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阵》胡桃玉米

20、第 20 章

　　次日鸡鸣,叶宁一个激灵爬起来,见小孩仍在安睡,翻身轻手轻脚下床,洗把脸,深吸一口气.山里湿润清新,又夹杂一丝烟火气,正是叶宁喜欢的味道.那主人家早已起床,一家人围着张小方桌在篱笆墙内吃早饭,见叶宁出来,便起身给他添副碗筷,唤他一同用些.叶宁乐呵呵坐下,嚼着面筋杂粮,吃得心满意足,正要去唤小孩,桓郢自己走了出来.原来叶宁起身,他便醒转,只是收拾洗漱细致些,出来得晚.叶宁拉着他的手,喜滋滋地说:“小郢儿快来,我们可许久没吃过这般美食了.”
　　桓郢尝了几筷子,果然新鲜爽口.只是山里人做菜,口味略重,他一边吃一边喝水,瞅着主人家进屋,悄悄对叶宁说: “没有你做的鱼好吃.”叶宁乐道:“你小子倒会说话!这还不好办?等安稳了,我给你做几个拿手的.”桓郢嘴角一弯笑开来.主人家又拿些干粮让带上,叶宁感激不尽,走出老远还对桓郢说:“若是人人都能像这里的人家一样该多好.”桓郢回头望一眼,见青山绿水,炊烟缭绕,青壮汉子扛着锄头下田,女人怀抱孩子送丈夫出门,有啰嗦的,追到篱笆墙外反复叮嘱,正是一派安宁祥和.他点点头,随叶宁往前路去.
　　一日功夫,沿途村落渐多,隐隐可见城镇,恰是与赵衍约定碰头的安康.临进城,叶宁将桓郢拉到路边林子里,抱着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又将脸上抹黑,头发打散,插上两根稻草.桓郢早上细心收拾的整洁模样,一下子就变成邋里邋遢.叶宁绕他看一圈,满意道:“赵大哥说,安康虽然靠近你外祖的地盘,到底还不是说明白了归他管的,来往人也多,要我们小心仔细.你长得太漂亮,我也不赖,这么打扮,才不容易叫人认出来.”两个半大小子打打闹闹进城,也无人留意.

　　康城纳千人.城有繁花古树,大道东西横贯,城楼南北高耸,居中一湾碧池,上有石桥如虹.过桥数步,拾级而上,可见古刹金钟,面对七级浮屠.当日叶宁与赵衍约定十日内安康寺前相会;如是叶宁先到,不见赵衍,则直赴紫阳.叶宁进城是第七日,赵衍等骑马,理应比他们快,却不在寺前.叶宁看桥东有个集市,杂铺吃食一应俱全,同桓郢商议:"一路都吃的干粮,该先祭祭五脏庙,也略等一等赵大哥他们."桓郢点头,叶宁便牵他到路边面摊坐下,要了两碗牛肉面.他饿得狠了,狼吞虎咽.桓郢却问摊主借水净过手,斯斯文文坐下细嚼慢咽.

　　两人吃罢,叶宁数出几个钱,桓郢一边看着,突然想起来似的,慢语道:"追兵是为抓我,又有赵叔叔在,另外两位哥哥定不会有事.我们虽走山道,也是近道,或许比他们快些.不如再等两日."叶宁正惦记此事,心中不定,见寺前有卖香火的,生出个主意来:"咱们扮作卖香火的,在寺前守着,赵大哥要是过来,也瞧得见他."于是用菜汁将脸儿抹得泛黄,略收拾齐整,也弄来些香并鲜果,到寺前兜售.

　　来往烧香的见他两个稚子,一脸饥荒相,倒愿意在他手上买,算是行善.还有跪拜出来的信徒,见了新鲜果子,也买些解渴.一日下来,人虽未等到,手上竟略有盈余.叶宁一时得意忘形,抓着桓郢肩逗笑道:"赵大哥若是不来,你便随我做货郎去吧."桓郢一下子抬头,倒是满脸期盼.

　　叶宁找了个小商贩歇脚处,与桓郢暂住.连着两日在寺前蹲守,并无消息.晚间回到住处,叶宁累不过,进房便趴下,桓郢见他连脚趾头都懒得再动,便上前给他捶背.他力气小,又没做过,这几下不过隔靴搔痒.叶宁"呵呵"笑着将他拦腰搂到怀里抱住:"小郢儿,咱们明日少带些香火,若是到正午还等不来赵大哥,就进紫阳山."又想起夏侯筠:"小筠的伤不知怎样? 他有我师父的药,应该无事."
　　桓郢听说,不由问道:"你师父?怎么连赵叔叔都不认得?"叶宁出了会儿神,半闭着眼说:"我不知道,只是我一定要找到他."桓郢闻言不语,叶宁翻身看他,见他眼中一片清明,拉过他手道:"你和我师父长得有些像,说不定他小时候就是你这样."桓郢摇摇头,叶宁看了一回,闷头道:"是了,你又怎会和我师父像?"桓郢笑一笑.叶宁仍旧趴下,转个话题道:"赵大哥不知走到哪里了? 但愿他们一路平平安安."
　　桓郢这回接口道:"赵叔叔定是困在汉水东岸了."
　　叶宁奇道:"你如何知晓?"
　　桓郢不答反问:"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叶宁路上无事时也揣度过,却不曾放在心上,摇头道:"我只知道你外祖父在紫阳,似乎还挺厉害,连赵大哥都听他的话,该是位大英雄."
　　桓郢想了想:"外祖父虽曾带兵杀敌,协同主帅收复北地,我却没见过他,他是不是大英雄,我也不知.不过生我的人,是一心一意做人上人的."
　　叶宁听他说得奇怪,凑近问道:"生你的? 不就是你爹妈吗?"
　　桓郢道:"我母亲生下我就死了.我父亲,"他略停了一停,一双明目瞧着叶宁:"我父亲是荆州桓玄."
　　叶宁"啊"的一声.他在乡间野道听人杂谈,时有说起这位"桓南郡",知道是当年北伐统军桓温之子,没想到竟是桓郢父亲.不禁恍然道:"难怪你小小年纪,气度十足,原来是桓玄的儿子.我听人说,他曾感叹'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可见是心怀大志的."

