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弟》无术也振藻

10、第十章 未卜先知

　　那中年人和蔼笑笑：“大人有所不知，小人从前在埕安见过您。”

　　听闻此话枚简手上猛地一抖，险些没把盏碗打翻。

　　“这倒是有意思。”李谒似无察觉不妥，只扬眉问道，“杨老板，可真有这么巧？”

　　对方俯首作揖，唯唯称是：“小人区区白丁之流，只因还能挣几个圜钱，竟也有幸往赴王都见了几回世面。就记得先前有那么一日吧，于那宫门外头，跟在冯大将军马后领赏，抬眼正巧就见大人同应嵘侯爷从王宫里出来——大人气度不凡，乃英雄少年，自然叫人见之难忘哪。”

　　枚简心里已然翻起惊涛骇浪，偏面上不可彰显——杨午亭口中点明“应嵘候”，自是刻意为之，对方确实认出自己真实身份，此番暗示或已是威胁。方才踏入虎穴，便为洞主识破，眼下境况，实在有些危险了。

　　莫非那个假想之中牵动八方脉络的幕后之人，果真是他？

　　可仍要强逼自己定神，细想来杨午亭如是说辞，却似乎不欲将自己直接点破，或还能有一线生机。毕竟从见面伊始，杨午亭就只称他为“大人”，不冠以名姓，显然不晓得他乔装的是哪位。

　　他悄悄喘了口气，倒有些庆幸先被打发前来一探虚实了。

　　于是假意惊喜地摆了摆手：“夏某年轻无为，区区一个有名无实的郎中，却劳杨老板挂记，倒不敢当。”

　　这是在自报家门，暗示自己听懂了对方话中深意，与他一个面子——果不其然，杨午亭
　　下一句便道：“夏郎中客气。”

　　枚简也点头笑道：“掌柜恕我贪嘴，只是难得陪我家侯爷出来一趟，还不是别处，却是朋县——既是在果材大家的地盘上，哪有不尝个鲜的道理？你大可放心，银钱自然不会少你一分。”

　　李谒被这一老一少客套得烦躁起来，拿指关节扣了扣案面：“行了，甭客气了。人家大人一副脾胃金贵，都初春时节了偏还要亲自过来同你讨枣子吃，你若还有好的呢，就给人包好了呈上来，我也好交差——方才回府歇了一小会，又要出来作陪，本官也就这狗腿命了。”

　　杨午亭也只温声笑应：“如今已二月，时令上虽差了些，若大人不嫌是已晒成的，倒真还余存一批好的。”

　　这也不很稀奇，大商家手头总备着些压箱品格的货品，寻常市价卖给百姓亏本，只待拿给权贵献宝去，一般人吃用不着。况且近几年这杨氏的生意网都撒到关外头去了，捞回来的什么没有，更不消说平日里就赶趟地攀附冯家，自然没少往将军府里进贡珍材。眼下别说问他要几个枣子，就算要的是蟠桃，他也不定只会问一句“要几斤”。

　　遂道一声无妨，心说反正托他买果品的主原也是作此想，还替那小子省了几道工序。

　　对方便顺势做出个邀请的架势：“只是不知大人想要哪一品种，可否一同去往后院挑上一挑？”

　　枚简方才觉出些不对——这也太爽脆了，哪可能这样巧，果材不存于库房，全呈在家里，还真是想要什么拿什么？想来恐怕这杨老板是寻了个借口要与他私下会晤，却不知此番时机是好是背，可无论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去一探究竟。

　　故而当他应下，李谒眼看着也要一道起身，枚简立马劝他留步。“李县尉且在此歇一歇吧。”他简言道，“即已劳烦你带路来了，这等小事在下亲去即可，不必陪同。”

　　对方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眯缝起眼睛，缓缓嗤了一声：“下官这不忧心大人么，你年纪轻轻，又是侯爷的人，别被这老奸巨猾的贾人领去了角落劫财害命，我回头没法交待啊——眼下咱这县城不安定，抓的抓，死的死，今早上我听闻又死了个戴伏良，哎，还真是头都大了……”

