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弟》无术也振藻

9、第九章 竹喻君子

　　两人对峙一时，蓟子忻却不欲继续与他争执，再往后什么话也没讲，李谒自讨个没趣，冷哼一声，径自离开。

　　“侯爷莫要见怪。”眼见对方大模大样地走远，潘蓂生低声赔罪道，“李县尉到底是个粗人，有时候说话不干不净，没叫他收敛起来，却在您二位面前大放厥词，下官难辞其咎，不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廉匀笑了笑：“不过他既能如此胸有成竹，说不定当真是内心坦荡呢。”

　　这话自然不是出自真心，潘蓂生听出他言外之意，禀明道：“下官已遣人去细调收受税钱的具体情状。”

　　“明察还是暗访？”

　　潘蓂生摇了摇头：“公事公办。毕竟也……”

　　毕竟涉嫌者本身如此嚣张，若要暗中调查，反而容易被摆一道，若再畏手畏脚，那就当真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此时枚简注意到蓟子忻仍盯着李谒行去的方向一动不动，不由提醒道：“蓟大人，看什么呢？”

　　对方回转身来：“方才李谒走近之时，诸位可有闻见，他身上隐约散出一股细微香气？”

　　“有吗？”潘蓂生愣了一愣，“我只闻见了酒味啊。”

　　“该不会是脂粉气味？”枚简想了想，委婉道，“难不成，那位李大人昨晚去了……？”

　　廉匀旋即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而蓟子忻也轻咳一声：“应当不是……说来大人可能不信，李县尉虽说鲁莽无礼，却不见得是那好色之徒。况且那气味不似女子香气，倒像是花香，清淡得很。”

　　这会元义周匆匆忙忙前来，见了潘蓂生张口便道“见了鬼了见了鬼了”，也不多加解释，拉了他就要去往一看。眼看着二人走后，四下安静一阵，廉匀忽地问道：“县丞大人，敢问李谒为何不待见潘县令？”

　　蓟子忻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李县尉实则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但确实对县令尤甚，只因县令大人年岁尚轻却压他一头，莽夫不服少年郎，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廉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又不经意道：“蓟大人倒与那李县尉截然不同，先前听潘县令说，你二人似乎是故交，凭他所言，当是对你十分信赖。”

　　蓟子忻顿了好一会，方才慢慢称了声“是”：“县令大人的父亲乃下官恩师，缘着这一层干系，从前确实可以说熟稔非常，只是师长过世之后，下官便离开故地往赴他地游学，后来才入仕，如今若非大人也来朋县为官，恐怕此一生，确再难有机会叙上一番旧了。”

　　廉匀附和了两句，又问：“你们是哪里人士？”

　　“县令和下官，老家都是在弛县。”

　　“本侯从前倒是去过弛县，只是距今也数年了，不知眼下有何变化。”

　　“下官在此任上，也是许久未归故里一探。”蓟子忻摇了摇头，面上不禁浮起几许感怀之意，“不过如今应当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说话之间他们往回走了一段，走至回廊上，远远却见潘蓂生与元义周两个正在前面与人说话，而立于他身侧小小的一个身影，却是叫他们一行人瞧着都十分眼熟。

　　“箸子？”枚简率先认了出来，遂叫了那小孩一声，对方便抬起头望向他们这边，蓟子忻见状却径直往三人那处大布走去。

　　“他怎么进来的？”他直截了当道，语气甚显严厉。

　　“我正问他这事呢，方才令史来说正堂里冒出个小鬼，还以为他说的是鬼话。”潘蓂生似觉好笑，转头又去看那孩子，伸出手去在他脑袋上揉了揉，“说实话，你怎么跑进来的？”

　　箸子稍稍抬眼，露出微些惧怕的神色，嘴唇却仍旧紧抿着不肯回答，手里还抱着一副牌位，定睛细看，正是之前所见那百老庄先主人韩镗的灵牌。

　　“养他的人都是江洋盗贼，会些攀墙翻檐的本事应当也不稀奇。”蓟子忻难得如此苛刻作势，拉过孩子的手腕就要往外走，“赶出去便是。”

　　潘蓂生一把拦住，冲口而出道：“哥，你现在怎么变得这般不近人情？”

　　“若他不是小儿却是刺客之流，你现在恐怕已遭祸事！”对方似乎被他一声“哥”激起了情绪，竟鲜少地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来，“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危险不可不防，你也不是孩子了，为何对待诸事还如此不以为意？”

