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安魂草 ...

  •   再往后也问不出什么,潘蓂生不再与那妇人僵持,抬手示意放她离去,稍一会自己也站起身来。

      “就先这样吧。”他与蓟子忻吩咐事宜,“须得有人守在这里,但住客们若要离开,不必阻拦。”顿了顿又道,“说来近日实在不顺,再不尽快把诸事处理妥当,恐怕本官也只能以命抵命了。”

      蓟子忻严正地望了他一眼:“大人切莫妄自菲薄。”

      少年眼看对方离去,不由吁了口气,又扭过头看了看枚廉二人:“你们二位,可也要离开?”

      两个人相视片刻,廉匀对他使了个眼色:“小主人,既我们问心无愧,眼下这情状,还是等县令大人把此案结了再走为好。”

      “有道理。”枚简旋即道,“我们原另有安排,不过事已至此,总要先助大人将真凶缉拿归案才是。”

      潘蓂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就多谢了,本官也想快些结案,因之后还有要事。” 最终也只颔首道,“你二位初来朋县就遭此祸事,也实在是受惊了,今晚换个房间歇息吧,只希望此事能尽快有个结果。”

      县衙来人陆续回去,只留下几个人手驻守此地。客舍里熙攘一片,这地方俨然成了一座凶宅,好些人吵闹着要另寻别的住处。黑店尚且可以忍受,凶宅却不能够,前者左不过被多讹些钱财,若为后者,保不准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了。

      枚简忽地生出一个古怪念头,没准那凶手的目的即要把这百老庄搞垮掉,可偏生就让他们给撞上了。不过若说不走运,这麻烦最终还是悬在一县之令的头上。眼下正是风声骤紧的关头,日前潘蓂生自己挖出了辖界内部的一枚毒瘤,王都往地方调派权贵查审,恰逢此时,朋县小小一家客舍里又出此命案一桩,若派来的人不是他应嵘侯爷,抑或当今主上并未私访至此,而暗中有人嫉恨这少年县令,阴恻恻往君王殿上参他一本,说他治地无方,搞得民不聊生,潘蓂生的脑袋保不保得住,就真挺难说了。

      如此看来,此案一出,仿佛一众皆遭了殃,事态发展至此,实在匪夷所思。凶手宛如蜘蛛结网捕虫,稍一动作,八方丝线皆颤,众人皆受牵连,想让谁出事只需稍稍使力,那根线上的猎物便会落入囊中,受他刀俎残杀。

      待四下散开,廉匀轻声说道:“你觉这潘蓂生如何?”

      枚简想了想:“原还想朋县县令会不会挺难应付,没曾想竟还是个孩子。”

      “先莫要小看他。如今几年,内县的地方官长我都交与相邦权衡授任,他的眼光应当可信,朋县这位年纪轻轻被委以重担,想必应有其出类拔萃之处。”

      枚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既他年纪尚轻,即便身负才干,终归阅历不及,你看他今日举止问话,说好听些利落爽脆,说难听了就是横冲直撞——可我欢喜他这性情还来不及,这样的人,最便于引他去相信我想让他相信的东西。”

      廉匀稍作思忖:“你那个想法,旨在自露破绽引他误解我们的身份,但终是权宜之计,实施起来并不方便。况且就算真的成功了,往后如何收场,你可想好?”

      他们今日在县衙来人面前诸般表现,异常频出,实则皆是作态。枚简看得出潘蓂生察觉到了这些端倪,但具体会如何怀疑,的确还有待之后证实。

      于是叹了口气道:“我自有分寸。反正最重要的是要混淆视听,只要你不暴露身份,一切都好说。”说罢又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对了,那小县令临走前还提醒你换间房歇息,也是体贴,反正这事一出,店里的住客走了不少,我们不走也算与他们共进退了,不如趁现在去与那老板娘理论一番,指不定还能赚点便宜回来。”

      “嗯,我倒宁愿跟你挤一挤。”

      枚简一愣:“不必了吧,我虽说心疼盘缠,也不至于让您老遭这等委屈啊。”

      “怎么,从前又不是未曾同榻而眠过,该不会是你觉得委屈?”对方扬了扬眉,“还是因为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他听得无语,赶紧截了这话头:“……你若真要歇在这里,我便把床让给你睡,反正夜里也睡不着。”

      廉匀这才正色:“你究竟为何睡不着?”

