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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慕容水墨 ...

  •   木然一众出了宫门,迎面奔来一个人,神情又是欢欣,又是凄清,一把拥紧木然,失声痛哭:“湛清!”
      木然惊了一下,才回抱过去,拍拍对方的背。仿佛意识到,在旁人面前流露真实情绪有些不妥,新姿轻轻脱开怀抱。木然伸手替她擦干颊边的泪。新姿,她居然还跟着我……这也太忠心了罢?皇帝刚才问夜未央何德何能,我又何德何能呢?不过是当初扔下几十块钱。
      众人一道回到使馆,木然跟随新姿进入自己曾住过的房间。她对这间卧室完全没有印象,些许属于自己的物品倒是熟悉的。她一边收拾物件,一边忍受中纳言的喋喋不休。相比至尊无上的皇帝,这位中纳言大人更难沟通。木然充耳不闻井田正道的直谏,即便不为夜未央,渤海之旅势在必行,她不能坐视水晶独自犯险。
      眼见东宫殿下打点整齐行装,一副势不可当的派头,井田正道唯有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老臣不多说了,惟有一点,殿下务必谨记。”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听他松口,木然忙摆出虚心受教的学生样。
      井田大人郑重其事地道:“珍爱生命。”
      木然先是眉头一拢,接着双肩一耸:“当然,我自己的命当然宝贵。我又不傻。”
      “殿下请答应。”
      木然迭迭点头。
      井田正道肃然道:“君子一诺千金,江湖侠客亦是一言九鼎,望殿下言必信,行必果。”
      木然怪怪地瞧着对方,心道:“我不会寻死的,你从哪看出来我患抑郁症了?”
      她拾掇好东西,正准备托井田正道照顾新姿,后者依依不舍地执紧她的袖口,低垂螓首看自己脚尖,也不说话。木然心忖:“不就去海岛旅游么,估计也没什么特别危险的,去就去罢。”
      她问道:“新姿你跟我一起吗?”新姿欢欣含笑应首。
      但听井田正道安排一队护卫追随,木然连忙拒绝。大侠都是独来独往,轻装上阵,一骑绝尘。这样的大批人马,明显拖缓进度。莫名令人想到带着一堆伴当的郑克爽,真的很不爽啊!
      井田正道也是拿这位殿下没辄,好好的公主不做,偏偏要做风尘侠女,不知是怎么培养的爱好。真为大日出帝国的未来担忧,少不得劳动他这把老骨头多奉献几年。他唤出一名少女,说道:“这是博闻方子,东宫殿下您的新侍卫。请勿推辞,否则一切免谈。”
      “口气那么强硬!”木然勉强答应,不过心知,中纳言定仍不放心,将在暗中安插眼线,以保障其安全。算了,眼不见为净,暗中就暗中呗。何况在海岛上找一棵草也不容易,人多力量大,到时可以让那些武士帮忙找。
      井田正道待要劝说东宫殿下休息一日,次日养精蓄锐再启程,木然怎也不愿。她等得,尚书影可等不得,倘若不能在尚书影尚余一口气的时候赶回,夜未央性命堪忧。尚书影现在朝不保夕,一个不虞,小命不保。据皇帝说,为今之计,只有请内功高手先为他护住心脉,稍有不慎,毒液攻入心脏,尚王子就回天乏术了。如今分秒必争,为免夜长梦多,她还是早去早回为佳。
      三名女子一口气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天色暗得如深邃的黑眼珠时,终于在离北京城七八十里外的郊外,一片幽篁的尽头,遇到了明灯。一爿幽僻的小店的窗内,一灯如豆。
      新姿当先下马,小扣柴扉,轻唤店家。隔了一会儿,一位颇有风情的妙龄妇人手提灯笼,将客人招呼进屋,自去将健骑拴到屋后的马棚。
      一入小店,木然急不可待地侧坐到一张凳子上,以纾缓麻痹的双腿及臀部,同时按摩手掌,促进血液循环,以免血液滞流,生出冻疮。新姿打点起住店的一切,而那个叫博闻方子的新保镖,则在店内四处转悠,转了半天之后,又跑到室外视察去了。
      少迭,一名七八岁的女童双手端着一只大搪瓷碗自后堂走出来,脆生生道:“大姊姊,这是你们的菜粥。尚有两碗,我再去取。”
      木然连忙立起,随她进厨房,在黑煤似的、仿若三百年没有擦洗过的灶台上端下两只大搪瓷碗。唔,完了,我吃不下去了。纵然没有洁癖,也接受不了这种脏乱程度。
      那女童端起一盘面饼,歪着一对羊角辫问:“大姊姊,我们备有萝卜干、梅干菜、腌黄瓜,你要吃么?”