　　元义周眼见他们要吵起来，左瞧瞧右看看，赶紧在一旁好言相劝道：“可这娃娃确实不是刺客，蓟大人你也不必太过大惊小怪了嘛。”

　　“……老人家，敢问刚才是谁大惊小怪地喊着闹鬼？”

　　“……”

　　另两人在旁插不上话，为打圆场枚简赶紧拉过箸子问道：“你来此处是有何事？可是无处可去了？”

　　潘蓂生听他此话不由讶异，便也问那孩子：“百老庄内无辜人等本官未曾责处，你不跟他们一道吗？”

　　箸子摇了摇头：“我想在这做活。”

　　县令一愣：“在这？在县衙？”

　　元义周道：“就算不与他人一道，你也不必跟到县衙来呀，小孩，这里不是孩童呆的地方。”

　　孩子沉默了片刻，忽地跪下，倒使得众人一惊，只听他斩钉截铁道：“我想读书。”

　　他跪的是潘蓂生，话也是朝他讲的，原该是恳求的内容，讲出口来却犹如在发狠拼命：“我原在客舍中打杂，如今也是什么杂活都能做，即使是不会做也学得快，只要大人能收留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读书识字，再不用混在浑泥腥肉里，什么也不明白，不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活得难受！”

　　说罢他即一脑袋磕了下去，竟也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是实打实地砸下去，那声响大得吓人，听着都嫌疼。随后便趴着那里不动了，一身架势仿佛在说，你若不答应，我便求到你答应。如若是个大人，这般做法着实显得赖皮，可谁叫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恳求的说辞又如此实在，除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反倒没人想要生他的气了。

　　枚廉二人都不方便开口，虽说阶位高于其他，到底箸子不晓得他俩是谁，估计在这孩子眼中，朋县县令就是这世上最有分量的官了，遂一心恳求对方收下自己，收与不收也只能由被求之人自己定夺。更何况这情形又有趣非常，且不说箸子年纪尚小，在普通人里突然冒出一个如此有上进心的实在难得一见，枚简确也想看看，潘蓂生究竟打算如何应对这桩意外。

　　谁料半晌之后，头一个说话的却是蓟子忻，似经一番思虑，一改方才的愠怒。“你可是想长大以后为官？”他问道。

　　箸子稍稍抬起些头来：“没想做官，我没这本事。可起码，多读些书总要比不读厉害吧，若我成人以后谋生结友娶亲生子，再有意外事发，书里看来些别人不懂的东西，总该有办法保护他们一二——我、我就想过得好些。”

　　潘蓂生半晌不语，将箸子扶起，替他拂去裤子上的尘土，叫他站好：“你要真有心识字念书，眼下就该将它放在头一位，干活反倒次要。”

　　想了想又道：“本官可以安排你入私塾，用在学上的花销替你付了也无妨，你往后的住处若是寻不着，直至及冠之年，都可以住在府衙里，你觉得如何？”

　　孩子似乎不敢相信如此顺利，一时说不出话，过了片刻便畅快笑开。他眨眨眼，思索一会，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我能不能再向大人讨个赏赐？”

　　潘蓂生也朝他眨眨眼：“你先说。”

　　“大人替我起个大名可行？”他顿了顿，“……好听些的，可行？”

　　对方迟疑几许，恐是觉得犯难，目光瞥向一旁安静许久的廉匀，示意道：“我……不如您来……？”

　　谁想被拒绝得干脆：“大人，己事己毕。”

　　潘蓂生当是得了命令，这才正经思虑起来：“你这‘箸’字拆分，上竹下人，若以竹为标为杆，得修君子之能，我想是个好意——箸子，你觉‘竹君’此名如何？”

　　孩子默念两遍，坦诚说好：“那我可随大人姓？”

　　少年却摇了摇头：“本官只赐名不赐姓，你要与你那韩伯伯姓，也可；往后待你识字了，自己予自己一个，也可；或是成人之后有所作为，入朝为官，面见国君，由君王赐你姓氏，也未可知啊。”

　　说罢扭头望了望蓟子忻：“关于读书的事宜，不知可否交给大人去办呢？”

　　对方与他相视片刻，似显无可奈何，终是应下，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潘蓂生转而面向箸子，郑重言道：“你且听我一言——既是你自己的决定，那我就成全你一回，若往后因觉艰难半途而废，也皆由你决定。你长大成人之后究竟想要如何，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做不了你的师长，也不会以恩人自居，你这一生，终究还是要你由自己左右的，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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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请元义周领了箸子去，安置住所与亲人灵位。待二人走后，枚简不由好奇道：“蓂生，我方才怎么没看清，你究竟是怎么说服蓟县丞的？”

