,还能有谁?换做凌志,决无可能被碰到,他会早早地挥着掌刀,又疾又快地劈来。
      凌霄的手一毫一厘地游移,也不知道到底想摸什么,然后,就摸到了雪花里木然的手,冷冰冰的,石头一样冷,死一般的冰,同时让他心间骤然一冷,手足发寒。
      这是一具死人的身体。
      凌霄无力地握拳,感觉到掌心带着冷汗,湿津津且寒凉。
      凌霄并不害怕死人,出生于武林世家,一生中不可能不杀人,不可能没见过死人。他,他只是……他只是物伤其类罢了。这个无名少女的死亡,令他兴起兔死狐悲之情,仅此而已。
      小心万分地爬出罅缺,凌霄累极,暗中叹口气,微微颤抖的手指伸出去,按在那具冬雪轻掩的尸体上,凭感觉摸着。过不多时,他的指尖碰触到木然的脖子。真实的触感让他再次认知,这具似霜冰之冷的身体,确成死尸。就在不久前,他的手还感受过这脖颈的温度,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也许这会儿,这冷若冰玉的脖颈上,仍残留着他的指印。
      就这样死去的人,应该难以瞑目罢?凌霄的指腹从木然冰寒似雪的脸上滑过,为其“阖”上眼睑。尽管无人能为她装殓入黄土,但上天降下晶雪将其埋葬,似乎也不坏啊。
      他看不见,因此,他不知道,他的手一离开,“死尸”的眼睛就睁了开来。
      恰在这时,一个身影倏然飞跃而起,直扑而来。
      刀风乍起,雨雪霏霏。立时间,凌霄觉悟,凌志杀来了!
      纵然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凌霄仍是不能自抑地大声喝问:“大伯,你……”一开口,喉头一阵哑咽,胸口如压大石般发紧,竟哑了声息。
      木然苏醒过来,疼得真想死了一了百了,疼得想要失去所有知觉。她只想连声哀叫,恨不得就地打滚。每一个细胞都在拚命地嘶喊,每一寸骨骼都在哀哀呼痛。可怜她疼得脸色青白,五官扭曲,身体的肌肉却如僵化了似的,难以动弹一分一毫。
      凌氏叔侄提掌相对。凌志凛烈的气劲震得凌霄立足不稳,不断后退。前者眼角的余光中,那个早该一瞑不视的少女,眼睛竟然在眨。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死不透的陌生人怒极恨极,一脚踢去。
      战圈中的木然,身子僵在那里动不得,依然能够感觉到撩面生寒的杀气,正扫自己的沉肃掌风,打在脸上的寒飕飕的雪晶,踢在髋部的怨愤一脚,以及自己飞跌出去撞到的身躯。凌志踢她的时候,距离很近,所以她看到了凌志眼中恨绝的杀机,唇角豺狼一样的狞笑。怨毒至斯的脸,也许针对的是凌霄,但同为受害者的木然将时刻铭记不忘,这种脸色,等于噩梦。
      木然被踢得向右翻转,右臂受到地面的压迫之力,触动了袖中弩箭的机关,一道乌光斜冲凌志射来。凌志岂料得这变故?匆忙间一个仰翻,躲过暗箭。
      木然则飞撞在连连退后的凌霄身上,触发了什么机关,一道闸门打开,凌木二人一并坠落。
      等凌志稳住身形,闸门已闭,不见二人身影。
      这是一日之间,木然第三度从晕迷中醒转。她没有因多次在极危险的处境下幸获生路而喜幸,相反,她只为在生死之间徘徊复徘徊而厌腻。老这样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又没死,很让人腻烦的。心脏才吊上去,又落下来,跟做简谐振动的弹簧振子似的,位移很大,落差更大,也容易出问题,更别提给动不动就REBOOT的大脑带来的永久性损伤了。
      木然只觉心境难以言说的凄哀、伶仃,了无生趣地长叹了一声,自比是池水中残败得独余残梗的芙蕖,被秋风吹得阵阵乱摇,不能自主。正是黄蓉那句“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的写照。
      人未老,心已倦。
      当初为了一腔侠骨柔情,离开四月天,随风四处飘荡,想着“我要傲啸九天之外”。哪知孤孤单单流浪四方,山高水长,一程一程走的,尽是崎岖不平之路。开端尚能用“世事艰辛多磨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自我打气,心想,即管浪起滔滔风沙红尘滚滚,也得誓不低头,须经受住考验。可是,十魔九难,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冲刷下来,再饱满的热情,再滚热的心,冲凉的次数多了,也渐冷如冰,冷如铁。精神粮食长期泡在水里,长不出芽,只有发霉。
      就这样发霉吗?就这样变质吗?就这样等着浑身长满蛆虫的那一天吗?