      木然脸揪起来,萝卜干这种腌制食品在她的黑名单上。不过仍是点点头,说不定新姿和那个保镖喜欢吃。
      回到昏暗的厅堂,新姿早打点好了住宿,和木然一道坐下喝粥。
      木然手把着只竹木勺,观其表面,脸又揪起几条纹路。不知是否因为灯光的原因,那竹木勺显得特别脏,外表积的圬垢怕是能刮掉半厘米。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她口干腹饥,只好安慰着自己,舀了菜粥塞进嘴里。这乡野小店,主食都没得选,供应的晚餐只有一道热腾腾的菜粥和发酵过的大面饼。这种厚实的面饼也不是木然的菜,咬了一口好不容易嚼下去,不想再啃第二口了。她喜欢的是多层的酥饼,一咬就掉渣的那种。
      那青年村妇道:“大妹子慢坐,我且去厨房烧开水。”又对女儿说,“娃儿,乖一点。”
      “我已经乖到顶了娘亲。”那女童跪趴到四仙桌边,双手托着下巴,眨着一对大眼睛,娇脆地问,“大姊姊,粥好喝罢,我娘亲煮的粥最好喝了。”
      木然不喜和小孩子搭讪,兼不便言语,扯了脸皮虚笑一记。新姿则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女童又道:“大姊姊,我姓张,叫百灵,就是百灵鸟那个百灵,”她介绍着自己,顺便扑扇着手臂作鸟儿飞翔状,“你们说我的名字好听吗?是娘亲起的哦。我还会写呢。”说着,就下腰在大堂的泥地上划起字来。
      木然心道:“有点土,也就比翠花好点罢。”
      张百灵用指甲在地面上划了又擦,忙了半宿,险些急出汗来,说道:“这个灵字太难了,我练了许多次,现下又忘了。大姊姊会写么?能不能教教我。”
      木然向来不热衷哄小孩,心道:“不就一个灵字,有什么难写的。”
      新姿蹲下身来,一丝不苟地划了几笔,抬头道:“湛清,我也忘了。”
      木然呼出一口气,倒拿筷子,在地上捺下“灵”字。
      张百灵摇头道:“大姊姊,是百灵的灵,不是这个字。”
      木然颦眉,心道:“这不就是百灵的灵么?”
      张百灵一脸认真地道:“叔叔教过我,灵字可难写了,上面是个雨字头。下面我记不清了。”
      雨字头?木然略略一思考,在地上写下“霖”字,心想:“难道百灵的灵是这个霖?怎么可能!”
      张百灵仍是摇头。
      木然搜索枯肠,写下另一个雨字头的“零”字。
      小女孩依旧摇头。
      张百灵白眼一翻,没辄了。对不起,我的词典里没有你的名字。
      张百灵道:“我还是去问叔叔罢。”
      木然心道:“不知道是哪个白痴误人子弟,百灵的灵还雨字头,笑死人。”
      却见那张百灵奔到一个角落里,问道:“叔叔,我又忘了灵字怎么写啦,你再教我一遍好么?”
      木然这才注意到这大堂内,另有一人,只是隐在黑暗的墙角里,无人发觉。但听一把懒散如泥的男音道:“百灵鸟,勿要吵我,让我先把这题想好。”
      张百灵不依道:“叔叔,你已经想了一天了,要是能想出来,还用等到现在吗?”
      “……你厉害啦,嘲讽两个字尚不会写,用起来倒是顺口啊。”那男子抓狂道,“不行,不想出答案,我喝不下酒。”
      张百灵侧头想了想:“要不,我去问娘亲把答案要来。”
      那男子断然道:“不行。那有什么意思。自己解的方有成就感。”
      张百灵问:“叔叔,这两道题目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男子以一种无所谓的语调说:“不重要啊。”
      “那你为什么定要解出来呢?”
      “不解下来我喝不下酒啊。”
      “你为什么喝不下酒呢?”
      “因为我解不开这题啊。”
      “那你为什么定要解开这题呢?”
      “因为不解开它我就喝不下酒啊。”
      “那你为什么就喝不下酒呢?”