　　少年听闻此话不禁笑出声来：“大人有所不知，我兄长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箸子方才所言，实则与他年少之时的志向倒是十分相像，因故并非我说服了他，而是听箸子诚心说那一席话，恐怕他就已被打动了。”

　　诸事既已妥当，随后便又与二人正色道：“下官已命人前往牢狱将杨臻等人带去正堂，只等侯爷讯问。”

　　“且慢。”廉匀道。

　　潘蓂生：“侯爷有何吩咐？”

　　廉匀却朝他摆手：“不是你。”遂转向枚简，“本侯与潘县令审问嫌犯即可，你这几日也辛苦了，不如出去逛逛，休息休息。”

　　枚简哪里晓得他这是唱的哪一出，简直莫名其妙：“……侯爷要我去哪里休息？”

　　对方慢慢地说：“你不是一心想吃这朋县的蜜枣么。”

　　他仍是不明所以，虽道了声“正是”，可心说闹着要吃枣的是那真夏决明，又非他这个冒牌货真主人，别人不知道，难道廉匀也跟着犯糊涂。他自然没忘了要给家里的小侍卫捎带果品回去，但此事根本无需在外人跟前提及，于是道：“可属下不知这蜜枣哪家的最好吃，又该去何处呢？”

　　“夏大人想吃枣子么？”潘蓂生不假思索，“杨氏经营的果品一向是朋县最好的，若大人想吃，下官可以遣人去买。”

　　枚简登时明白过来，廉匀恐怕早已知道此事，心里早早地打定了注意要拿捏好这个碰了巧的机会，趁势探一探杨家虚实。

　　“那倒不必了。”对方装模作样道，“决明，你就拿了本侯的通行节做个凭证，直接寻那杨大老板要好吃的去，就当是本侯犒劳你的，可好？”

　　果不其然。什么所谓“休息”，恐怕是要两边齐头并进地干活才是。

　　但也只能假意作高兴状，略加思索，却又对潘蓂生说：“那可否劳烦县令大人派个人与我随行？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就算顶着侯爷的名头，直接上门叨扰也实在有失礼数，需得有个本地的引荐一下。”转了转眼珠，“哎，那位李县尉不是刚回府上，看他貌似挺闲的样子，就叫上他与我一同前往如何？”

　　少年脸上稍显犹豫：“可是可以，但您也见到了，此人脾气不好，若要说动他，怕是得费一番口舌。”

　　枚简笑了笑：“无妨，我有的是耐性。”

　　待分别前廉匀将他拉住，他低声道：“作甚？你又要演昨天那一出？”

　　廉匀不理会他，低声叮嘱道：“自己留些神，别牵了头豹子当作犬，还掉进狼窝里出不来。”

　　枚简朝他挑一挑眉：“少废话，各司其职，晚上汇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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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还想着要说得李谒动弹，定要费上一番周章，谁料对方听闻是要他陪同枚简赴往县北杨宅一趟，对方稍作思忖竟就欣然领命了，答应得却是爽快。

　　却说此人实乃有趣，说话没着没调，端一派放浪形骸状，全然不掩其恶人姿态，实在嚣张得很；可若不评品行只鉴性情，倒也开朗易处。枚简伊始作此想，要他与自己同行，也是为寻个机会从此人下手，一探究竟，不知会否有所突破——毕竟心下了然，这位朋县县尉，想必也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方才与夏大人对话几句，觉得还算合缘，想来陪同走上一趟，于下官而言倒也不亏。”李谒呵呵笑道，“看来大人挺欣赏下官么，下官却也是——县衙里那一众角色，独是欢喜你这位。”

　　“岂敢岂敢。”枚简颇有些敷衍，“在下何来此幸，却叫李县尉如此青睐啊？”

　　“方才见面时也说了，”他拍了拍自己的面皮，“您这张脸长得不错。”

　　“……容我多嘴问一句。”枚简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止步，“蓟大人说你并非好色之徒，可你这话里轻佻，叫人听着怪不舒服——敢问大人，你该不会是喜好男风吧？”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李谒一脸莫名，“美者悦人心，莫非从前没旁的人这般夸过你？夸你还说轻佻？怕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都没你这样害臊的吧。”