      不。当然不能。
      虽然很想就此END,就此TERMINATE,但是世上仍有无穷牵挂。经年未见的父亲、出海求药的妹妹、同生共死的月含羞与新姿……一个念头促然浮上心湖:“也许,我不是放不下牵挂,而是,我怕死,我不敢面对死亡,也不敢面对死亡后的世界?!”
      木然微微苦笑,随即释然,发出一声虚弱无力的叹息。怕死是正常的。自古以来,除了胆大气粗不惧死的忠臣,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荣的军人,及其他为各项事业奋斗的社会各界人士,普通黎民、百姓(因情场失意、赌场失败、股票下跌等特殊原因而suicide丧躯殒殁的,请核减),还真没几个不畏死的。
      木然又将自己归在了人民大众之列,人海里的一粒芝麻,不再自比崖畔的一枝花。
      好了,既然不想死,那就莫问前程还有多少风狂雨骤。只管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怠的精神,继续赶路罢。
      举目黑暗。
      就连木然自己也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她又怎能看得清未来,看得见希望?
      一片黑暗之中,除了她的呼吸之声,其余静悄悄。
      她记得自己撞中了凌霄,与他一起往下掉落,还没等落地,自己就晕了过去。凭推度,这应该是一个洞。
      这个推估令木然心情略一放松。
      小说影视里,主人公掉进山洞啊,秘道啊,陷阱啊,悬崖啊之类的地方,死是决不可能,相反,会有不少收获。运气最好的邂逅绝世美女,极可能是戏份最重的女主角;稍为逊一点的斩获武功秘笈、吞下灵丹妙药,从此脱胎换骨,神功盖世,独霸江湖;再逊些的收服奇禽异兽,日后好处是大大的;最逊的,碰见内力高绝的垂暮高人,将一身修为渡给你。
      以张无忌为例,在山洞里发现了九阳真经,在秘道里练成了乾坤大挪移,在陷阱里摸到了赵敏的小脚。小样儿运气真不错。还有那个杨过,神雕、玄铁重剑不都碰到了么?至于撞上鳄鱼和公孙绿萼的老娘,这是特殊情况,请忽略不计。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上天还是有好生之德的。
      一念之间,木然闷郁难舒的心情好转不少,畅然呼出胸腹间积郁的浊气,却牵得胸口一疼,似有烈焰在焚烧着整个肺腑。她蜷伏着身体,徐徐呼吸,纾解不适。一呼一吸,无不连着心上的肉。是我自找麻烦,脑子坏了,往人家兵刃上撞,自讨苦吃。忍,忍罢,忍,忍,忍,咬咬牙,没法再忍了。疼啊,疼到心里。她强力克制,发出阵阵呻鸣。
      忍耐忍耐,忍过了这次,他日就不必多受创伤的折磨了。LOOK,萧峰、郭靖、张无忌……谁没被刀剑捅过?不都没死么!
      什么?你说香香公主和殷素素是一剑毙死?