      “因为我解不开这题啊。”
      ……
      于是,这一大一小围绕“喝酒”与“解题”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一问一答了半天,陷入了死循环。
      你们是在说相声还是绕口令?要不要给你们配上天津快板?木然大摇其头,暗骂这两人白痴。
      等二人喝净碗里的粥,那保镖博闻方子才一本正经地走进大堂,端坐二人身侧,正容道:“我查勘一番,暂未发现异常,殿下可先休息,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的老师下田先生教导过我,华国人有一句话,叫做‘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每个人皆有心思,我们应善于忖度。华国坏人那么多,千万须小心。”
      这番话听得木然脸拉得有三尺长,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拍在桌沿,怒目瞪着博闻方子,心里骂道:“SCREW YOU.你个小日本才都垃圾。Get away from me!”一转眼就上升到民族仇恨了。
      博闻方子夷然不惧她的怒目对视,说道:“殿下在华国生活多年,应该更有体会。”
      木然完全理解不能:“她这是被中国人骗过还是虐待过啊,偏见这么深。我从小看了那么多抗日战争的电影,都没认为日本人都是坏蛋。她这思想也太偏激了罢?突然感觉自己思想觉悟特别高!唉。”
      木然自小受金庸武侠的影响,无论是《天龙八部》里“汉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坏人”,还是《白马啸西风》里“汉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哈萨克人中也有坏人”,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纵然观看关于日本侵略中国的影视时悲愤万分,却也没有对整个日本民族产生仇恨。
      她看着博闻方子那张傲气的脸,心里阴暗道:“我祝你以后爱上一个中国男人,就像霍元甲、陈真那些电影电视里的日本女孩一样。哎呀不行,我太坏了。”
      次日天蒙蒙亮,木然从梦中惊醒,悸出一层冷汗,不晓得为何梦到了世界末日,或许是灾难片看多了,要么是那个玛雅人预言2012世界末日的说法听多了。梦中洪水肆虐、天摧地陷的场景令她睡意全消,忍着严寒自被窝里爬起来,准备吃了早饭起程。用饭时陡然想起一事,遂示意新姿向老板娘询问。
      那年轻妇女道:“漂亮姑娘?前两日打这儿经过的漂亮姑娘有好几位呢。不知你们问的到底是哪个。”
      木然张牙舞爪,苦于无法详细描绘水晶的模样,颓然低首。
      “天地生一木,化作相思树。何物使之然?温柔与养护。老板娘,我想了一晚,也没想明白,这谜底到底是什么。可否把答案告诉我呀?”某个角落里,传来一把颓丧的声音。
      似乎是昨夜那女童所说的叔叔。木然循声而望,墙角里一名男子席地而坐,长发垂散,掩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观其整个造型,则浑身莫不透露着颓唐颓废的气息。看见他,直如看见了颓风的日子里,颓塌的颓垣断壁下,颓败的树叶旁,颓萎的颓运流浪汉。
      忽然间,整个世界都是颓景。特别丧气的感觉。
      遇见这样的人,再加上原本的消沉心情,木然整个人陡地颓靡了。
      好比2012的冬至迫在眼睫。
      那流浪汉伸了个懒腰,从地上一跃而起。木然这才发现他身材高大,与这逼仄的空间格格不入,过门槛要是不注意的话,估计得撞门框。但见他双手各执一卷布帛的两端,跌踬着走上前来,喃声道:“还有这南有凤凰木,火赤仍如故。何物使之然?烈阳与甘露。又有何深意呀?”
      年轻的女店主笑道:“公子,实在对不住,其实我也不明白。那姑娘说,这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懂的人自然能看懂。依奴家看来,不就是两棵树嘛,或许是罕见品种罢。”
      “唉,罢了罢了,怕是什么暗号之类。”那男子若有所失地怅然长叹,“还予你罢。”
      店老板伸手接过布轴,挂在柜台的显眼处。木然抬眼望去,但见那素帛上写的赫然是适才那男子所吟诗句。这四句诗浅显易懂,木然也看不出有什么深刻含义。心道:“古人的情调就是高雅,总喜欢以文会友什么的。我却不能入乡随俗,感觉自己好low。”
      “大姊姊。”昨夜那女童忽地欺上前,睁大一双无邪的眼睛,“那个‘灵’字我会写啦。我写给你看。”她屈了一条腿跪到地上,在泥地上划起来,过了一时,一个浅浅的稚气的‘靈’字凹出来。
      木然随意瞟觑,但见那是个繁体字,自己是不认识的。心中恍悟,原来‘灵’字是有繁体版的,怪道这女孩说她写的不对。嗐,我文盲!再瞟扫一眼那悬挂的帛书,上面隽秀的墨色字,恍若曾在何处接触过这笔迹。
