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弟》无术也振藻

7、第七章 如是真面

　　听闻杨午亭此名，枚简与廉匀不由地对视一眼，而潘蓂生亦是眉头紧锁：“杨氏的生意确实涉及外域药材果品，可此种草药既有催眠烈效，难道不该遵循限量购置的法令吗？”

　　妇人稍作停顿，语气颇有些狡黠：“大人，这东西本身无毒无害的，就算吃一把进肚子里，左不过安安稳稳地睡上两三日，怎就买不得了？”

　　这样说来虽也有理，但分明就是知法而擦界。雀儿茶不为中原人所识，就算无意间被发现，也容易胡编一通蒙混过去，将它买来作辅佐偷盗之用，就算贵些，盗来的钱财却是更多，可谓稳赚不赔。若非今日被识破，这瞒天过海的勾当，恐怕能做一辈子营生。

　　“你们好聪明啊。”潘蓂生忽地说道，却叫对方愣了一愣，“竟能寻到这种空子。”

　　许是他这赞扬过于诚恳，姜麻娑听了此话，竟哈哈地笑出声来：“大人您新来朋县半年而已，先前致仕还乡的老县令，竟没送您几句忠告？”

　　一旁的衙役意欲上前呵斥其无礼，潘蓂生将他拦住：“什么忠告？”

　　“也罢，反正事已至此，老娘巴不得多拉几个垫背的。”她喃喃地说，长长吁了一口气，“大人是要问我如何寻到这路子？非也，只要来此偏僻地郊开间小馆小舍，那路子自然就会寻上你，哪需得你自己去寻！可不光我这一座百老庄，这朋县，私营的栈子酒馆，有哪个不在暗地里做些手脚的？大人莫非还真以为，买购雀儿茶的，独独只有我们一家吗？”

　　“虽说当今主上即位后，我国与那南域的瞿邷族签下盟约放行了生意往来，可中原又不是没有用作安神的好药材。这雀儿茶又贵，药性又强，掐不好量，于本土的医师又不熟悉，采来也难入药，连药铺的柜子里都不必放，若非私底下做的这桩桩件件交易，便全要堆在库仓里发霉了——那杨老板倒是要感谢我们，这油水可赚得足够。”妇人又哼了一声，认输似的摇了摇头，“只可惜老娘运气不好啊，偏是朱老三叫人给杀了，偏是我这给官家盯上了。大人要处置我一个可以，您难道还能把县城里每一个有猫腻的屋檐底下都处置了不成？”

　　少年听闻她这一番剖白，久久未能言语，面色不佳，嘴唇紧抿，眼底隐有怒气氤氲，半晌以后才又发了声：“若你是为警醒本官，那便在此谢过了。不过你眼下只需如实道来一件事——朱三白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干系！”

　　姜麻娑冷嘲道：“大人也不能因为这厢领了一桩罪，就把每一桩都安我头上吧？我杀他作甚，左右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眼见现在分明不是我杀的，祸事都赶趟地来了！”

　　“那除你与死者之外，客舍内外可还有谁谙详你们私用雀儿茶一事？”廉匀蓦地发问，“凶手用你客舍中药，杀你客舍中人，使的还是你夫君留给你的匕首，如今置你于这般田地，如此种种，莫非你还察觉不出其中有何端倪？”

　　姜麻娑旋即一怔，结舌片刻，随后逐渐浮露出些许惊恐之色。

　　潘蓂生见她如此似有蹊跷，遂追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是有一个人。”妇人似乎十分犹豫，嗓音很有些不自在了，“是老三与药铺之间的搭线人，往来不少，与他很相熟了。”

　　“他是谁？”

　　“他叫戴伏良。”她如是说，抬起头来看了看对方，“是看守城门的役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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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潘蓂生遣人寻那嫌疑者去，寻见后便带回县衙问话，又吩咐两名衙役仍旧看守好百老庄，待此案尘埃落定再做最后处置。

　　姜氏因偷盗罪状，自要缉拿归案，待她临走前，枚简稍稍踌躇一下，颇有些突兀地对这妇人道：“姜老板，你恐怕是断送了你夫君经营这客舍的一片初衷。”

　　姜麻娑乜斜似是不屑，微微牵扯一下唇角：“小老板，你年纪轻轻，又明白什么。”