　　“一张面皮所谓好与不好，也因看的人而异。在下倒确实有幸被年轻姑娘夸赞过那么几句，可也被老人家厌嫌过男子气概不足——虽说我也觉得是胡说八道罢了。”枚简耸了耸肩，“于是想你这般高傲威武之士，或也应当生厌于我才是——正所谓受宠若惊、受宠若惊而已。”

　　“下官粗人一个，想不到这么多。大人年岁尚轻倒是古板得很，竟这般疑神疑鬼。”话至此处，有意嗤笑一声，“难不成，心里原就有鬼？”

　　枚简晓得愈加急躁，反倒着了他的道，这厮铁定是要把所有人都惹毛了自己方才高兴，便不再接茬。眼见先前他对潘蓂生态度如何恶劣，便知这种人对年轻于己却阶位更高者皆是心怀不满，与之宽容也无济于事，唯有无视，方为上策。

　　趋往县北行走，光景果然愈发与县南不同，若说南面喧闹，北端便是繁华光彩之地。显然此地多有商贾聚集，行人穿戴齐整清洁，怀揣富贵抑或气宇张扬者，随处可见。

　　“朋县治安可好？”枚简问道。

　　“……那你想听它好呢，还是不好？”

　　“稀奇了。”枚简抱起双臂，“难道这实情如何，还能由我做主不成？”

　　“可不。”对方一路信步，从街市里琳琅满目的摊铺边踱过，胭脂水粉也看，鼗鼓虎帽也瞧，这里捻一匹丝帛，那里叩一樽漆瓶，“若你想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下官便敢拍着胸脯与你一通担保；若你想听不好，下官也能全把好的说成不好——一花入各眼则大不相同，黑白颠倒也未尝不可，这世间就是这么个理。”

　　枚简笑了笑：“反正治安之事全由你负责，我不如只看县尉大人好与不好，评判自在我心，回头说给我家侯爷一听，评判更是自在他意了。”说着也不等对方回敬抑或发作，又继续问道，“大人可有妻儿？”

　　李谒未曾料到他如此一问，不由愣怔：“何出此言？”

　　“瞧你这一路上挑拣女子与孩童的用物都兴致高昂，若非有所怪癖，也只能做此解释了。”

　　“下官并无怪癖，亦无妻儿。”谁知对方语气骤冷，“他娘几个都死了好些年了，不提老子都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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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杨宅置于县境东北一角，可算圈了好大一块清静地盘。进门的时候也不待通传，眼见李谒大摇大摆地就往里头闯进，门口看守的家丁却也不拦，笑脸相迎的模样活像迎回自家主人。

　　“主人在房中处理生意上的小事，二位先去厅里坐坐，仆这便去与他通报。”

　　李谒抬起臂来，往枚简那边打了个手势：“这位可是要紧人物，赶快叫你家主人脚上插了翅膀飞来！否则一层皮也不给他留。”

　　枚简自然听得出这是老熟人在他跟前插科打诨地走过场，那老仆唯唯笑应，却是一点不忙慌，仍旧不急不躁地将二人引至客室里落座，随后从外头叫来两个年轻些的下人，吩咐给贵客准备些饮水，自己绕到别处去喊主人前来迎客。

　　这室内装潢甚雅，而富丽藏于其间，主人意趣说高也高，但总有些装腔作势之态隐隐流露，叫人不大适意。

　　下人没多一会便将饮水摆上案几，出人意料的是，那从长颈壶中倒出的分明是酒。“又非赴宴，上来就倒酒，待客之道如此我还是头一回见。”枚简不由失笑，“可有什么讲究？”

　　“好喝就喝了，哪有那么多讲究。”李谒旋即端起酒盏，自若仿如饮水，“大人若怕酒中下毒，不饮便是。”

　　枚简也拿过酒具，就着杯盏闻了一闻，隐约可辨其中飘出一股淡雅兰香，不禁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他啜饮一口，觉来新奇，晃了晃酒盏，自语道：“韵味不错，这怎么酿的……”

　　“混了花苞与未熟的果实，自家随意弄的，大人觉得好，也带回去些给公侯殿下品评如何呀？”

　　枚简抬起头来，眼见一人走进室内。说话的男子瞧着也有五六十岁了，稍显富态，面上却温文尔雅不泛油光。说话间已走至跟前，因站着与他讲话，微微弯下腰来，倒像长者遇着自家小辈，不见跋扈抑或谄媚，笑得和蔼慈善，只是锦衣之上绣纹华丽细密，过于纷繁，实在有些晃人眼球。

　　枚简放下酒盏，望向那男子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