      这一宿已是耽搁,木然草草收拾了行李,则与同伴动身。带路的是博闻方子,这个日出国的少女,倒是比木然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更熟悉中国的地理,有几次木然疑滞途径,皆是博闻方子断言判明方位。木然绝非路痴,方向感不差,只是这寒冷干燥的季节,没有阳光的日子,再加上满眼的纯白,她本就近视的眼睛大受刺激,以至发红流泪,疼痛难耐,现出雪盲的症状。
      新姿体谅地道:“湛清,我们合乘一骑罢,你闭目休息一会儿。”
      木然顺势点头,往后移了移。天知道,她此时内心是崩溃的,当一个纵马驰骋的大侠真的太难了,屁股和大腿真的吃不消,她还是比较适合骑自行车。
      新姿双掌轻按马背,腾空而起,飘飘乎一个起落,荡到木然身前坐稳。博闻方子抿抿唇,嘴角隐现讥诮,挽住了新姿坐骑的辔头。
      一个多时辰后,越过了一片丘陵,三人抵达了一个市镇。小镇入口的牌坊上,“廊坊”二字清晰可见。在镇上置办了补给之后,三人再次出发。天色将黑之时,到达了天津的核心区。
      将近年关的时令,木然惊讶地发现,与她所想的“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中国人的习俗不同,天津聚集了许多的外地人,不少南方口音人士。候鸟南迁,怎么南方人全都北迁?奇怪。哦,或许他们打算长期定居在北地罢。
      天津固然毗邻京城,治安貌似松懈得多,街道上大有扛着刀的武林人士,很有大刀王五的架势。木然心道:“虽说刀为百兵之胆,但和剑摆在一起,还是选剑罢。剑乃百兵之首,更是侠客的象征。扛着把大刀在路上晃,别人还以为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或者杀猪的呢。算了,我想多了,不管是剑还是刀,我都拿不动。我可能比较适合拿《星球大战》里的光剑,那个貌似不重。”
      三人正在路上行走,新姿和博闻方子牵马,木然张望着两侧的店面,寻找能量之源,左肩不慎被人从后狠狠一撞,撞击之烈,心脏险些从胸腔蹦出来。肇事者歉声说了句对不起,慌忙跑了。木然蹙眉,厌恶的同时,想起自己大学时的糗事。
      那个冬天的早晨不知怎么了,宿舍同学全都睡得死沉,等第一个人醒来时,已经七点半了,八点钟上课。几个人匆匆忙忙,整理妆容。木然速度最快,抹了把脸就直奔食堂。脸可以不洗,但早饭是一定要吃的。她买了包子和鸡蛋,抱在怀里往文理楼狂奔。在东教学楼和西教学楼的中间,不小心撞上一同学的手臂,撞撒了同学手中的书。
      若在平时,她定会捡起来,还予对方。可这个早上实在太赶了,只剩下4分钟上课铃就要打响,且文理楼远在另一个教学区,赶不及了。她违心地迭迭道歉,却没有捡起自己撞散的教科书。再跑两步,怀内的鸡蛋遽然跳出,跌到地上。正可谓报应不爽。若是她好好去捡同学撞散的书,鸡蛋大概就不会蹦掉了。
      她慌里慌张的去捡,那鸡蛋却滚了近三米,她弯腰跟在后面追,这才捡到。正是上课的高峰,校园内人流如潮,她追鸡蛋的情景被许多人看在眼里,真是羞煞人也。
      事后,她尤其后悔,为冒失的碰撞,为没有捡起课本,为屈身跟在鸡蛋后面跑。接连数日,她心里一直不好过。她想,若是上天再给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一定要捡起那些沾了泥的课本,并郑重道歉。至于迟到,那就迟罢,整个大学期间,迟到一次,又有何妨。
      从读书时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木然遽尔醒悟。电视剧里,此类撞人的场景何其多哉,多半是扒手或小偷之流。她赶紧在身上摸索,待察觉无一所失,方舒了口气。瞥见新姿面露关询,她摇头示意无碍。
      再往前转过一条街道,不远处聚集了一大帮人,如过江之鲫。人群的中心,人影晃飘,似是正在搏斗。换作平时,木然必定跑上去观战,今日则兴趣索然。还是早点投宿,明日早早动身,寻找灵草与水晶要紧,何必节外生枝呢。
      一家客栈近在眼前,门童见生意上门,忙招揽了三人入内,另有马童前来安置坐骑。
      客栈的大堂内极为冷清,或许由于外地人返乡了,寄居客栈的客人减少,故而生意冷淡。掌柜的见三位少女衣着不凡,不敢怠慢,告罪道:“三位侠女,实在不好意思,小店只剩下一间上房,三位……挤一挤?”观贵客似有不豫之色,掌柜的又道,“这些日子我们城内云集了大量外乡人,以至各家客店俱人满为患。三位亦是赶巧,一刻钟前才有一位客人退房。三位若是不满,大可往别处转转,问问其他客店是否尚余空房。”
      木然转身就要走,博闻方子拦住她,微微拧颈,向新姿道:“你去。”
      新姿颔首,出门去了。
      木然心中不快,怒忿地剜了博闻方子一记,心道:“她什么时候轮到你使唤了?我这个主人,啊,呸,我这个朋友都没这么蛮横对她。”
      正在此刻,一位衣衫邋遢的青年男子掀帘进得店来,神态微醺似的说道:“掌柜的,一间普通间。”
      掌柜的道:“普通间没有,只有贵宾间。”
      青年男子道:“你这店里一个客人也无,竟告诉我没有普通间,莫不是瞧我衣衫褴褛,一副穷酸样,借口打发我呢罢?”