　　“‘人生易老，百事终休’，休便休于此间百老庄。”廉匀与她道，“却非‘休止’，而作‘休养’解。你丈夫有意抽身江湖是非，与你守一方安乐，大隐隐于市，逍遥于烟火红尘；如今你却活成这般，仍将自己囿于江湖泥沼，惹一身腥气——你觉得他若是泉下有知，可会高兴？”

　　谁知对方只轻哼一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老娘原就是江湖浪人，原就在沼泥间混迹那许多年，没念过什么书，可谁也莫说谁清高。”她斩钉截铁道，“他想要安定下来了，我凭什么就得随他？他想要在这小破地方呆一辈子，压根什么也捞不着的赔本买卖——谁甘心！啊？你说谁甘心！反正老娘不甘心，朱老三他也不甘心，真真是白跟他韩镗混了！要我说，他死了倒好——”

　　门被“砰”一声撞得大开，一道身影兀自闯进，定睛一看竟是箸子，不消说方才定是躲在外面偷听。虽说叫衙役抓住了两边手臂，仍作咬牙切齿状，面色通红，眦目欲裂，怒火几要灼眶而出。

　　姜麻娑瞧着他，却像在瞧一条小狗：“你小子也来——你瞪我作甚？他自己操劳病死，又不是我杀的！这会已够呛了，别再给老娘添乱，方才县令大人好容易放下疑心，可莫要再给我挂一道杀人罪状，不然老娘可真要给你那阿伯陪葬去了。”她喃喃道，“呵，你竟这般向他，他真是待一个捡来的玩意都比待我要上心……”

　　众人一时惊愕，潘蓂生赶紧命人将箸子好生带离。枚简在一旁沉吟片刻，忽又开口：“既如此，你何不在夫君亡故之后就自行离开，重浪迹你的江湖去，又何必在此固守数年？”

　　妇人微微愣怔。“我怎么知道……”她双眼逐渐无神，仿佛在自言自语，而周遭一切如何，于她已无多少意义。

　　“反正到头来，也什么都没守住，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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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请二位去县衙一趟。”

　　潘蓂生说起此话时已于客舍之外，姜麻娑被先行一步押走，衙役们各司其职，眼下只有他与枚简廉匀二人站于一处。枚简听罢，转了转眼珠，却装傻充愣道：“大人这案子不是已寻到嫌犯了么，怎的还要怀疑我们？”

　　少年盯着他笑了笑，忽地前一步，猝不及防往朝廉匀伸出手去，枚简下意识挡了一把，一时间竟僵持了住。潘蓂生道：“夏老板不必紧张，本官只是想问问你家这位属下，朱三白为何死在他的房间门口，毕竟这个问题尚未得到解决。”

　　枚简扬了扬眉，手却没有放下：“那也应当去问真凶，大人不是已经吩咐手下抓人去了么。”

　　“目前看来，凶手似乎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我想他偏生盯上某个人，总应当有其缘由。只是凶手一未劫财二未害命，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看上你们的钱财而心生歹念，也应与你这个主人产生瓜葛，却非你的下人。”少年一字一句道，“以姜氏所言，那个名叫戴伏良的人是个城门兵，如若他确与此案有所牵连，你二人进城时或与他打过照面也说不定。”他转向廉匀，“又或许是对方认识你。”

　　枚简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一个随从而已，谁会认识他？”

　　对方顿了顿：“这么久了，还未请教二位从何而来？”

　　两人看着他，却皆是不作答。少年又道：“蓟县丞与我做一猜测，他说你们大约是王都来人，说得可对？”

　　“王都来人”四个字说来有些微妙，双方之间静默片刻，潘蓂生忽地后退一步，抬手躬身向廉匀作一大礼，后者却也只立于原地不做动弹，显然当是领受了。

　　待他重新起身直面于二人，廉匀发问：“你这是在试探我？”

　　“下官不敢。”

　　枚简听对方已然自称“下官”，不由轻笑，廉匀则慢慢按下他仍挡在自己跟前的手，亦慢悠悠地笑了笑：“不妨直说了吧，我区区一介小老百姓，大人是把我当成谁了？”

　　“您若是小老百姓，那还不如直指下官一双眼是摆设吧。”对方语气竟极为认真，“恕下官直言，您这乔装实在不怎么样。”