　　一番话如此浮夸造作，把两个人都刺了一通，可枚简分明用余光瞥见杨午亭身形微微一滞，随后才讪笑起来。于其而言，眼前两个，一条强龙一条地头蛇，却都不好拂意，枚简也再懒得辗转废话，只转向杨氏：“杨老板，请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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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人家宅甚不一般，虽不至精致迷眼，那也是处处饰以琳琅。这排场还与侯府抑或宫中不同，是市井气息滋养起来的独到风格，俗气了些，可也鲜活许多，瞧久了心里头还会生起亲切之感。瓦梁院落间皆藏了主人的意思，风雅显然也是想要的，野心则半掩半露，十分有趣，能叫人意料到，居于此处者当是个精明人。

　　枚简便由这精明人领着穿廊过院地走了一阵，终于于一房门跟前停下，见对方将门推开，他探头往里头扫视一圈，扬眉问道：“我来买些枣罢了，却不大爱读书，杨老板带我来你家书室作甚？”

　　杨午亭轻声道：“实不相瞒，这枣子确实还有余裕，只不过落在城郊仓房，今日怕是到不了殿下手里了。”

　　“殿下”二字一出，枚简顿了顿，随后慢慢横去一眼，凌厉目光驻在其脸上，似笑非笑。对方登时有些着慌，低首行了大礼，言辞诚恳却有些急切，道是事出突然，恳请侯爷进书房详议。

　　这举动似是为自己着想，枚简又一心想看他究竟作何打算，便也不多理论，径直进了门去。

　　待阖上门扇，枚简便转过身去面对房门所在方向，只为时刻关注屋外动向，以防隔墙有耳。“杨老板好眼力。”他开门见山道，“这么说来，你方才说在王都见过本侯，还当真是一句实话了？”

　　谁料对方竟摇了摇头。“小人惶恐，哪有那个机遇能在宫门外头遇见侯爷。”杨午亭道，“只是方才还有李大人在场，恐搅了您的布局，可又盼着能与您单独说话，故而也只能稍赌一把了。侯爷果真聪颖不凡，想必方也是洞察了小人意图，这才阻却李大人一同前来——此举冒犯，还要请殿下恕罪。”

　　枚简暗忖看来自己想的不错，这杨氏果真是个聪明人，可明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既如此，你又如何得知本侯身份？”

　　只见对方快步走到书案前，从案几上拾起一封拆过的信笺，又回转来呈给枚简：“此信是昨日晌午时分收到的，却不知由何人所写。家仆说见到之时便摆在了大门外的地上，因信封上写了小人姓名，只当作是一般书信，以为是信客疏漏，还胡乱骂了几句。”

　　枚简略微审视他几眼，这才将目光移至手中。端详信封上字迹，似乎横平竖直得刻意，应当并非写字之人平常的习惯，而是有心掩饰。随后将信纸从中抽出，唯见寥寥数字，也是同样手笔：

　　应嵘侯至，乔装为侍；戴伏良死，好自为之。

　　十六个字意味却过于丰富，枚简盯着纸面安静了半晌，心中汹涌，似觉诸多线索同一时间速速袭来，却绞成一团，难以理清。沉吟许久，终开口质询道：“你说，此信是昨日午时寄到？”

　　对方称是。

　　可问题是，据检验所作结论，那时戴伏良应当还未身死。

　　若说书此信者未卜先知，枚简是断然不信的，如此一来，便也只有凶手可使得这般手段——然且不说戴伏良乃自裁而亡，即便身后确有人威逼操控，甚至当真为人所害，那凶犯又有何能耐能在对方死前便确信万无一失？