      掌柜的忙作揖道:“岂敢岂敢,这您有所不知。客人们皆聚在外头,瞧见远处的那堆人没有,尽在那儿呢。”
      青年男子微略蹰躇,摸出一块碎银,轻叹一声:“贵宾间就贵宾问罢,唉,又浪费了我吃酒的银子。”他这话说得凄断无俦,仿若掏了住店的钱,便如同要了他的命。
      “好嘞。”
      俄而,新姿返回,微微摇头,说道:“问过多家客栈,全客满了。”
      博闻方子漫不经心地道:“华国就是不行,人流量一多,连间空房都没有,也忒不便了,亏他们国人一个劲儿地自吹地大物博。”
      木然恨不得一拳捣死这女的。就你们日出好,那你回去啊,别来我们中国啊!你们那才是弹丸之地好不啦?
      新姿不知最后一间客房已被订了,才要交订金,博闻方子道:“没空房了。”
      这下怎办?难道露宿街头?又或者睡一睡影视里总有人睡过的柴房?
      “你们等我一会儿。”博闻方子走到门口向门童道,“哎,你小子,跟我来。”她负手走远,门童一怔,忙缀在其身后。
      木然与新姿脸脸相觑,不知这日出国的女的发什么神经。
      木然肚子不舒服,先要了几样菜肴并热汤暖胃。
      那刚住店的青年男子大咧咧往一张长凳上一坐,道:“伙计,先打半斤津酒来。”
      “好咧。”一名跑堂的应道,“津酒驱风寒最是不错。”
      木然翻出地图,挑选着明日的路线,则听那男子轻喃道:“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籜龍已過頭番笋,木筆猶開第一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这些不相干的诗,是何含义?玩串烧吗?这也不押韵呀。”
      木然这才识别出,这男子即是昨夜寄宿的那家客店的女童的叔叔,心道:“原来是个书呆子。行罢,这些文人就是有些怪癖。”
      她与那青年斜着背向而坐,二人以中点,呈中心对称。那男子大约在其八点钟的方向。她掉头相望,甚至看不到对方的侧面脸颊,却见到他的手里拿着几样物事,布帛、竹简、白纸什么的。木然移开注意力,喝了几口热汤,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仍旧翻阅地图。从北京到渤海之滨,路线无疑以北京至廊坊至天津再至渤海这条道最近,按现在的速度,明日中午即可抵至海滨。到海边容易,但在偌大的海湾找一株从未见过的小草,疑似难如登天。
      熙和帝曾着人提供一些资料。
      这株海岛上的仙草,名曰东芝。
      乍闻名字,木然以为是与灵芝一般的药草,再念叨几遍,惊觉熟分,方记起这是日本的一个品牌,TOSHIBA。行罢,巧合罢,不是作者偷懒罢。
      瑞草东芝。世人传言,三千年一发芽,三千年一抽叶,三千年一开花。人若有缘,闻一闻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朵能活四万七千年。
      木然额头抽筋,心道:“这三千年怎么的,三千年怎么的的,不是人参果么?原来是盗版《西游记》!”
      另有一说,死者口含东芝,可保尸身永远不腐;病入膏肓者啖之,百病立消;伤重者食之,立保生龙活虎;长者食之,返老还童;年轻人食之,青春永驻。
      总之,林林总总的好处,不一而足。
      木然心想:“这草药的广告打的也太夸张了,一颗菌菇,有这么大功效,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这解毒的药效倒是可以一信。”
      又隔了片晌,那日出国的新保镖趾高气昂地右手提长刀阔步而入,佩刀轻轻搁在桌面上,向新姿道:“已空出一间客房了,交订金罢。”
      新姿吓了一跳,看了眼那鞘尾紧挨自己手臂的佩刀,欲言又止。
      博闻方子道:“你想说什么?”
      新姿垂首不语。
      “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闲杂鍮与铜。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临近有年轻男子缓缓吟着诗,如痴若醉的声音使人听来犹如在半睡半醒间,恰似一场好梦,梦中之人不愿清醒。
      木然听了不知所云。
      博闻方子说道:“谢谢阁下赞扬。”在日出国,武士被要求学习文化,懂得欣赏艺术,于茶道、棋道等方面皆须附庸风雅。博闻方子这位女武士显然是个中强手,至少听出这四句诗乃赞美之言。
      那青年男子似是轻轻一笑,笑声里挟着三分疏狂,高亢地续道:“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沃饶风俗好。其先徐福诈秦民,采药淹留卯童老。百工王种与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他的音调铿锵有韵,高低起伏,停顿转折,恰如一支抑扬顿挫的探戈,令人闻声即不由自主的愿跟随其入耳动心的节奏,舞动热烈狂放的步伐。