      我没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一个字也没听见。下次谁要举反例的话,请先打声招呼,好让我预先塞住耳朵。谢谢。
      终于痛得不再那么难忍,该动身起程了。
      黑沉沉的空间里,一切莫辨。她想起了照明用的工具。手机。
      对了,手机。
      手机又不是什么水火难伤的秘宝,进了水,也不晓得能不能用了。伸手去够,摸了一个空,木然如雷惊心,忍住至大的痛楚,摸遍了身上的每一寸,也没摸到。她回想起自己在凌霄袭击之际,将手机塞入了衣兜,确确实实。可是现在,手机不在兜内,无庸置疑。
      那么,手机哪里去了?摔在地上了吗?这样的话,就算找到了,估计也碎尸万段了罢?
      仿佛有一股水自头顶狠狠泼下来,木然打一个寒战,又忧又慌,心中却升起被开水烫伤的焦灼感,焦虑得想要流泪,但又没有哭的心思。她贴在地上慌乱的摸着,心灵最深处,天摇地动,震荡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地表是不规则不平滑的,遍地碎裂的砾石,棱边划手,木然什么也顾不得,漫无目标的乱抓,只想找到手机。那么多细碎的砂砾,大小不一,单凭手感,怎么能分辨出哪一块碎片,是手机的残骸?她重逾生命的手机啊!
      一股伤痛的焦切激流直往上冲,木然头脑发热,有些晕乱想吐,就像是喝了后劲很足的甘醇美酒,当时没有发作,等酒劲上来,后脑勺又沉又滞。忽然之间,胸口如压重比千吨的大石,迫得她无力呼吸。木然发出异常的哮喘声,气促地跟气喘病发一样。她也被自己短促的啈啈声吓得六神不安:“我有隐伏的疾病吗?我的心肺功能不好吗?我现在一口气喘不上来,是不是就窒息而死?”这样一想,她的气息愈发咻咻了。
      木然心中绞痛,悲不自胜,发出断断续续的凄绝怪咽,歇斯底里,哀绝欲狂。手机啊!那是最宝贝的宝贝啊!那是她与21世纪的亲人唯一的联系,是她与金星、消夏通讯的工具,是她两年多来日夜相伴的密友。没有了手机,教她怎么活?
      跌坏了手机,在某种程度上,便是斩断了她与过去的连接。也许,一并斩断了回到未来的期望。
      她将再无法从听筒中听到妈妈的殷殷叮咛,永无可能从屏幕上看到爸爸的英眉朗目,永远不能再一次次的拨号,在中英文的语音提示中沮惨不豫。无数遍的拨号或许只能接通一次,可那毕竟是有希望的啊!
      可是现在,希望摔没了。
      木然哭天号地,声音时断时续,越来越悲,越来越低,越来越接近动物濒死的哀嚎。泪水不断流出,越滚越多,怎么都止不住,似欲将一生的眼泪流干。如果能将余生的悲摧恸悼,化作滚滚热泪,一股脑儿流尽,以后再不用哭,该有多好啊!
      她哭得声哑音残,大脑昏腾,却听到心中一个稳如静山不可动摇的声音说:
      捡起来。
      对,我要捡起来。
      “也许手机很抗摔,没有跌碎,也许只是裂了道口子,内部零件都好好的。我应该买诺基亚的,更耐摔,不应该因为三星好看就买三星。活要见机,死要见机,别瞎哭。”木然提起精神,满怀希望,贴地摩挲,捻着每一粒细石,意图摸到手感熟悉的物事。
      然则,没有。
      她贴在地上一厘米一厘米地爬行,十指迫猝而又细谨地抚挲过所经的每一寸土地,为什么还是摸不到?手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如果你可以回答我,那有多好?!
