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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曲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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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死人,木然失声呜咽,大力攥着新姿的手臂乱颤,不知避向哪里。扬州郊外遭受狙击的那日,一名杀手举剑自戕,她亲眼见到那人生命流逝,但不确定是否真的丧命当场,或是稍后为同伴所救。眼下,一个貌似尸体的东西乍然砸在面前,虽不能百分百肯定,那已是一具尸体,但也吓得魂不附体。
门童的话像一滴水,溅在沸油中,立时炸了锅。客店里的一干人员逃难般挤了出来,甚至捅破了门口杜绝寒流的帷幕,踩在了脚底。
木然方寸大乱,心中没来由地抵触血腥场面,拖着新姿的臂弯,企图回到客栈内。然而出来的人川流不息,堵塞了通道,她潜伏在门边,似一只守候在耗子洞口的猫,瞅准一个空隙,窜入其中。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宛如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木然倚靠墙壁,粗声喘息,双手抱在胸前,极力平复心情,两腿却不受控制地急剧震颤。忽听得屋外一声嚎啕大哭,吓得她瘫痪似的坐倒在最近的长板凳上。如此惊心动魄的哭声,证实了她心中残余的疑问。那的的确确是一具尸体。
全身的鸡皮疙瘩争先起舞,木然开始自我催眠:“那是番茄酱,那是番茄酱,亨氏的or李锦记,whatever。不要怕不要怕,《惊变28天》、《惊变28周》、《电锯惊魂》的血腥场面都看过,这么点小场面有什么可怕的?”呜呜呜呜,妈妈,我还是怕!
新姿搭上木然的腕间脉门,催动内息。一股温泉也似的热流自木然手腕透入,再循着手臂贯通到全身。后者只觉得通体舒泰,乃至心里的寒意亦驱逐殆尽。她望向新姿,强行挤出一点笑容示谢,骤然间脸色剧变,疼!
木然触电般抽离手臂。她的特殊经脉,是不能承受真气的,她居然忘了。新姿见其如此,仿佛亦想起了此事,面色愧然。木然的嘴角勉强牵起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示意无大碍。
屋外早已乱做一团,屋内则是冷冷清清,只余下原先讨教诗文的三个酒鬼并新姿与木然几人。木然环目四顾,不见那日出国女保镖的人影,正自奇怪,却见一个身影闪入,正是博闻方子。
博闻方子按刀走近,浑似忘了适才与东宫殿下间的不愉快,说道:“死者是一个什么崆峒派的长老,叫曹千万的,外号千变万化神门拳。刚才那围着的一群人,是为了抢一张海图,最后被这曹千万夺到手。想来有人不甘心,趁他独自在客房里研究地图之际下毒暗算。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那曹千万的血全黑的腥臭。任他的拳头再千变万化,中了剧毒,那也枉然。呵,华国人就喜欢整些花哩胡哨不实用的东西。”
木然听得这话肚子气胀了一大圈。这日出国的女的,说话不夹枪带棒损华国人一番,就嘴痒痒。
博闻方子又补充道:“听说,他们抢的海图,就是离岛所在的那一片的海域。想那北海水域广漠,虽说海岛零星,可找起来也不一定容易,有了地图,自当事半功倍。”
木然本来佝偻的背立时掰直了。就算对航海一窍不通,她也知道地图的作用。即便她已收集了数张渤海海图,可是没有一张上面标明了离岛的方位,有什么用呢。
出发前,华国的帝王鼎力相助,提供出行的种种需求,其中自然包括海图。熙和帝曾说道,根据工部呈交的最新海图,压根不存在一座唤作离岛的岛屿,再翻遍海域的说明以及前人的游记,皆未曾查阅到有关离岛的记载,几乎可以断定,离岛纯属子虚乌有。
木然馁却的同时,又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万物万事皆有因果。离岛的存在或许经不起推敲,然而离岛这个名字的出现,定是有原因的。没有亲自在海上寻找一番,木然总不甘心。她看向新姿,心里想:“我要不要把那个海图抢到手?怎么抢?”
