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九天骊歌

10、结丹

　　桃花又开一季，葆谦在院中的花树下拭剑，白绢布黄澄酒，是剑修筑基前惯用的方式。
　　澄黄的酒液顺着剑尖沥沥而下，绢布轻覆，抹出雪白的剑光。
　　第三遍拭了一半，他停了下来，剑上双手微一使力，背部肌肉微微绷起，敛目垂首，果然背上一沉一热，萧飒欢快稚气的声音响在耳后：“包包钱，听我爹说，你要去当长老，管很多很多人了？”
　　葆谦手上动作不停，提醒他：“我本来就是长老。”
　　“可你本来能跟我玩。”
　　就是不想再跟你玩才要去干活。葆谦擦着宝剑腹诽，跟你玩了七八年，我都傻成什么样了，拉低我智商。
　　萧飒有些委屈，“我娘说知行堂特别忙。”
　　其实并不忙，是不想你来找我，你爹娘重情重义，救我于水火。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在面前耷拉着眉眼郁郁寡欢，显得他追求的“自由”也不那么有趣了，葆谦收剑入鞘，心不在焉地安慰：“也不是特别忙，每天早晚还是能闲一会儿的，那时候能跟你玩。”
　　萧飒抱住他欢呼：“包包钱你真好！”葆谦表情空洞目光绝望，恨不能抓住刚才心软的自己，狠狠扇个大耳刮子。
　　葆谦在知行堂消磨了一整天，打坐练剑，无所事事，待忐忑地回到院中，并没有一个萧飒在等他。他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
　　知行堂新任长老的心情有些复杂，一连两日，曾经每日会来寻他玩闹的萧飒始终不见踪影。他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去问义兄义嫂，他们宽慰说这两日有旁支弟子来，萧飒觉得有趣，搬去弟子居了，许是在同龄弟子中交了朋友，不必担心。又说知道他对萧飒爱如亲子，却也不能总帮他们看孩子，至少先把被萧飒耽误的修炼进度补上。
　　葆谦回想起萧飒数次被其他弟子无视后来找他哭诉的经历，取出几叠绢帕放在桌上。
　　次日一大早，萧飒果然上门，却眉开眼笑连蹦带跳，兴致勃勃向他说起他的新朋友：一个活泼可爱的白胖姑娘。说她分给他好多零食吃，说她愿意听他讲“术法”还会给他提新点子，说她能帮他望风，说她抱起来特别软。
　　葆谦听着，只觉萧飒像只新婚燕尔的花喜鹊，而自己就是那被遗忘的可怜的“亲娘”，于是一怒之下轰走了开开心心的小傻子，布好结界开始练剑。想起方才那傻子说“你好好干活，我和阿韵有空来看你”，剑气一凝，劈开树上的猫爬架。
　　呵，男人。
　　次日，知行堂提供的幼兽餐有了定量的规矩。
　　又两天，葆谦再未见到萧飒，一时如艰苦半生的老父亲暗怨混账儿子没良心，一时又想萧飒如今的傻事就是以后的黑历史，自己只需暗暗记下嘲笑他。然而日渐回归的理智也抵挡不住内心的沮丧，他有些后悔给兽餐定量，萧飒吃不饱怎么办。
　　第三日，萧飒又来，说认识了一个可好可好的堂哥，在后山撞见他偷吃的也没有告状，还答应他一种术法换一月饭云云。
　　葆谦面上不显，内心把并不无辜的萧竟骂个狗血喷头，胖丫头发现萧飒有些术法确实厉害，会投桃报李又告诉他些自身修炼体悟，不让萧飒讲与其他弟子是“报复”他们对萧飒的冷落；而这个“温柔善良”的堂哥三言两语用知行堂的辛劳换了萧飒术法――又看了满脸崇拜的萧飒――还有一个天赋出众的傻子，自己却不付任何代价，未免太精明，也太小瞧了萧家这数十高阶修士。
　　葆谦心知肚明，却被嫉妒蒙蔽了头脑，不打算告诉萧飒，只想让他吃点苦头，最好日后能悔不当初。
　　到得第五日，萧飒委屈巴巴来找他，他习惯性心软，却总觉得吃亏，心念一转，故作冷硬道：“规矩就是规矩，想吃五行灵果自己去摘，知行堂的活不是给你干的。”
　　看着萧飒气咻咻的背影，葆谦一雪前耻颇为快意。次日醒来，果然不见了枕边荷包，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出门便给知行堂上下放了一整月的大假。
　　又三日，葆谦每日在花树下练剑，极为华丽却威力平平的剑招倾泻而出，一套剑法舞毕，又取过桌上的留影石欣赏一番，才心满意足。
　　再起手，同一套剑招，化繁为简，剑气纵横，复又消散。三日不见，有些想念。葆谦苦恼的发现，自己好似不止把萧飒当儿子养，还把他当儿子疼了，这样不好。