      凌霄很早从昏晕中苏醒。他记得下落之际,鼻间闻到一缕幽香,随即失去了一切知觉。他一声清啸,凭声音的传播远近来辨析处境。啸音九曲十折的传送而出,许久许久,没有回音。
      有第二条出路就好。凌霄微松一口气。
      可疑的是,声音竟无法向上透出,也即是说,头顶是封闭的。凭此可推断,要么身处的位置离地面的垂直距离很短,要么就是他下落之后,滚了一大段路程,远离了着地点。
      他倾耳而听,仅相隔一丈的轻缓呼吸可闻,再无旁的声息。那个少女还活着!微弱得几乎没有的气息,如断藕的丝。
      大伯很有可能仍在外面琢磨着开启机关的关键。若是容易找到,他早在我晕迷不醒之时将我杀了。由此来看,短时间内机关不至于再次启动。希奇的是,我竟不知,碰撞之处竟有机关,无意中怎么就触动了机关。
      凌霄趁势盘腿打坐,摒除一切杂念,闭目吐纳,运功调息。
      真气在体内运转了两周天,乍然听闻一阵哀哀大哭,惊得他心中一跳,险些真气走岔,走火入魔。
      十步之遥。少女伏地大哭,声音说不尽的怅痛、道不尽的悲愁,哀戚得几乎断了肝肠。往日里,凌霄也曾撞见女子背地里抹泪,大多是默默无声的,若是哀痛入心,也不过是低低落落的涕泣。他从不晓得,女儿家竟可以如此惨厉、如此尽情地哭号。
      是了,在遇到我之前,她便已身受剑伤,不知道是何人所刺。难道也是至亲至近的人吗?生命的重负难以承受,须把满肚子苦水、满胸的悲怆哭得尽了,才能继续生活下去罢?
      等了许久,少女嗓子哑了,哭声稍为止歇。凌霄听到她在地上爬动着碾搓石子的摩擦轻响,即时明白,她遗失东西了!
      地底下的环境自然是黑洞洞的,她没有武功,所以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凭双手摸寻。
      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宝物使她心伤若此?是什么举世难寻的至宝令她心碎如死?
      凌霄干咳了一声,想说:“姑娘你先不要哭了,等我逼出体内毒素,视力恢复,帮你找罢。”还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耳旁听得一股衣袂撩风声迅起,正对着他而来。她要做什么?
      明知道这个少女不会武艺,但敌友莫辨,况且他刚身受凌志的迫害之苦,对一切判断都失去了准谱。宁可我负他人,不可教他人负我。在这静寂得落针可闻的地方,听风辨位,不难辨清风声的来势。一惊疑间,凌霄抬手击出,准确无比的击中对方,将木然推得往外跌出数步。所幸他心中终有一分迟疑,一掌未含真力而发,只是在木然身上虚虚一按,巧力将她逼开。若是内力吐实,足以立取木然的命。
      饶是这样,木然跌在地上,全身一麻,嗷嗷呼叫,再也站不起来。
      对方的哀声惨号,凌霄一一听在耳中。固然遭受至亲的背叛,他终究是侠骨丹心之人,心有不忍,犹疑了一刻,前倾着道:“你……”只说了第一个字,便无以为继,维持着倾身的姿势,直到对方扑过来发疯般撕打自己。
      那女子疯了一样嘶喊乱叫,可声破音残,不能分清她大嚷狂喊的任何一个字。她十指箕张,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打,盖缘未使用一分真力,且自己穿的冬衣不薄,故也不觉疼痛。
      人生中第一次碰到这种状若疯狂的女子,凌霄似是吓到了,任对方乱挠乱拧,愣了一会儿,才强硬的扳开少女的手,沉喝一声:“姑娘你丢了什么?我为你找到便是。”他手掌按在木然的肩膀上,一股真气渡了过去。不一刻,掌下的少女不再发狂地狠捶自己,略微安静下来,哽噎地抽气。
      “很黑,你看不见是不是?”没有等来回答,凌霄犹存的侠义情怀适时体现了,“你丢的是什么物品?外观手感是怎样的?我身上没有火石,只能靠金属摩擦取火了,你有钢铁之类的利器吗?”