新姿尚未说话,博闻方子倒似闻弦歌而知雅意,说道:“这么多人争的头破血流,稍微有点见识的,总该听说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古语。”
就你见识多!木然暗自腹诽。固然对日出国的女武士极为排斥,但不可否认,她所言有理。且不过短短几分钟,她便将这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可见手段不浅,日后必有仰仗对方之处。
这时,汇集到屋外的武林人士返回店内,其中更有别家客栈的旅客风闻而至的,济济一堂,连同那适才从天上掉下的尸体亦被抬入大堂。掌柜的想要说什么,然则放眼皆是江湖莽汉,也就哆哆嘴唇,将话咽回肚子里,暗叹晦气。
几人围着那尸首,似乎在验伤。一名北方汉子向木然走来,拱手说道:“某乃山西武胜门的二门主,严奇瑞便是。适才曹长老遭贼子毒手之际,两位姑娘正在门外,不知可曾见着贼子模样?”这汉子即是在木然出门之时,拦在门口之人。
对方身形高大,无形中予人压迫之感,木然慌忙摇头,下意识往后挪移。
一名年轻后生上前作揖道:“二位姑娘,家师不幸惨遭杀害,若两位想起任何疑虑之处,还望据实告知在下。崆峒派上下,必念姑娘恩德。”这后生乃是曹千万的徒弟,叫做曹魏,他原是名弃婴,为曹千万所捡,收为徒弟,抚养成人。二人名为师徒,然情逾父子。如师亦如父的至亲惨死,令曹魏如受万箭攒心之痛,哭得双眼通红,瞧着有些吓人。
木然恻然,仍是摇头。
严奇瑞道:“曹长老自二楼落下,正堕在姑娘面前,依时间推算,正是贼子行凶之时,姑娘竟未瞧见贼人分毫么?”
木然双眉一攒,摇首否认。按时间推测,那死者自高处坠下之刻,凶手自是在场。至少那一刻是在二楼。只不过她没注意,吓且吓个不轻,哪有余暇关注那些?按照正统武侠套路,主人公遭遇此类情境,必是追凶手而去,而后经过一场打斗,凶手负伤逃走,并留下能令人识破其身份的证据。若是那凶手是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子,说不定由此引发正派少年与邪教妖女的惊世恋情。可惜,木然不通武功,而且是个女的。
此刻有三位武林人从楼上跃下,往木然这边欺近,一人说道:“房中鲜有打斗的痕迹,火盆里燃了一种香料,初时难以察觉,闻着或许无碍。再者,桌上的茶杯边沿亦涂了毒药,味道极淡,比茶香更淡,想必曹长老未发觉,以致中了招。”这人乃是四川青城派的副掌门司马澄明,于毒术略有研究,顿了顿又道,“依某之见,该是贼人趁曹长老中毒妄图抢走海图,然则曹长老神志尚未完全失控,与敌人对了一掌,掌心被敌人淬了剧毒的武器划破,再添新毒。等跌下楼时,便驾鹤西去。”
曹魏含泪问道:“司马前辈,可知我师父中的何毒?天下武林中哪门哪派擅用此毒?”
司马澄明道:“火盆内的香料味道消散得快,我无法判断是何种毒草。而杯沿染的,主要成分是钩吻。掌心中的,主要成分乃是马钱子。这两种毒草较为普通,钩吻主要分布在云南、两广和福建,马钱子则在天竺、暹罗、云南均有分布,各位都该听说过。单凭这两点,实在推断不出是何人所为。”
昏昏欲睡的水墨推了唐流觞一把,囫囵道:“你是蜀中唐门的三少,最擅下毒了,莫若帮忙解惑?”
唐流觞举袖半掩脸面:“别,你可别乱说,我从来不下毒的!我不在这儿,你没瞧见我。”
水墨骂道:“你个小毒物!”
唐家三少回:“你个老酒鬼!”