　　再者，他与廉匀地位互换全然是临时之想。昨日晌午，那会他们都还未将百老庄里头的烂摊子摆平，眼下这一层假身份也尚未道破，写信之人却如何得知？

　　可这些疑虑他自然不能当着杨午亭的面道出，转念想来此行非虚，虽有敌人在暗，可起码线索多露一条是一条。且万幸在于信中仅说及自己，而只字未提廉匀——恰与戴伏良遗书之闪烁其词如出一辙，好歹留给他一番周转余地。

　　果不其然，杨氏在旁发问道：“小人斗胆问殿下一句话——您是主上钦点前来小县主审之人，而今又何必还要掩饰身份呢？”

　　枚简转头看了对方一会，方才说：“本侯自有本侯的道理，居于暗处，便于探查某些我欲查明之事，而个中深意，想来不必一一解释与你听。”

　　男子附和两声，枚简则又道：“然你已知本侯身份，我亦不妨彰显些诚意——且告诉你，如今用我身份、做我主人的那位是我朝中同僚挚友，但君主于谕令之中不曾点明，一道前来是为秘密辅助于我。我见杨老板实在也是聪明之人，如此告知是为相信你，因而往后若再相见，直接称他为主，视我为从即可。”

　　他思忖一番，再问：“本侯还有一疑——这戴伏良，与你很熟么？就算他确实死了，又为何要将其死讯告知于你？”

　　杨午亭神色微怔，长叹两声，似乎懊悔不已：“哎，终究是小人之过……承蒙君恩，近年来我大晏与诸国生意脉络通畅，这不是想，他国别族自当各怀奇珍，若引之入晏，多多益善，终归得利——可到底各地风俗习性不同，有些物材，终究是售不出去，于是，于是……”

　　“于是他说替你寻暗里的门道，总归叫你稳赚不赔是吧？”枚简替他说完，“杨老板消息应当灵通，是晓得了百老庄客舍那桩案件，怕本侯顺藤摸来，这便主动请罪了？”

　　话虽如此，可心中仍是讶异——这杨氏可算是破罐破摔了？何至于。原在客舍之中听姜麻娑一通剖白里提及杨氏，原想应是只大苍蝇，见了必定是那种故弄玄虚、难以对付之辈，不曾想坦露得如此爽利，一上来就奉上三两番交代——他都要怀疑接下来是不是该说，没错，那私造钱币的指使正是我，这就给您拿证据去。

　　“确是小人罪该万死，可当初确是愁生意愁昏头了，只想着要把无用的药材卖出去，没想那戴伏良会将东西卖给那种无良之徒做勾当——侯爷，可要信小人哪……”

　　信你就有鬼了。枚简暗忖道，听对方这一句，他又冷静下来，心中也渐显出谱——显然，杨午亭告诉他这么多，并没打算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伊始以为对方戳破他的身份是为背地里威胁，谁知一转头竟颇显拳拳恳切之意，且将来龙去脉一并交代，似为邀功；更不消说方才还主动问询他乔装缘由，乍一看似乎僭越，实则却为装傻给他寻个台阶下——想来无论自己如何搪塞一通，这杨氏都会作恍然状，道一声“原来如此”，可来日具体如何应付，枚简却知，万不得掉以轻心。

　　这杨午亭表面和顺可亲，实际果然是属圆滑狡黠之辈。不过，从眼下种种看来，对方如此这般，只因有求于己。

　　如此，暂且还可稍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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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便也假意摇头叹息，以示理解：“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采来那些没用之物？杨老板是老道生意人了，难不成还不知‘贪多嚼不烂’这个道理？”客套两句，却又兀自将话锋一转，“不过，还不知你究竟如何与戴伏良相识的，这一点不一并与本侯说说么？”

　　眼见对方面露难色，枚简轻声笑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戴伏良是谁的手下，我又不是不知道。杨老板，你且说吧——你与李县尉，可是交情不错？”

　　这答案不言而喻。一来就看得出，李谒明显与杨家相熟；且方才在前厅饮酒之时，那花果清酿的味道着实新奇，虑及早上蓟子忻提过一嘴，说那姗姗归来的县尉身上有花香掺于酒气之中，倒不妨想，昨夜他恰是歇在了杨宅。