      但在木然听来却不是这么回事,主要是光听字音,她根本不知道他说的具体是哪个字。反倒似一个人在无病呻吟,又或者戏子咿咿呀呀唱着观众听不明白的戏文。
      博闻方子细眉微拢,微有不满:“我国的工艺本就高超,才不是你们华国传来的。”
      那男子恍若未闻,兀自长吟道:“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词藻。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
      女武士眉尖蹙变:“你们华国人就爱胡说。原都是我国的文化,却硬要说成你们的。老师说的不错,华国人果然无耻。”
      那男子所吟的诗文,木然诚然听不大懂,但这日出女保镖的话句句刺心,却道明这诗中含义定是说日本的文化源自中国。她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大有闻一多的风范。自从初中学了《最后一次演讲》,木然动辄效仿闻一多拍案的动作,且“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而博闻方子对于东宫殿下的怒视,直接选择无视。只有新姿拉起木然的手,安慰她坐下。木然下巴上的肌肉抽动得如豆浆机工作时杯子里的液体,直想一拳过去,将这女的打个半死。
      那男子朗诵诗文时,本是醉态毕露的,一副高阳酒徒的形状。这时将原先展开的书帛、竹简等物一一纳入怀中,手执半壶酒站立,信步而来,仿若行走在野花烂漫的阡陌之间,放眼皆是赏心悦目的美景,说不出的随意与满足,且行且笑:“这首《日本刀歌》,乃是我国北宋年间的大文豪欧阳修所作。”
      木然偏首斜望走近的年轻男子,觉得他身形高挺,笔直匀称,与先前醺沉沉的样子简直云泥之别。再加上他惹恼了日出国的女武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的形象在木然眼里顿时高大起来,儒雅丰采,卓绝天姿,无人能及。
      青年奕奕卓立在四仙桌无人的一条边沿,续道:“在下见姑娘的宝刀不凡,可恨腹中墨水太少,惟有借古人佳作赞赏姑娘的切玉,若有无意得罪之处,请姑娘万勿见怪,区区告罪则个。”
      一席话听得木然肝火大旺,心目中对这修美昳丽的青年男子的好感荡然无存,跟日本鬼子洗劫一空了的战时村庄似的。
      博闻方子容色稍霁:“无妨。”
      青年又道:“不知在下可有幸借姑娘的太刀一观?”
      博闻方子容色微微倨傲:“请品鉴。”
      “不敢,有僭了。”青年搁下手中的酒壶,双手托起日出国女武士举起的刀,鞠躬敬礼。而后左手紧握刀鞘,右手持柄,轻轻拔出一小段刀身。
      女武士噫的一声,目露赞赏:“阁下倒是清楚我国的鉴赏礼仪。”
      “一位朋友曾经教导过我。鲁班门前弄大斧,献丑了。”青年一口气将刀身拔出至切先的部分,凝视表面的淡粉色,说道,“血迹尚未抹干净。”
      “这刀向来如此,怎都不能完全擦净。”博闻方子道。
      青年完全拔出刀,刀鞘搁回桌面,慢慢鉴赏刀身。同时说道:“我朋友说,日本刀的制法分炼钢、水减、锻炼、钢材搭配、素延、烧入、收尾等步骤。”
      “是的。”博闻方子面露激赏之色,“听说中华人大多刚愎自用,鲜少有喜好学习外国文化之士,你的朋友倒真例外。”
      木然真的不堪忍受了,这女的每句话都要贬低中国人一番。似若她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圣者,余者尽皆昧陋不可及的愚人。
      “宝刀可有名字?”年轻男子又问。
      “蔷薇。”轻吐这两个字的时候,博闻方子的语气犹显傲岸不群。
      “哦?盖是因其染血之后呈红蔷薇色?”
      博闻方子却不作答。
      “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发萼被攒此,余采尚霏红。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青年长吟着诗,纳刀入鞘,还予日出女武士。
      博闻方子问道:“咏蔷薇的诗么?”
      “是的。”
      “好诗。”
      木然嗤的讥刺一声,心道:“他咏的是蔷薇,正合你心,你当然说是好诗。”
      “是好诗。”青年笑道,不觉话锋一转,唐突地问道,“如果我想送你蔷薇花,你会选哪一种?红蔷薇、粉蔷薇、白蔷薇、黄蔷薇、深红蔷薇、粉红蔷薇、野蔷薇、黑蔷薇。选哪一种?”
      博闻方子毫不迟疑道:“粉红蔷薇。”
      “姑娘可知粉红蔷薇代表的含义?”青年问道。
      “愿闻其详。”
      “粉红蔷薇代表,我要与你过一辈子。”青年男子苦恼地道,“不会罢?姑娘,我们初次见面,你就要和我过一辈子?”他垂头打量自己,自胸至踵,“你到底喜欢上了我哪一点?”
      博闻方子红晕染了双颊,没好气道:“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
      木然骤然大笑,这个女的终于被损了,痛快!大快人心!