曹魏又问道:“二位姑娘,麻烦再想一想,果真没见到任何人影之类么?”
木然将那段记忆放电影一般在脑子里回顾一遍,一脸茫然,摇了摇头。《爱德华大夫》的男主人公经过催眠后就想起了埋在记忆深处的事情,木然心道:“难道也要我经受类似《超感神探》里的催眠?你们到哪儿找一个PATRIK JANE过来?”对于钩吻和马钱子这两个名字,她似有所耳闻,可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其实钩吻就是断肠草,亏她看了那么多武侠书,都看到狗脑子里去了。
说到毒药,木然脑子乍如魔盒掀开了盖子,露出埋在深处的宝物。毒药通常分为四类。第一种令人昏迷,诸如蒙汗药,韦小宝用的最多;第二种使人提不起内息,如十香软筋散、悲酥清风和阿紫骗萧峰喝下的圣水;第三种则是春药,比如段誉和木婉清都曾被下过阴阳和合散;以上三种皆不伤人命,最后一种便是致命毒药了,最常听说的是鹤顶红、孔雀胆。
以防碰到此类毒药时六神无主,木然做了预防及补救措施,身上常备银针和解百毒的雪莲心魂丸。银针可验砒霜,据说是因为古代生产工艺落后,砒霜中伴有少量硫化物,故银针变黑。而其他□□、老鼠药等剧毒物品不含硫,银针检测不出。故而银针也并非万无一失,若是有段誉的奇遇,百毒不侵,那才无懈可击。
木然双手颤栗地抱起携带的包裹,迫切又迟缓地翻着其中的物事,不多时掏出一枚小巧的红色琉璃瓶。她欢喜地举给新姿看,眸中异样的热切光芒闪烁,冲对方道:“解毒。解百毒。”天知道,昨天惊闻尚书影生命垂危的噩耗,她居然忘了这药。
即便听不懂木然的咿呀,新姿仍是猜出同伴的意思,说道:“这是你以前提到的解百毒的雪莲心魂丸。带回北京给琉球王子吗?那我们不必去渤海了?”
雪莲心魂丸可以请武士带给尚书影,渤海之行照旧,一定要找到水晶。何况,谁也不能保证雪莲心魂丸一准可解尚王子的毒。木然摇头,将瓶子塞给博闻方子,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博闻方子掂着琉璃瓶,不以为然道:“解百毒?嘿,无知的人才相信世上有什么解百毒的玩意儿。连那东芝,我亦不认为真的存在,即使真有,也不会具备那么多离奇的功效。不过白忙活一场罢了,浪费时间。”
没人让你泼冷水!木然斜眼瞠视女武士,心内暗骂:“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有那么多废话?”
见东宫殿下一副敢怒不敢言、可怜可气的样子,博闻方子眉角斜挑,眼神似是在说:“你让怎么样就怎么样罢,谁让你是东宫殿下呢。”
木然气抿着嘴:“你再横,不还得屈服于权势?”
博闻方子无声地啵的一声,露出不以为然,反以为荣的神情:“我们这叫为皇室服务。”日出国无论何阶层,无不以服务皇室为荣。东宫殿下若是哪天嫁出去,自然脱离皇籍。但她既在皇室一日,便需以她为尊,即使她目前身份遭到许多贵族质疑。
完成一轮眼神厮杀,日出国女武士分客拂人,顷刻间走出客栈,大概与其他暗中护航的武士联络去了。木然深吁一口气,像打胜一场战役,又感觉自己特别惺惺作态,嘴里说着让日出国不要来烦自己,却又享受着他们的服务。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向现实低头罢。
此时一名胖子匆匆拨开人群挤进当中,向曹魏道:“师兄,那海岛图确实不见了,师傅身上未曾找到,我们翻遍整个房间,亦无所获,必是为凶手所盗。”此人乃曹千万的三徒弟华茂,年龄较曹魏大上几岁,但因入门时间晚,故称曹魏为师兄。
曹魏心中伤怀师父惨死,对什么海岛图倒不甚在意,但一想到师父对海图心心念念,又因其丧身,心道莫不如将海图找回,烧在坟前,以告慰其在天之灵。不由道:“找遍了吗?确认处处都搜遍了?”