      他摇了摇头:“不清楚,只是昨晚头昏脑涨,实在难受。”

      对方眉头微锁,思索片刻,忽地走向卧榻,直接仰躺上去,双眼大睁,四肢笔挺,模样着实有些滑稽。枚简不知何事,稍作迟疑,也走到床边站定,抱起双臂,歪过头来看了看榻上躺倒的那一位:“你该不会现在就要睡觉吧?”

      廉匀却又稍起身来,双臂撑于身体两侧,扭头看了看床头那方藤枕,一时却不动作了。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坐直起来,随即抽出别于腰间的短剑,将利刃一把刺进枕面,随后划开一个口子,伸手向内里掏去。

      只见他从枕中掏出一把黄褐色的草状物,末梢微曲,边沿稍泛灰白,这东西似是塞了好些在枕内藤条的缝隙间。廉匀放到鼻下一闻:“有极浅淡的香气,这是什么——”话音未落,指间却被抢了一捻过去。

      “怎么了?”

      枚简却不搭腔,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这草,沉默了老半天方才抬起头来,不由地难以置信:“……这是雀儿茶,气味寡淡但安眠效性极强,若入药口服,一点点足以,就算是生用,这么些塞在枕头里,也够烈了。”

      “我从未听说过。”廉匀迟疑道,“你又怎会认识这种草药,莫非是——”

      “它也不是什么名贵奇珍,只是不长在中原而已,但在南伽林算是常见。”枚简解释道,“因此对我们瞿邷族人而言,并不陌生。”

      既得如此发现,原想回至隔壁检查一番,但以作案发现场圈守起来,二人只得假意重新挑选客房,又进了三四间空屋里,也将枕头划破拆开查看,果不其然,同样的草药,每一个都塞了满枕。廉匀遂心下了然:“不用再看了。”

      不出意外,恐怕这百老庄之中,每一间客房卧榻上安置的藤枕内,都被放入了雀儿茶。

      “这东西对人体可有害?”

      枚简想了想:“我不精通药理,不过虽说是药三分毒,还未听闻雀儿茶能致人死命的。如此置于枕中,若说是为住客着想,供安眠养神之用,我还真就不信。更何况,它一间开在中原的客舍,用什么雀儿茶,又哪里来的渠道竟买到这么多?”

      “既不至害人性命,那先不必打草惊蛇。反正住客也都走得差不多了,还有衙役把守在此,除非那姜氏先有异动,否则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枚简心说这黑店果真是黑,竟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无一例外将住客们全盘放倒,此后无论做何鸡鸣狗盗之事,皆无后顾之忧了。一般人只会留神饮食异常与熏香迷药,谁能想到问题竟出在枕头里,就算清醒迟缓,也只以为是深眠好梦,若非昨晚发生凶事,也无人会半夜惊起,此事恐怕永远不会被察觉。

      “姜麻娑不情愿报官,恐怕也是因为此中有猫腻。”

      枚简心中一动:“且慢。你说凶手胆敢于夜深人静之时做那么大动作,将朱三白拖到你房间门口,会不会也是知悉此事所以无惧?因此见我从隔壁闯出,还被吓了一跳。”

      “若真如此,更能确信凶手与朱三白相识,否则他又如何知晓此间秘辛。”廉匀稍作沉吟,若有所思道,“还有一事。既然发现这是药物作祟,且还是南域草药,我或许明白你为何睡不着觉了。”

      枚简一怔,随即似有所悟:“莫非是因为我自己也在用药……”

      对方点了点头:“你那‘草药铺子’里,有没有什么成分,药性恰好与雀儿茶相克?”

      他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会:“……如此想来,里面好像有一味叫鬼莲茎的,我记得是做疏表化湿之用,但似乎也有醒神功效。”

      “那便是了。”廉匀道,“你身上一直有药气,虽说只用在腿上,可时间长了,渗透肌理,猛地与一味催眠草药相撞,难保不产生冲突。况且日前你虚了半月,也被灌了不少苦药,若说个中有几味与雀儿茶药性不合,也并非不可能。”

      倏忽间走廊上有身形一闪,他们登时安静下来。枚简迅速走至门口向外查看,却瞧见是个眼熟的瘦小人影——正是那个名叫箸子的孩子。对方似乎只是经过,并未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此刻廉匀也走了过来,盯着孩子的背影稍加思索,便轻声说道:“跟上去看看。”

      枚简先侧过头看了看他:“他一个小孩,你还怀疑他有阴谋不成?”

