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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馄饨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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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第二次睁开眼,已是黄昏。
无论冬夏,黄昏总是不令人讨厌的,它艳丽却不刺眼,温柔得像妙龄少女的柔夷。
质朴的田间村落中,沐浴在黄昏中的劳动人民像被少女温柔抚慰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疲惫却又异常知足的微笑。他们的肩背上或挑着扁担,或扛着布袋,有的上面挂着大块的鲜肉,还在冒着刚宰杀不久的热气。他们步履有些蹒跚,遮不住疲态,却又莫名显得十分轻快。
因为他们知道,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作,等待他们的,是袅袅的炊烟,是家人的笑容,是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和温热的炕头。
只有体会过极端辛苦的人,才能享受极致的放松。
在这弥漫着慵懒气息的黄昏,陆小凤却放松不下来。此时他就像一块刚被割下的鲜肉,四肢捆绑在一起,挂在了扁担的一端。这条扁担,刚刚扛在萧秋雨的肩上。
一个合该拿笔的文人扛着一条半尺宽的扁担,扁担一端还挂着个大活人,却没有人多看一眼。孩童从他身边经过,只顾牵着大人的手,舔着手里的糖葫芦。就像此时柳余恨坐在馄饨摊前大口吃着馄饨,村民也浑不在意。
一个没有手的人却大口吃着馄饨,只用铁钩却能抓起汤勺,实在是不可思议。
陆小凤盯着柳余恨,不知是在惊诧铁钩的灵巧,还是在眼馋那碗馄饨。
独孤方突然道:“我发现陆小凤不应该叫陆小鸡。”
萧秋雨嬉笑道:“他本就不小。”
独孤方道:“他的确不小,他的眼珠子鼓得像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他应该叫陆田鸡。”
他们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桌子表面积攒着一层老油,油垢上摆着四只碗。两只碗已经空了,一只碗正握在柳余恨的“手”里,他边上还摆着一只碗,浓白的骨汤上飘着葱花和白芝麻,饱满的馄饨散发着肉香。
陆小凤咽了口唾沫。美好的黄昏在他眼中只剩下四个字——残阳如血。
陆小凤道:“我发现自己受到了诅咒。”
萧秋雨道:“什么诅咒?”
陆小凤苦笑:“安逸日子过久了,坏日子就赶着来了。”在花满楼的小楼里呆久了,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果然报应就来了。
萧秋雨哈哈笑道:“这不是诅咒。居安思危,这是一个道理。”
陆小凤道:“大多数身处顺境的人,都不会懂得这个道理。”
萧秋雨道:“那你猜花满楼懂不懂得这个道理?”
陆小凤脸上的苦笑消失了:“是花满楼叫你们来的?”
萧秋雨道:“听说你们是朋友?”
陆小凤没说话。曾经的朋友还算是朋友吗?又或者说,有一方单独解除了这个关系,他陆小凤此刻还是花满楼的朋友吗?
萧秋雨又道:“如果真是花满楼指使我们这么做,你会不会生气?”
陆小凤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三人曾经一起死去。现在又一起活过来。如果他派人绑了你,像牲口一样吊着你,自己吃着馄饨却饿着你,你生不生气?”