华茂点头,红了眼睛道:“皆找过了,的确没有。”
严奇瑞道:“这两位姑娘身在现场,对歹人亦一无所觉,这下查明杀害曹长老的凶手和海图去向,倒是难上加难。”
木然听这话极不舒服,心想:“难道我人在现场,没看清凶手就是我的错?我根本什么都没注意好吗?再说了,我个近视眼,看也看不清的。要是真看清了,肯定会被杀人灭口,说不定还毁尸灭迹。”
近旁又一人咭咭笑道:“嘿,这海岛图一共九张,集齐九张,这才能找到离岛的位置,曹长老不过只得其一,丢便丢了,倒也无多大损失。况且这离岛本就虚无缥缈,不值一信。眼下查清凶手身份,才是首要。”这人声音尖锐,刺耳刻膜,难听得紧,但他说话中肯,倒颇令崆峒一派感激。
又听得一人阴阳怪气地道:“公羊老怪,你这话说得倒挺风凉的。别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先前那公羊老怪唾骂道:“魏瘸子,你又知道个什么?”
魏瘸子手中铁杖敲在地砖上,噔噔一通响,阴恻恻笑道:“嘿嘿,我知道的事多了,所以你打的好主意,休想瞒我。”
这时,一把响亮可亲的女声轻轻快快地说道:“魏二哥,你知道些什么?休要卖关子,直说便了。”
那公羊老怪听见这声音,一张枯枝般的老脸跟瞬间吐出新芽似的,一派勃勃生机,殷勤至极地笑道:“六妹,你不在屋内歇着,跑这儿做什么,当心着凉。”他如此说着,一边脱下背披的大氅,细心地为这刚出场的六妹披上。
那六妹早已过了少女时代,身上的服饰依旧十分艳丽。但见她头戴一顶翻边白狐皮帽,上衣是绣碎花的高领,外罩蓝紫镶花边的坎肩,两袖由五彩布料裰成,腰系一掌宽的红色腰带,带上挂着手帕、荷包等小玩意儿,并随着其动作轻轻摇荡,下裙是蓝黑搭配镶边。这一身色彩纷呈、样式独特的衣饰,分明是少数民族的装扮。这六妹也不过年近四十,露出帽子的头发倒有大片是花白的。她拢了拢大氅的领子,向公羊老怪回首一笑,明亮的笑容在公羊老怪的眼里美至极处,他不由咧嘴傻傻的跟着笑起来。这二人明明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可是这样小儿女的情态,在他二人做来自自然然,宛似一对恋爱中的情侣。
那六妹笑道:“二哥,你说啊。”
这三人常年混迹青海一带,兄妹一共七人,江湖上称他们做西海七怪。
魏瘸子本名魏箬竹,排行老二,青年时某一次被人围攻,大战中伤了左腿,因施救迟了,自此走路一瘸一拐,他深以为恨,故平生最痛恨别人唤他做瘸子。
公羊老怪排行老三,名叫公羊朔风,自年轻时便倾心于六妹晚霜花儿,可惜晚霜花儿心有所属,且钟情之人乃是老四巫马力。试问公羊老怪一只黑羊,如何拼得上巫马力那匹白马,何况江湖中人以义气为先,朋友妻不可欺,公羊老怪只得黯然退场,将一片相思深深埋在心底。
数年前,巫马力不幸亡故,魏箬竹本以为这下公羊老怪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与倾情已久的六妹共结连理,可这个公羊老怪一到六妹面前就木讷得跟木鱼一般,大气且不喘一声,更别提表明心迹。他们兄弟几个倒是多次示意他勇敢表白,他总也畏首畏尾,时间长了,便也懒得理了。一晃,又是数年岁月匆匆。
西海七怪中的老大是晚霜花儿的大哥胡来,这对胡家兄妹乃是青海西宁一带的土族人。西宁市大通县牛家堡的牛土司月余前打猎时不留神自马背摔下来,命是保住了,却跌断了脊椎,自此瘫痪。不久前,西宁流传起灵草东芝的讯息,胡家与牛家堡有些交情,胡家长辈便命胡来与晚霜花儿这两个技艺强盛的晚辈前往北海寻觅灵草,治愈牛土司之疾。这一对胡家兄妹若是出行,西海其余四怪焉有少陪之理?