      “开个玩笑嘛,姑娘。你们日出国人大人有大量,怎么会跟在下计较这点小事。”青年淡淡笑说,又向木然道,“这位姑娘呢?选哪一种。”
      木然心道:“我一个都不要,我要仙人掌。”她平板着脸,摇头。
      “也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姑娘钟爱的想必非是蔷薇。”青年男子忽的深深一叹,“六一居士的那首诗尚有最后两句:先王大典藏夷貊,苍波浩荡无通津。令人感激坐流涕,锈涩短刀何足云。”
      光这样听,木然真的半懂不通,倘是写在纸上,照字斟酌一番,倒可猜出八成大意。虽然是个门外汉,但青年朗诗的语调蕴藏了淡淡的忧愁,木然亦体味到了一缕缥缈的忧郁诗意。
      欧阳文忠公的这首诗歌,主要慨叹的一是:“佩服可以禳妖凶”,国民在文化上的迷信愚昧;二是:“士人往往工词藻”,日本民族的好学;三是:“令严不许传中国”,日本国学习中国文字,却禁止传回中国;四是:“先王大典藏夷貊”,国家文化的损失。这青年男子乍见博闻方子的怪异长刀,认出是日出国所铸,再推测那女武士适才进来时浑身一股煞气,隐有腥味,必是刃上沾血,由此生出与醉翁相同的感慨。借刀观赏之际,见到刀上犹存血迹,莫不证实心中猜想,忍不住借机开了个玩笑羞了她一羞。这女子的宝刀固然断金削玉,然则先代王者的典章收藏在蛮夷之地,大海浩翰不可逾越,想起来就使人激动不已痛哭流泪,相比之下,这锈钝的短刀有什么稀奇的啊。
      木然不禁再望了那青年一眼,只见他把回酒壶,但听其长长叹道:“杯中乾坤大,杯中日月长。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我还是喝酒去也。”
      此时客店中忽而涌入一大帮人,有男有女,观其装束,是武林人士无疑。门帘掀起,隔绝在外的寒气扑面而至,木然焐着面颊,心中疑窦丛生,为何密集了这么多江湖人呢?瞬息间觉悟:“都是冲着东芝草来的吗?!”是啊,东芝是宝啊,如此多的功效,怎少得了觊觎之人,且不论是真是假,碰一碰运气总是要的。
      当前一位月白外袍的青年男子一进门,目光在木然一行逗留一忽儿,朗声大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水墨兄,又在诗词下酒么?”
      原先与博闻方子交谈的青年哈哈一笑:“原来是唐家流觞兄,独酒乐不如众酒乐。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
      唐流觞摇首道:“水墨兄你只有酒却无菜,难道小弟也要学你诗词助酒?且让愚弟猜一猜,墨兄此刻饮的是何佳酿。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这是东坡的词么?喝烈酒时,宜大歌东坡词。”他凝神嗅了嗅,再道,“一股纯真清香,如窈窕淑女,轻梳淡妆。此乃山西汾酒。”
      水墨叩击桌面,但笑不语。
      唐流觞拿过水墨的酒壶,自斟一杯,一口饮尽:“果然是汾酒!”
      近旁又一人道:“听两位品酒论词,诗酒风流,在下肚里的酒虫亦被勾醒。在下姓孔,孔丘之孔。然而与孔夫子倒并无瓜葛。单名一个径字,曲径通幽之径。不敢请教两位酒国前辈,喝淡酒时,宜读哪位学士的词呢?”
      唐流觞打量那孔径一眼,笑道:“自然是李清照。”
      孔径颔首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淡酒适合借酒消愁之人,正合浓睡不消残酒、沉醉不知归路的易安居士。敢问唐兄,喝甜酒呢?”
      “柳永。”
      “重湖叠岳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水果、花卉或五谷所酿的甜酒,果然配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孔径拍腿叫绝,“若是读辛弃疾的诗,应喝什么酒?”
      唐流觞一拍大腿:“哟,这可问倒我了。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素来主张秀色可餐,亦可下酒。于这诗词下酒一道么,却是半路出家,只知十之二三,学问皆是从水墨兄处所盗。墨兄,烦劳你作解答罢。”
      水墨正自独饮,一晌贪欢,闻言如梦初醒般,停杯道:“辛稼轩?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姑且喝那高粱酒。”
      “正是。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孔径又问道,“若是读陆游的诗呢?”
      “歌缥缈,木虏呕哑,酒如清露酢如花。陆放翁自是与大曲相配的。”
      孔径摇头晃脑,深有感触地道:“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两位真乃雅人。在下自认于天下美酒的种类、气味、酿造,乃至酒具,深得三昧,于这下酒一道,却一无所知,承两位指教了。”
      水墨长臂一挥,狂态尽现:“什么雅人?不过是穷光蛋,只有买酒的钱,没有下菜的银子罢了。”
      孔径大声笑道:“小二,上好酒来。两位诗歌助酒轻王侯,实乃妙不可言。容在下做回东道,大家畅所欲言,在下洗耳恭听,愿闻唐兄美人助酒之其详。”
      店堂中客人早已多了起来,声嘈音杂,木然正倾耳聆听那三个酒鬼讨论诗与酒,这时大堂渐趋喧闹,那几人的声音于这喧嚷的环境中渐没无闻。她虽不能完全心领神会饮酒与诗歌的艺术,但却有些心醉神迷。尚未小酌,人已痴痴,这便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
      于此刻,又有数人进得店来,一位相貌平平的男子见了木然一行,粗手遥指博闻方子,恨恨道:“臭婆娘,你杀了我师兄,你等着,我定为他报仇!”