　　“李县尉是性情中人，确实与小人一见如故。”

　　此话说得坦然，可就停在那里，既算是回应了枚简的问题，却又毫无价值，此刻也不太好直接追问“你二人到底有何勾结”，无论如何，他料定对方也是不会给出答案的。

　　杨午亭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道：“侯爷您说，写这封信的，会不会是李大人？”

　　这疑虑说来也合理。虽说晓得戴伏良与杨氏有所牵扯的，除了李谒，还应当有诸多涉及暗中采买的商户，可同时还要知道他应嵘侯的身份——说到底，写信之人明晰此事，极大可能是从戴伏良处得到的信息，如此，线索便又绕回原点了。但枚简心知不应是李谒，今天早上后者听闻戴伏良的死讯，那惊讶不像是假的，若他自己都不晓得，又怎能未卜先知提醒旁人；况且他二人起身之前李谒突然提及戴伏良身亡一事，恐怕正是为了说给杨午亭听，殊不知此人早已知晓消息，若李谒本身便是书信人，又何必在枚简跟前多此一举。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手中信纸，蓦地发问：“杨老板，你今日与本侯密谈，可是在请求保护？”

　　对方一愣，显然未意料到他也顾左右而言他，且一语道破真相，随即嘴角挂了几分讪笑，可还未等杨午亭再多说些什么，他便又缓缓点了点头：“那容我考虑考虑。”

　　“夏大人两手空空败兴而归，这怎么行。”

　　“无妨，无妨。”枚简漫不经心地敷衍两声，稍顿了一顿，忽地道，“李县尉，冒昧一问——你与那杨大老板是如何结识的？”

　　方才枚简与杨午亭从后头绕回前厅，主人称说时令终究是差了，此时余下的枣品不能合人心意，打算改日再向大人奉上些好物材，当作赔礼。眼下他们二人已从杨宅之中出来，重新行走在熙攘街道上，枚简心头思绪万千，禁不住一点点翻覆先前新得的讯息，虽知蹊跷潜藏其中，可一时之间终究理不清道不明。

　　李谒听他莫名质问，扬眉道：“李某这还不能在本地交个有钱朋友了？”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按照李大人的性情，似乎不应喜与巨商富贾往来过密。”不只是巨商富贾，应当说只要是商贾，便不共戴天了。枚简心中暗道，否则几日前他们装作生意人进县，又怎会被坑去那么多买路钱。

　　“那你就看错人了——我甚喜钱权，为何不与富贾往来？”

　　枚简悠悠叹了口气：“钱啊！又是钱，全是钱。”

　　“这话说的。”李谒呵呵干笑两声，言辞之中不掩讽刺，“钱财本无错，大人如此嗟叹，恰如君王昏庸，你却去指着美人鼻子破口大骂红颜祸水。”

　　“人与物怎么相提并论？”枚简眉头微锁，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何况吾王既不昏庸，也不爱美人。”

　　李谒翻了个白眼，似乎嘲他重点有误，停顿片刻：“夏大人，给你出个题——一个处事委曲求全、安分守己的庸碌之辈，一个为人自利阴毒、唯重亲朋的狡黠之徒，你选做哪一个？”

　　枚简不假思索：“我选前者。”

　　李谒微微讶异：“如此笃定？”

　　“若一辈子委曲庸碌却能求仁得仁，保珍爱者平安，至亲友喜乐，却也不错。”

　　对方轻哼一声仿若失笑，随后缓缓摇了摇头：“大人不觉得作如此想，太过天真？”

　　“从前我可能会憎恶前一种人，确也无人想做这样的人，但世间多数总在尘埃落定之后才幡然醒悟，自己过的就是如是一生，终归世事古难全。说难听点是委曲求全，可庸碌也不一定无为。”枚简淡淡说道，“不过，你若要觉得后者能保得亲朋至爱平安，那才叫不现实。持恶念行恶道，到头来，恐怕是连自己都保不住，还何谈别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