西海七怪中的老二魏瘸子、老五陶钧和老七姜天宇协助觅药自是同为了牛土司,而公羊老怪就别有用心了。几年前,巫马力的死对晚霜花儿的打击很大,一头乌发数日间则花白了大半,公羊朔风知她爱惜容貌,心中为此怜惜不已,想尽一切令心上人白发转乌的方子,皆不得奇效。殊不知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巫马郎人去,霜花儿心死,哪怕华发满头,又有什么打紧。
公羊老怪听说东芝兼有驻颜美容之效,心道:“那牛土司一头老不死的黄牛,吃了这灵草有啥好的,不如找到给花儿妹子吃,她若是不吃,我怎也想个法儿让她吃了,她就算不高兴,亦不会怪罪我这个三哥。”
魏箬竹对这三弟了若指掌,公羊老怪眉毛一皱,他就能猜到公羊打的什么坏心。魏瘸子虽不说破公羊的那点心思,可着实喜欢时不时的捅一捅,刺激得公羊紧张一番。比如适才公羊朔风旨在将一众人引上追查凶手的道上去,而他自己则趁势追踪海图的下落,魏箬竹一眼就瞧破其深意,忍不住刺他一刺。
岂知六妹随后来了,听见二人的对话。魏瘸子老脸一红,纵有奚落公羊老怪的千言万语,当着霜花儿的面却是说不得的,除非他真想和公羊老怪翻脸。当下说道:“我说笑的,六妹别当真。”
晚霜花儿笑道:“二哥就爱说笑,走罢,大哥、七弟在客栈等着,明日一早得赶路呢。”西海七怪住宿的客栈在此间客店的对面,一行人听到门童喧哗,公羊朔风与魏箬竹二人才过来打探具体情形。
讨好花儿妹子最最紧要,公羊朔风立时将魏瘸子抛在一边,虚虚托挽起六妹的胳膊,生怕这朵娇花被风吹倒一般,呼道:“大伙儿让一让,让条道。”
当是时,博闻方子提着长刀直楞楞地走入客店,手臂轻轻擦在晚霜花儿的臂弯处,晚霜花儿没说什么,公羊朔风大呼小叫道:“你个女娃娃,走路不拐弯的么?撞坏了人怎么办?”
博闻方子眉棱轻耸,拧身侧开。
岂知公羊朔风兀自不满地说道:“这东瀛的女娃子,不懂一点礼貌,撞了人也不吭一声,以为提刀杀个人就能在咱们华国横行霸道了。”他这话,即是影射不久前博闻方子在争图过程中杀了一人之事。虽说中国同胞之间,为争海图头破血流反目成仇相互戕害是常事,但你一个小日本也妄图分一杯羹,掺和一脚,这便激起华人的抗倭情绪了。族内分家产和外族入侵,二者有本质上的区别,不可混为一谈。
身后的魏瘸子见这日出国的女武士双眸中杀机闪过,不欲公羊朔风处处结仇,追上两步道:“你个老公羊,跟人家小姑娘计较什么!没看见人家年纪小,不懂事么?”这话任谁也听得出来,明着是责怪公羊,暗地却是骂那日出国的女子。
木然本以为博闻方子会反唇相讥,孰料她一言不发,只是脸上的表情充分诠释着不屑:“我就知道,华国人都这德行!”