　　廉匀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潘蓂生倒也直言不讳：“二位举手投足间自有气宇藏身，可站于一处，是主人不似主人，下人更不似下人——或许是下官见识短浅，竟没见过如此风范的商贾。再者说，您二人这化名起得也足够昭然了……”

　　稍作停顿又道：“下官手头既已接有吾王谕令，即告知月半左右将有王都贵人驾临，便不得不做此联想。”少年满脸自信，“牧兰先生、夏明老板——不，事到如今，下官可否唤二位一声侯爷、夏大人？”

　　眼见潘蓂生再度低首拜礼，枚简趁隙与廉匀相视一眼——终于至此一步，他心中总算是略略松了口气。

　　启程之时谁也不曾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但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眼前危机在于，恐是有人认出国君身份，若廉匀仍扮作下人，易叫人针对而不便维护，不如做回尊位一方更为妥帖，因举止气派皆为真，曝于堂皇反倒安全。既出此下策，枚简便有意明里暗里地流露端倪，甚至叫廉匀用他的名字改化出“牧兰”二字，自己却拿了夏决明的姓名稍作调动，由此引潘蓂生察觉他们两个尊卑颠倒的可能，若自己领下侍从一角退至暗处，也方便探查行动。

　　就此两日观察，这少年县令足够机敏，脑筋却直，想来必能发现个中古怪，但枚简笃定他会将廉匀猜作应嵘侯本人，可再难想见蹊跷之下仍有蹊跷，毕竟任谁也难以料到，一国之君竟会亲临县城。

　　他们自己站出来揭示身份也未尝不可，但这样做过于冒险，若能引得对方自己下此论断，便愈能使此想法根深蒂固。况且潘蓂生是府衙之首一县官长，只需在他身上下一番功夫，业已足够。

　　时机正好，廉匀遂从衣襟里掏出一枚青铜节，交与对方一看：“此乃国君所赐通行节，作查审案件之用，见节则如见王，全国各地，皆可畅行。”待让潘蓂生看过了节上错金铸文，便将青铜节递还给枚简收好。

　　潘蓂生一脸“果真如此”，望了望枚简，忽地发问：“下官听闻夏郎中出身本草世家？”

　　“正是。”

　　“那大人未受雀儿茶影响，莫非是因为自小耳濡目染，身上有所抵御的缘故？”

　　“……”枚简暗自思忖，这小县令倒是会自圆其说，还省得他另寻借口了，便也配合着假意赞扬道，“哎，潘县令当真是聪明人！”

　　眼下预备一道回去县衙，他们暂且懒得将乔装衣饰换下，除了随身行李交由枚简拿着，其余并无变化。二人的车马从后院引出，枚简原已打算上座驾马，却见潘蓂生一脸愁苦地盯着他自己来时所坐那辆乘车，问何缘故，这小子道是将衙役们都打发做事去，竟忘给自己留下一个驭车的了。

　　枚简哭笑不得：“你自己不会驭车？”

　　对方实诚地点了点头，转头环顾四周，见手下该走的走，犹豫不决片刻，抓抓脑袋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可以的。”

　　不，问题是你自己好像的确不行。枚简如是腹诽，略加思忖，对廉匀道：“不如我来给县令驭车，老大，反正你自己也会驾车，这一路就委屈委屈，自力更生一下呗。”说罢就作势要将缰绳递给廉匀。

　　他学的是夏决明平日里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不知对方听不惯还是怎么的，却颇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又听潘蓂生在一旁颇有些惶恐道“夏大人，这不太好吧”，廉匀顿了顿，压根不接他手中缰绳：“不如牵了车马一道走走，来朋县几日一直呆在客舍里，却还未曾见识一下当地情状，县令大人也可以趁此机会，同本侯说一说现况。”

　　潘蓂生应允，牵了自己的车马，一面却又连连摆手：“侯爷可别再叫下官‘大人’了，这几日您二位是乔装得轻巧，折的可都是下官的寿。”

　　“那你说该如何称呼？”

　　少年想了想：“若是可以，直呼下官‘蓂生’即可，反正也习惯了——蓟县丞、元令史他们，向来私底下也这么叫我。”

　　枚简调侃道：“看来你这一县之长，在属下面前也没多少威仪吧。”