萧秋雨看了一眼还在吃馄饨的柳余恨。对方却连头都没有抬。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陆小凤道:“但我却一点也不生气,我只是有一点不高兴。如果你们的确是他派来的,现在就算把我五花大绑扔进茅坑,我也会笑着把屎咽下去。花满楼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但他不应该不把这个道理告诉我。”
好的朋友关系就该像情侣,你可以说分手,但不应该不告而别。
萧秋雨笑道:“看来你很信任花满楼。只可惜我们的确不是他派来的。如今的他大概也请不起我们。”
陆小凤哈哈大笑。任何人听到这句话,都会忍不住发笑。
萧秋雨也笑,笑得很奇特:“看来你说得没错,花满楼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江南花家良田万亩,富可敌国,生意更是遍布中原。若是以前,不说我们,就是皇帝老子头上的紫金冠,花家也买得起。”
柳余恨突然开口:“要知道,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不是花家的。”他终于吃完了一碗馄饨,又端起另一碗。他的声音却很愁苦,仿佛吃几碗馄饨也抵消不了心中的郁闷。
独孤方也开口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萧秋雨道:“所以买得起皇帝紫金冠的人,必须死。”
陆小凤怔住。
怕陆小凤没听明白,萧秋雨轻叹一声,补充道:“花家败了,陆小凤。”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是更古不变的真理,就像白天过后必然迎来黑夜,黄昏过后,暮色便开始四合。
良久,陆小凤苦笑道:“我现在终于知道花满楼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了。”不告诉他,也是花满楼的道理。
萧秋雨叹道:“现在你大概一点也不会不高兴了。”
陆小凤道:“不,现在我开始生气了。”
一直端坐着的三人突然凭空飞了起来,因为他们身下的椅子,面前的桌子都突然凭空飞了起来,不仅飞了起来,还像一群失了心智的疯子,劈头盖脸朝他们砸来。
柳余恨一手勾着碗,另一只胳膊上的铁锤迅速砸烂了狂风乱舞的桌椅。很少有人能这么迅速霸道地破坏,因为没有人像柳余恨那样,直接将武器接在残肢上。
暮色下的馄饨摊弥漫着硝烟,硝烟中,陆小凤摆脱束缚,活动着筋骨,慢慢站了起来。
独孤方道:“陆小凤不愧是陆小凤。”
萧秋雨冷冷道:“我相信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种点穴手法能完全制服陆小凤,我也不相信陆小凤能在我们三人的眼皮底下隔着一丈距离玩弄我们的桌椅。”
陆小凤点头道:“我的确不能。”
他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一处。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他刚吃完馄饨,现在正准备付钱。
铜钱已从胸口掏出,馄饨摊老板却不在,不仅老板不在,之前吃馄饨的人都不见了。
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由此在原本湍流的人群中凸显出来。
少年伸出手指弹了弹铜钱,放在耳边听了一会,硝烟已经散去,老板依旧不敢回来。少年又将手伸进胸口,这回只掏出一个空钱袋。
于是他转身走向陆小凤,微笑道:“我认识你,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的心脏突然悸动了一下。他发现这个少年的眼睛是深蓝色的,陆小凤曾经在闽南的海岛见过这种颜色,那是夜空里海水的颜色。
他道:“那我应不应该认得你?”
少年道:“应该不认识。”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不应该多管闲事。要知道,多管闲事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
少年道:“但你却活得好好的。”
陆小凤笑了:“不,我一点也不好。”
少年的表情有些奇特:“因为花满楼?”
提起花满楼,陆小凤更加疲惫:“因为你砸坏了店家的桌椅,却没有钱赔。”
少年笑道:“我没有钱,但你一定有钱。”
陆小凤道:“桌椅是你砸坏的。”
少年道:“ 但却是为你而砸。”他微微仰着头,双眸盛着一片宁静的海域,激流却在暗涌。
陆小凤哈哈大笑,掏出一锭银子。他将银子放在少年的几枚铜钱上,笑道:“幸好我将最后五十两银子换成了驴屎蛋,否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大智大通那龟孙子!”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听说大智大通不是一个人?”
陆小凤道:“没错,那就是一个乌龟王八蛋。”
少年道:“听说他喜欢被坚硬的东西砸中脑袋,比方说银子?”
陆小凤道:“没错,越硬的东西越好。”
少年拍手道:“那晒干的驴屎蛋他一定也喜欢。”
陆小凤哈哈笑道:“没错,喜欢的不得了。”
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少年的性格。
少年道:“幸好你没将五百两银子全都给了他,否则今天我们就走不了了。”
陆小凤道:“想走没那么难,那三个怪人都很有钱,就算他们没有钱,派他们来的人也一定很有钱。”
少年看着他们几个,笑道:“他们都长得好怪。”
陆小凤道:“你也很怪。”
少年怔了怔,道:“我?”
陆小凤正色道:“如果你不怪,又怎么会知道我原来有五百两银子?”
少年脱口道:“是你刚才自己……”他闭上了嘴,他已经意识到陆小凤并没有说五百两银子的事,只是他实在知道的太多,不知不觉漏了嘴。
萧秋雨道:“陆小凤,天已经黑了,想必你也饿了。”
柳余恨道:“该上路了。”
少年眯眼笑道:“我也该走了。你们猜陆小凤究竟会和你们走,还是和我走?”
陆小凤十分怀疑,少年究竟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还是故意引起他的关注?
萧秋雨笑道:“我猜他会和我们走。”
少年道:“我知道的一定不会比你们的少。”
萧秋雨道:“实不相瞒,我们只是受雇于人,什么都不知道。但陆小凤一定会和我们走,因为雇我们的人,他一定很感兴趣。”
独孤方突然道:“看来我们不用走了,他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