这厢,山西武胜门的二门主严奇瑞仍不死心,质询木然是否看见凶手的影子,哪怕浮光掠影。
这是审犯人吗?木然强力压制住脸上的厌烦之色,眉心一缩,照旧摇头。
博闻方子拨开人群,傍在木然身边,做个抱刀护主的姿态,说道:“我们家女公子已经数次表明她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仍穷追不舍地质问什么?”
被日出国女武士这么正气勃发的一问,严奇瑞耳根微微发热,歉声道:“严某只是猜想,适才这位小姐受惊之下,潜意识里抵制见到的一切,不愿记得,现下心情平静,或许就能记起所见所闻了。”
厉害呀!有道理啊!不考个心理学博士学位都对不起你自己罢?木然心道,可我什么都没看见,不是记不记得的问题好吗?
博闻方子眉间英气朗朗,得理不饶人,拍掌道:“是,不错,很对。”日出国女武士含笑拍手,一连发出三个赞同之词,众人精神一振,以为她家小姐果真记起了什么,正待细听,焉知她英气逼人的面色骤然一沉,“你也知道我家女公子受到惊吓?你这样犯人似的审问,她依旧可心情平静?你以为谁都能做到你们华国古人苏什么的说的‘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那严门主听了这不留情面的反诘,脸色略有尴尬,咳嗽一声,正欲抱拳致歉,则听见三下不疾不徐脆生生的掌声,紧接着是一个甜糯的声音道:“不知,不可,不能。”这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所有人不由抬首仰望,高高的横梁上坐了一人,只是半罩在阴影里,看不见身形,唯有丈长的锦带垂下,似是衣带过长,如湖畔的柳枝一般轻晃。
严奇瑞怔怔望着梁下飘旋的带子,脱口问:“什么‘不知,不可,不能’?”
那糯米般粘香的声音道:“这位东夷阿姨问你话,我一冲动,就替你回答了呀。”
严奇瑞失笑,不知梁上的小姑娘多大年龄,竟称日出国的女武士为“东夷阿姨”,明显是偏帮自己了。他不由笑道:“小姑娘,你坐那么高不怕危险么?下来呀。”严门主的声音如晨钟似暮鼓,即便缓和了语调,亦令人觉得突兀和不自然。
梁上的小姑娘咭咭笑道:“这位大叔好笨哪!我若是怕危险就不会坐这么高了。”
经她一说,在场人无不憋笑,是啊,怕危险便不会坐在高处了,严门主的问题实在多余。
严奇瑞笑容一僵,心道:“原来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
博闻方子低声冷嘲:“坐得更高,摔得更重。”
木然攒眉望向女武士,心道:“这女的真是毒如蛇蝎,竟然诅咒一个小孩子!”
梁上的小姑娘叹口气:“好罢,我也坐——啊——呜”伴随着这一锐利的尖啸以及倏忽即止的痛咽,一个厚重的物体自高处堕下,来势疾若大鹏,木然闭上眼睛不敢看。有数名武林人士当即做好接纳的准备,毕竟是个年幼的小姑娘,谁也不忍袖手见她就此殒命。
那下堕的势道倏地停滞,说止便顿,像是打水的吊桶,一勒即停。丈把长的锦锻依旧晃晃悠悠,飘飘逍遥的样子,然而最下方缠绕的年轻生命,让在场的人怎也轻松不起来。那具鲜活的尸体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长锻纠缠着她的腿,使其不至坠落于尘埃。暗色的液体自少女的嘴角滴下来,她的双眸紧闭,同样黯淡的血液自其细腻的眼角溢出,顺着姣好的容颜流下,一滴滴,仿佛溅落在每个人的心的最深处。
这样的如花美眷,如此的似水流年。
在场诸人仰视着那具小小的身体,屏息凝视着那张徜徉青春气息的容颜,及雪白肌肤上刺目的血红,就连讨论正欢的水墨与唐三少亦止言停杯。