　　“您说笑。下官上任时日尚短，便是受了任何人指教，俯耳听取都是应当。”他摇了摇头，“况且令史年长，理应得竖子敬重；子忻兄，子忻兄少年时曾做过先父门生，当真算得上是下官的半个兄长。”

　　廉匀笑了笑：“你倒愿与我们亲近，也是承蒙信赖。”

　　“只是而今亲眼见到侯爷与大人，发觉竟也不比下官年长许多，实在僭越了。”少年神情颇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总觉得您二位确是能够信赖之人。”

　　“这话说得贴心。”枚简玩笑追问，“那你再具体讲一讲，觉得我们家老大究竟哪里值得信赖了？”

　　“就是……气宇清正……”潘蓂生认真道，“嗯，侯爷面容自当俊朗不凡，却也瞧不出什么外族血统，官话讲得又好，的确是消了下官心底一重紧张。”

　　枚简内心好笑不已，虽说对方指的是廉匀，可即便是自己这货真价实的应嵘侯本尊，确也寻常如是。他不禁心忧，也不知在得闻其名却未曾见过其人的大晏一众百姓眼里，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稀奇德性，遂隔着廉匀，往潘蓂生的肩上拍了一把：“侯爷的母亲到底也是中原人士，长相寻常会说官话，这很奇怪么？”

　　对方未曾料到他会做此举动，竟被拍得一个趔趄，枚简这才想起对方脚上还有伤，赶紧道了声“对不住”：“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少年讪讪道：“这不还有一桩大案未得解决，走夜路的时候多想了会，没仔细脚下……就从台阶上踩空了。”

　　大约终于提及杨氏一案，一旁廉匀的脸上也紧了紧，转头却见枚简因要与潘蓂生说话，没留意脚下走的路线已然七歪八扭，且手上还牵着绳，险些要把车马引得与对方的挤到一处去，遂一把将他扯回正道：“别四处晃，当心自己也踩空了，你腿脚原就——”

　　他停下得及时，枚简干咳一声，因恐惹疑问，不便多言，只随意敷衍两句。二人稍作语迟，一时间安静，便观望起道路两边来。

　　此后他们不再谈论，专注于行路，慢慢地脚步迅疾了些，稍过一段街道边的景象也逐渐热闹起来。

　　朋县不愧为大县，愈往中心走，人声愈是鼎沸。中途有一整片区域坐落了数个规模极大的冶炼坊，道路旁堆满尚未修润的瓶瓶罐罐，抑或废弃不用的陶瓦碎片。来往的伙计将陶土一箩筐一箩筐地抬进抬出，隔壁赤膀子的工匠将榔锤数遍狠狠砸下，隔了一层帘也隐约可见坊间摆满台面的金属磨具。又听得铁浆铜液迸溅而出，“滋滋”作响，四面八方男子洪亮的喊话声皆是本地土话，好些人注意到他们一行经过，有的似乎是认出了潘蓂生，便操一口蹩脚官话，高兴招呼他几声。

　　少年也作应，随后回过头来解释道：“往这里穿行离县衙较近，南面这块全是重工所在，要说真正繁华的区域，还在县北。”

　　廉匀问道：“那杨氏的生意，可都是放在县北？”

　　潘蓂生点了点头：“杨午亭经营的东西虽多，在朋县本地扎营的，大半是药食丝缎皮毛之类，不会搬来县南。”犹豫片刻，又低声道，“下官可否问一句，若拿百老庄命案所涉雀儿茶暗地交易一事向杨氏兴师问罪，可有胜算？”

　　不必言明，枚简也知道此事是悬。从先前姜麻娑一番剖白即知，杨氏胆敢做那桩桩件件私下交易，自然是知悉法令漏洞所在，明目张胆于刑律划界之处游走，便料定了能够全身而退；且不说他，即使是别家涉嫌的客舍酒馆，听到风声必定也会有所动作，既已打草惊蛇，殃及范围又过于宽泛，要抓一时也是抓不来的。

　　未得回应，对方心下明了，似有不甘地叹了口气，惹得廉匀打量他道：“你好像很希望扳倒杨氏？且不说杨臻一案尚未有定论，就算他当真犯下重罪，最后结果也不至于就一定牵连杨氏一族——还是说，你与杨午亭之间结有什么私人恩怨？”

　　潘蓂生一怔，终是道：“侯爷请放心，下官在此任上一日，便明白分寸如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