　　等没心没肺的小傻子重新想起那位抱他长大、陪他打架，而今独居偏院的“老父亲”，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和新朋友玩的乐不思蜀的萧飒经父母提醒，终于想起还有一个相伴多年的老朋友在等他。萧竟沉迷修炼，他也不能总去打扰，便只带了萧涵韵，兴冲冲来葆谦这儿蹭吃蹭喝。
　　葆谦也不计前嫌，特意开了一坛灵果酒招待他们。两杯酒下肚，性格相似，大大咧咧却极（xiao）细（xin）心（yan）的葆谦、萧涵韵两人成了忘年交。葆谦摸着不存在的胡子，要收胖丫头为徒，胖丫头觉得自己若拜他为师，便凭空比萧飒矮了一辈，葆谦争辩自己实是萧飒义叔、收她为徒刚好，两人没大没小的讨价还价。
　　萧飒谁也不理，抱着一整坛酒喝得酣畅，果酒中灵力入体，无知无觉中境界有些松动，葆谦马上察觉，萧飒压了三年的境界压不住了，怕是这两日无论如何都要渡劫了。
　　萧飒和妖兽呆得久，审美异化，以身形高大为实力象征，非常害怕等自己结丹以后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是以一直压制修为。
　　葆谦遥想当年萧家长辈们纷纷夸赞小萧飒天资过人，不出十五定能结丹时这傻子的懵懂、初次听闻人修结丹之后身形不会再变化时的惊恐，以及十岁息胎大圆满却不停的“巩固修为”始终不迈入金丹的战战兢兢……又瞥了一眼面前年方十三，已身高五尺的小少年，恶作剧地想着，罢了，先别告诉他。
　　萧家弟子们喂幼兽的任务被迫中断了一个月。
　　萧竟一月来熟于术法，灵力愈发精纯，即使未曾闭关，不知不觉也已至息胎大圆满。这日萧竟打坐结束，见天色尚早，又读书练决良久，每日必来的萧飒却始终不见踪影。
　　天高云淡，晴空万里，萧家后山，一片四九劫云飘然而至，恰在幼兽巢集中的方向。萧竟本以为是某只幼兽要渡劫，却突然想到后山妖兽皆是生来至少三阶，无需渡四九天劫的，而今渡劫的只能是与他同辈的弟子。细细想来，如今萧飒正是息胎大圆满，距离结丹已是不远。
　　可分明前世萧飒结丹时，已有十五之龄，而今只有十三岁。
　　四九天劫的劫云覆面较小，萧竟夹杂在许多弟子里，站在雷劫范围外远远望着。四九天雷隆隆而下，所到之处一片焦土，衣衫不整的萧飒坐在焦土里……嚎啕大哭。
　　萧竟蓦然回想起前世萧飒临终前涕泗横流的模样，颇为无语，只想着看来并非自己记忆有误。
　　雷劫过后已将入夜，十三岁结丹的萧飒，以及这场难得凶狠的四九天劫，使得以如金丹的弟子感慨万千，也令未结丹弟子有所体悟。
　　萧竟一时疑惑前世今生的差异，一时讶于萧飒的天赋，好容易压下纷杂的心绪，阖眼打坐，以期早入金丹。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正是静修之时。住在第一层的萧竟忽听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萧竟眉头一皱：“谁在装神弄鬼！”
　　房间角落里的磐石地板拱起一个洞，头部化成穿山蜥的萧飒抽噎着钻出来，顽强的要给萧竟讲授今日份的术法。
　　萧飒渡劫大哭一事在萧家一时成为笑谈，而当事修士对别人的反应不以为意，独独迈不过自己心里的坎儿：他长不高了。
　　十五岁息胎，前世今生一直自认是一代天骄的萧竟，听着眼前这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抽抽嗒嗒地哭诉自己十岁息胎圆满的惊恐、三年来日复一日压制修为的辛苦、被许多小兽嘲笑矮小时的愤怒、以及今日一切努力覆之雷劫的绝望，还嫌弃雷劫的动静大，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能再长了，不知是该嫉妒还是该无奈。只能叹自己直如井底之蛙，总是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萧飒渡劫后自觉无脸见人，连夜将知行堂的荷包送回，未结丹的弟子们重新做起投喂幼兽的任务，这与萧竟并无干系。
　　因为，萧竟被萧飒抽抽泣泣的言传身授荼毒了足有九天，于静室内闭关三日，终于如愿以偿迎来天劫。
　　不知是因重生还是修为精进的缘故，此次雷劫较之前世威力更盛，却更轻松。
　　因有前世经验，加之连日锻体、研习术法，即使未使用任何防御法器，便已渡劫成功，且算不得形容狼狈，在同辈弟子看来，甚至颇为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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