一名男子颓然一声叹,也不收回托起的双臂,前移两步,想要将那已逝的小姑娘解脱下来。
“咯咯咯咯——”愉快的声音蓦地响起,“你们都吓住了罢?”小姑娘振臂一挥,细弱的手臂攀着锻带节节而上,几个眨眼之间,人又翻回了高梁,但余娇脆的声音护花铃般回荡,“不过是石榴汁,瞧你们吓的,好玩好玩。”
众人长吁一口气。
木然白眼一翻,无声地骂着:“神经病!”小心狼来了。
早已走近大门,却因故停步的晚霜花儿展眉一笑:“二哥三哥,走罢。”
唐流觞笑得眉眼弯弯,向水墨道:“这小姑娘恁地调皮,她那一招‘倒卷珠帘’与‘芝麻开花’,使得倒是极妙。”
水墨浓眉微扬:“任她招式再美妙,沾上你唐门的毒药,怎么也使不出三分美丽。”
唐流觞眉扬若剑:“对付这样的小美女,怎能使那些毒啊药的?岂不是辣手催花么。嗅香公子倘若得知,恐怕要用他的凝华扇将我扇到九霄云外去。”
“那倒不至于。”水墨挑挑眉,目若朗星,“刀疤他最多在你后背印一排扇子的骨痕,不过你唐门疗伤奇药无数,想来是无妨的。”
唐流觞失笑:“刀疤?水流云的新外号吗?醉心公子你还真是整日价无所事事。”
一直沉默不语手执帛书、竹简研究的孔径忽地一拍大腿,欣喜道:“我总算看出道道儿了!”
唐流觞忙催道:“快说快说!”
孔径手指竹帛上的文字,圆圆的脸上笑意盈盈:“两位请看,书写者每次皆是题两句诗或词,而每一句内,必或有‘木’字或‘然’字。”
“这么简单,没有更深刻的含义的吗?”唐流觞抚下颌颔首道,“好罢,浪费我一片感情。若是如此,难道,这书写的女子想要告诉某人,她心木然,已成枯槁,寂如死灰?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位被告知者,极有可能是他的情郎。又或者说,她嫌她的情郎太过木然,打情骂俏地说对方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水墨就着孔径的手,盯住白帛看了几下,兴致缺缺:“这里的酒,尽是青州从事,那有平原督邮。实在没劲。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馀。我先趴一会儿,二位仁兄自便。”说着,人已经倒伏在桌子上,打起轻轻的鼻鼾。
孔径摇摇头,心中纳闷,一心要找出这些诗词中蕴藏深意的水墨公子,何以一顿饭的工夫又丧失了兴趣,奇怪。
他哪里知道,水墨在这几句诗词上费了整整一个昼夜的心思,此时得窥深藏的涵意,再加上喝了不少白酒,头脑一热,就死睡过去了。
博闻方子按住木然的肩,附在其耳边,说道:“我们走。”
梁上少女的娇声突地传来:“你们问来问去,难道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么?”她的语音愈发娇纵不绝,“她是个哑巴啊!她除了摇头,可有开口说话?因为她是哑巴啊!”
刚想以表情询问博闻方子为何离开的木然瞬刻脸上血色全失,一股寒气直冲到天灵盖,她霍地抬头,偏只闻娇音不见人。她眼神深处,一片天翻地覆,迸射出比刀片更锋利的目光,似是要将那个刻薄的小姑娘斫出千沟万壑。心中激荡的比惊涛骇浪更汹涌奔腾的波潮,似能将对方淹没毁灭。
可是房梁的檀条如此之高,上方又是黢黑一片,木然的眼睛近视,看不到那个童言无忌无端地娇嘲自己的小姑娘。这就好比一拳打出去,却打了个空。
然而近处众人的表情,木然尽收眼底。那些蕴藏着各类情绪的异样眼神,类似同情、怜悯,另有探究和询问,以及接纳及理解。沉默含蓄又直白地表达着各自的意思,无声却胜有声。
真的假的?
原来是这样!
难怪一直不说话。
天生的哑巴吗?
长时间不说话,会不会憋出内伤?