　　桓郢略一点头,脸上无甚表情,仅以指尖沾茶水在桌上划道:"那日我听青衫公子哨令,乃是晋军调度所用.以我为质,必意在桓玄.能调军遣令,结交江湖异士,又欲取荆桓者,朝中不过司马父子,尚书仆射王国宝一伙.司马道子一心对付青兖二州刺史王恭,未将桓玄放在眼里.其子司马元显却和桓玄有积怨,王国宝忌恨桓玄劝荆州刺史殷仲堪与王恭结盟,此事多半是他二人所为.沿途各地,原有谢相旧部留守,虽多年为司马蚕食,毕竟还有忌惮,因此不敢明目张胆在那里做事.汉水以西更是我外祖辖内,唯有东岸,因是天险,守备稍驰.他们若要成事,也只有在那里放开手脚了."

　　叶宁听他一个童子,三言两语呈清朝堂各方利害,又直呼其父名姓,神态间甚是不以为然,心中啧啧称奇,待要细问,忽闻有人在外抚掌笑道:"素闻桓氏子弟多英杰.今日听小公子所言,当真是人中龙凤.在下关中文贤,恳请与小公子一见."桓郢微微一笑,似是早有预料,提声道:"先生请进."一人便推门而入,身材瘦削,面容俊雅,周身一股书卷气,甚是可亲.桓郢上前施礼:\"文先生代谢相留守汉中,桓郢入境未及拜访,万请见谅."
　　文贤还礼笑道:"小公子不必多礼.文某无官无职闲散人,受谢相所托暂居于此.今日来访,诚如小公子所言:司马元显与王国宝早有图谋,令军士百人在汉水与赵将军相峙,已惊动桓氏上下.令尊点兵荆州,欲往救援.秦主闻讯手书陛下,疑郡公有意效仿大司马与谢相,挥军北伐.陛下为免战祸,令某在此相迎,请小公子修书桓公,略陈近况."桓温在时,领大司马衔,位及天子,蓄无君之志.传至桓玄,袭南郡公,旧部还朝,军权大削.朝廷授桓玄义兴太守,桓玄不满,弃官不做.文贤此时仍将桓玄唤作桓公,其中关窍,桓玄自然明白.他听晋朝皇帝要他修书,不置可否,反问文贤:"秦主已传陛下书信,想来赵叔叔和司马军部相峙绝非一日.文先生为何今日才来?"
　　文贤道:"小公子有意隐匿形迹,文某也费了些周折才知道."
　　桓郢点头笑道:"原来卖我们香火的,不是文先生的人."
　　文贤一惊,起身道:"小公子好精细!既如此,又何必问?"
　　桓郢不语,只取来笔墨.一时纸张铺开,桓郢看一眼文贤:"先生既已安排妥当,赵叔叔即日可过江了?"
　　文贤点头:"自然如此."
　　桓郢这才拿起纸笔,片刻成书,交付文贤,又问:"文先生是和我们一起去紫阳还是要我带信给外祖父?"
　　文贤大惊:"小公子连这也料到?"
　　桓郢笑道:"赵叔叔临走前有交代,小子方才所言,都是外祖嘱咐.外祖还说,他旧居山中,无心庙堂,此番接我来,只想亲手抚养,以慰残年."
　　文贤拱手道:"陈公远见."携书自去.

　　叶宁听得一团雾水,见文贤走远了,忍不住开口问:"赵大哥他们没事吧?"
　　桓郢摇摇头:"对方高手如云,又调军围攻,赵叔叔撑了多日,只怕还是受了伤.不过,"他见叶宁眉头紧缩,安慰道:"他肯定没什么大碍,否则文贤也不会来找我了."
　　叶宁看他说得笃定,不由放下心来,又想起一事:"你怎么知道卖我们香的是文先生的人?"
　　桓郢收起纸笔:"生意人分厘必究,况且香火这样的小买卖?那日是我数的钱,故意少数了些,那人却并不看钱,只顾盯着你我.再者,常年卖香火的,指头肯定比常人红些,他却是白的,指间有茧,是读书人的手."
　　叶宁听着有理,自嘲道:"亏我还自作聪明."桓郢笑道:"我们两个人,年龄也好认,文先生是昔日谢相手下数得上的谋士,又常年留守在此,他盘查过往人口,比你我乔装容易多了."叶宁略觉安慰,又问:"我们被认出来了,也不要紧吗?"
　　桓郢轻哼一声:"他们就是要我有事,又要我没事."
　　叶宁没听明白,桓郢靠在他身上,懒懒道:"我也不懂,鹦鹉学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