      一连问了许多问题,却等不来少女的一个字,凌霄料想对方不愿理睬自己,略略沉吟,俯身在地上探索起来:“既如此,我们盲找罢。”
      “是玉佩?是香囊?是珠钗?是手帕?”凌霄一连猜了许多物事,在他的认知里,一般女孩子家家随身携带的无非是这些装饰物,如果真是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除非是传家宝或者情郎送的订情信物了。少女情怀总是诗。他可猜不透了。
      “脑子有坑吧你?这些东西有什么重要?也值得我哭?”木然在心中大骂,你这会儿装什么好人?无耻!
      “是这个吗?”凌霄抓到木然的手,将捡到的小东西搁在她手里,却听到“嗵”的一声,不用猜也知道,对方扔掉了。他说道,“原来不是石头。”埋首继续寻找,钜细靡遗地搜索,每摸到一件手感有差的物事,就塞入木然手心,倘若被少女扔掉,他便再找。
      一个捡,一个扔。时间在诡异的交流中过去,凌霄触碰到了一个有些滑有些潮的长方体,心里浮起一种异于寻常的感觉,立即感知到,就是这玩意儿罢!
      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凌霄长出一口气,浑若无事地道:“这是什么?造型跟一块小砖头一样,却又平滑如镜,边角连着一根皮筯,皮筯……”话未说完,即听得空中风声急撩,他早有预料,这次没再推搡对方,任少女如强盗一般,在自己身上乱扒,且主动探过她的手,把那半掌大的玩意儿塞进她的手掌。
      然后,凌霄再次听到了哭嚎之声,与先前有所不同,一促一促的,似乎是好转的迹象。原来是一面镜子,也不知道有何珍贵之处。他心中费解,又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知是为珍爱之物失而复得的少女,还是为不用再受魔音穿脑之苦的自己。
      木然抖抖索索的捏着手机,似乎是完整无缺的,边缘处有的地方扎手,似有磨损,问题不大。她按下开机键,等了两秒,手机没有反应,心下一慌,兀然,眼前一亮。一片亮光驱散了黑暗,如月之辉,清光四射。
      受了毒伤的眼睛亦能感知到微微光亮,凌霄似有所悟,原来是一面魔镜。
      随着熟悉的开机铃声,屏幕上跳出自己设定的问候语:“HAPPY EVERY DAY。”木然破涕为笑,正自喜乐,却不见屏幕跳转到主页面,等了几秒,满室再次陷入一通漆暗里。她着了慌,双手颤抖的不可抑制,无论按着哪个键,手机都不再亮起。残存的微薄希望至此通通化成云烟,木然心痛如刀绞,估计绞碎到一定程度,能拿来包大娘水饺了。她伤哀过度,却哭不出来了,只一味地发出凄绝嗬嗬声,似哭又似笑。
      凌霄浑然不知所以,恰在此刻,他听到上面某处传来了异响,情知不妙,必是伯父在施法开启机关。他忍着身体的不适,伸手去捉木然。
      “他来了,我们快走。”无需点明这个“他”是谁,对方也应该明白的罢。甫一碰到木然颤抖的身体,凌霄就感觉到了她抑制不住的大悲大伤,再这样哭下去,伤神伤身,不由抬指点了对方的睡穴。点了之后,凌霄便后悔了,丧失视力的自己如何带着一个昏睡的人上路?
      他摸上木然的手,将她掌内的魔镜塞入怀中,然后咬着牙,忍着痛,伛偻背起木然,在碎石遍及的地上踩下每一个稳健的脚步。这种陌生的地方,必然暗器密集,容不得他轻率。走出十几步,指尖俄然触到了冷硬的石壁,正可以沿壁踽步。
      凌霄完全可以丢下木然,独自逃开,可是当下却毫无缘由的,不愿将这个少女扔下。也许是因为,失明的他不想踽踽独行;也许是因为,有温度的东西能给予他一点点温暖;也许是因为,他终究做不到轻易地舍弃一个人的生命……
      也不管是否有岔道,贴壁而行了许久,凌霄累极、饿极、渴极,实在走不下去了,将木然放下来,席地调息,等恢复了体力,继续前进。如此的反反复复。
      岐路漫漫,何方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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