……
在种种纷繁的目光注视下,木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又或者闹市区天桥上蜷成一团的孤寡老人,又或者地下通道里丧失劳动能力的残疾人。接收到的眼神大同小异,唯独的区别是没有施舍现金。
她极为后悔,后悔博闻方子喊她离去时,没有立即响应。她窘极咬唇,心里极不舒服,很想大喊:“好啦,你们都知道我是个哑巴了!So what!不要用各种诡异的眼神看我,滚开!”可是她开不了口,更无法开口反驳自己并非哑巴。甚至,她的无言,正好证明那小姑娘的嘲笑:我的确是个哑巴。
木然的手原来是凉的,可由于此时情绪波动,双手变得烘热。心很堵,像是塞满了垃圾的下水道。堵了之后便是疼痛,如万箭穿心。她力图镇静,但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眼里有些湿润。她半垂下眼睑,站起身来。
又不是我想当哑巴!我会好的!这世上的哑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什么好奇怪!没见过哑巴吗?木然安慰着自己,不气不气,只要够坚强,你们就伤害不到我!她只是说出一个事实而已。没什么不能听的。
似乎猜测到这位饱受惊吓的日出国哑女郞深受打击,围拢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让其通过。
博闻方子正待追去,手臂被人抓住,撇头见是新姿,后者双目中射出一丝恳求之色:“让她安静一会儿。”
博闻方子抬头望向横梁,眼里慑人的光芒跳动:“这个小姑娘,真真是一点也不可爱。若是可以以大欺小,我一定要把她打一顿。”
新姿略一想,高声问道:“那个梁上的小姑娘,你多大了?”
“梁上的小姑娘?嘻嘻。”小姑娘的声音从高处传下,“人家可是有名字的。赠卿一首金楼曲,谁家玉笛暗飞声。姑奶奶名叫曲笛。你可不要忘了。至于年龄么?我才二八呢,肯定没有姊姊你大的。”
博闻方子冷笑一声:“二十八啊,真真是好年华哦。声音还能装这么嫩,佩服佩服。”
“你——你才二十八,你全家都二十八!”曲笛没好气道。
博闻方子道:“大姊,你这什么态度?我可是在夸你耶,你就回敬这种华国人的待客之道吗?算了,我听说贵国有一句话,以小欺大,不如□□。不跟你计较了。”
“你才□□,你全家都□□!”曲笛在上方骂道。
“大姊,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骂来骂去就这两句,来点新意好吗?长了张嘴,这么词穷,还不如不要,割了给我做天妇罗下巴配清酒喝罢!”
博闻方子适才与谢忱比斗之时,话说不了几句,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冷之姿,此刻一反常态,奚落起人来语速又急又快,完全不似外国人士,一众江湖人深觉反差,心道:“曲笛,别光指着骂人全家啊,来点干货啊!”
这骂街就跟高手较量一样,有来有往才好看,一片倒有什么意思。
唐流觞忙推了推水墨:“慕容水墨,快醒醒,曲小笛水战东夷女,不要错过!”
慕容水墨扶着抽痛的额头,含混道:“大战就大战,水战是个什么意思?”
“口水战啊!”
孔径随手摸出一把碎银子拍在桌上:“别光看哪,下注先,左边买曲笛胜,右边买东夷女胜。我买右。”
唐流觞大叫一声:“曲笛,我们这边下注,有兄弟买了东夷女胜,你可要争气,狠狠打他的脸哪!”
孔径伸长手臂捂唐三少的嘴没捂住,这新交的损友也太不靠谱了罢!居然还没被人打死,得亏了他们唐家堡家大势大罢。
博闻方子闻言,斜睨一眼:“买我胜可以,算你们有眼光,‘东夷女”这称呼我可不喜欢,再让我听到,可要打耳刮子了!”
“东夷女东夷女东夷女东夷女……”曲笛连喊个不停,“有本事你来打啊!”
这他娘的要是还忍,她就不叫博闻方子了!博闻方子跳上近旁的桌子,又借力往上一跃,手伸向了曲笛飘荡在空中的绸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