      木然浓眉深锁,看向博闻方子,后者毫无愧色,说道:“我见他们一群人为了争什么海岛地图打的厉害,就上去玩两圈,刀剑无眼,有个伤亡亦是在所难免。再说了,他师兄死了,空出一间房,正好我们住。”
      WTF?木然再次愤然立起,原来这女的出去,就是杀人的,而杀人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区区一间住房。这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她双手颤抖,伸长一只手臂去拉新姿。新姿不明所以,随其手势站起来。木然一手携着新姿,一脚后退,不留神碰倒了腿后的长凳,惊了一秒,躬身扶正长凳,眼见博闻方子跟着过来,双手一推,将长凳横在双方中央,阻止了博闻方子的去路。她左手横切,做了个切断的姿势,意思格外明确,禁止博闻方子跟着。
      博闻方子淡眉斜挑,问道:“做什么?你去什么地方?风餐露宿么?”
      我宁可露宿街头,也不住你巧取豪夺来的房间里!木然挽住新姿的手臂,左手再横削,态度极坚决。
      博闻方子面带冷笑,遥遥斜睥木然一眼:“你以为我是叶子那个不中用的废物,事事依你,任你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不得了了,这女的居然以下犯上,这日出国的武士是怎么调教出来的?这种保镖还了得?木然心道:“我也不是吃素的,死磕就死磕!”她拉着新姿往外走,看谁敢拦我?
      “别走!留步!”身后就人喊道。
      木然不理不睬,心中纳罕:“这日出国的女的发起气来,怎么声音都变粗了?”正自惑然,手臂却被一人扯住,她以为是博闻方子,当下看也不看一眼,使劲一挣,但未挣脱开,则听耳边声音响起:“客官,你吃了饭还没给钱呢,怎能说走就走。”
      木然大为愕然,轻拧脖子,斜睨一眼,拉住自己的,果然是名伙计。她羞恼万分,才要付账,但听身边的新姿道:“那间客房我们不住了,订金算做饭资绰绰有余。”
      伙计一听,立马放开了木然。
      木然狼狈不堪地牵着新姿出门,尚未至门槛,蓦地,一个身材魁梧的北方大汉拦在玄关,庞大的身躯堵住了大门,一双威棱四射的眼睛睁得铜铃也似,面目狰狞,声若洪钟,压得全场清静:“若想出门,须得从我的□□钻过!”
      木然闻言,仓促抬头,面露怔愕之色。这位仁兄,我跟你哪来的过节?
      新姿亦是满心愕然,拧头望向博闻方子,见到博闻方子做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木然夷然不惧,心道:“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激励她多年的革命先烈的诗尚未念完,一名形容猥琐的男子就扑嗵一下跪到地上,哧哧往那北方大汉的裆下爬去。木然如受重击,全身一震,眼睛瞪得老大,望向新姿,见到对方的眼里也布满明显的震惊。木然呆呆地跳过后几句诗,直接在心里默念着结尾:“让我在烈火中永生。”
      苏轼词曰:“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意思说:一个人只要具备了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就能超凡脱俗,刚直不阿,坦然舒适,任何境遇中,都能处之泰然,享受使人感到无穷快意的千里雄风。
      这样寥寥两句,十个字,即便意境再高远,此时亦是无法振奋人心的。木然心灰意懒,如同一棵病了的树,一叶扬不起帆的舟。虽说古有韩信坦然受胯下之辱,但好歹是堂堂正正的男儿汉,说“出□□”,就“出□□”,这也忒那个什么了些!不知是当鄙弃他的怯懦,还是钦服其达到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境界。她心中学着杜鹃叫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那北方大汉倏地拎起从自己□□下爬行的小人物的后领,挥手一掷,即将那人抛在了客店外两丈处的雪地中,那猥琐男满拟摔个腿折骨裂,滚了两滚后爬起,惊觉毫发未伤,惊喜交集,朝北方汉子连连打千:“多谢饶命!”屁滚尿流地仓皇溜远了。
      木然从北方汉子拨帘的手边擦身而出,立在台阶上,亦不知去往何处。纷乱的雪花在暮色里颤抖,若似夏日的黄昏里的蚊蚋,令人生厌。
      来不及移开目光,风雪裹着一团黑色的物事,重重摔在面前,同时“砰”的巨响炸在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折裂的喀嚓声,木然胸口一震,如临大敌般躲向了新姿。
      新姿将同伴护在身后,借着门廊的光,侧首打量那从高空坠下的重物,只见血液自其四面八方渗出,透入地下的厚厚的雪里,呈现别样的色泽。
      偎在门框处的门童见此情景,骇跳起来:“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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