      “他走路的样子不像是在闲逛,可能正要去什么地方。不要紧,就算被发现了,也正巧可以问他几个问题。”

      果不其然,那孩子七弯八拐地绕至客舍后,终于一间小屋前停下,开了半边门扇走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追踪于后的二人悄没声地跟了过去,枚简将门稍稍打开一条缝隙,透过门缝朝里望见布置得像是个小祠堂。

      箸子走至一副牌位跟前,点燃香烛,架势似乎轻车熟路。只见他将一柱香插入铜炉之中,自己退后几步,随后在一枚圆垫上跪了下来,闭目合掌,于灵位前不声不响地安静许久,最终拜了几拜,重又站起,转过身来走到门口,一拉开门却见门外站了两个人,吓得即刻倒退了两步。

      枚简装作路过的样子,扭头望见箸子,假意惊讶道:“是你呀。”遂抬眼往房间里张望一番,“你在这里做什么?这是什么房间?”

      箸子略显得不安:“二位客人有何吩咐?”

      “正巧碰上了,那就问问你吧。”廉匀道,“我家主人不小心划坏了你们几个枕头,请问这该怎么赔?”

      “几个枕头……?”孩子愣了愣,“应该没什么要紧的,那我替你们去拿两个好的来。”

      “无妨无妨,将就一下也不打紧。”枚简仔细打量起对方,见他眼眶微微泛红,不由蹲下身来拉了拉孩子的手,“你怎么哭了?”

      箸子有些局促,揉了揉眼睛却不说话。

      廉匀问他道:“这房间里供奉的,可是百老庄前主人韩镗的灵位?”

      孩子点了点头。

      “他是你的……?”

      “他捡我回来,”小孩低低地说,“给我饭吃。”

      枚简恍然:“那‘箸子’这个名字,也是他给起的?”

      “阿伯说这是家里随意叫的,等我成人了,需请教书先生再起一个大名。”声音却愈渐低微,显而易见,允诺者已故,承诺也无缘兑现了。

      孩子似乎有些怕他们,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枚简便松开他由他去了,目送对方离开,随后发问:“可有想法?”

      “方才说枕头被划坏了,他没什么反应。”廉匀如是说,“他应当不知道客舍之中暗藏的勾当。”

      “这不稀奇,毕竟只是个孩子。”

      “但他无形之中还是成为了这间客舍的耳目,否则朱三白也不会问他我住哪个房间了。”对方道,“住客们的一日三餐都由他送,何人住在何间,必定一清二楚;且就因为是个孩子,言行不至于避开他,闲暇碎语,一举一动,全被他知了去。”

      枚简沉吟片刻:“反正已被我们知晓,这便不重要了。眼下要紧的是雀儿茶的事,要不要直接告知驻守在此的衙役?”

      “没这必要,不如按兵不动。潘蓂生总会再来,彼时直接将证据拿给他看,也不用留给姜氏肖想托词的闲暇了。”

      “可谁知他何时才会再来?”他质疑道,“他今日在此客舍中,该看该问的都已看已问了,万一将凶手论断为潜入行窃的浪人,一拖再拖,待到月半,难道我们还要自己过去袒露身份?那岂不是很尴尬。”

      廉匀扶额:“你莫要着急,他既让人守在这里,就必然没有放弃此处的嫌疑。况且那令史已经回去验尸,想必很快就会有答案——别忘了,朱三白在被杀之前已经失去了意识,现在看来,你觉得缘由何在?”

      枚简一怔:“你是说他也是被下了这药?”

      “现在还不好定论,但若真是这样,那就更能说明凶手与此间客舍有所联系。”顿了顿又道,“你说雀儿茶口服效用很强,我便一猜,说不定朱三白是吃了这草药,那从他体内应当能检查出来。我先前想如果有药,应当下在酒里,可如今看来,不是酒却是茶。朱三白一个粗人,喝茶囫囵吞下茶叶,也不是不可能。”

      “不应当只是‘可能’。凶手知他习惯如此,也并未让他有所防备,种种皆印证他们应当相识。”枚简眯起双眼,“这倒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果不其然,翌日潘蓂生就带了几名衙役再度前来,因从死者体内寻见少许细叶混于还未消化的茶渣之中,具体是何草物尚不清楚,客舍里常备茶叶诸物,前来一问实属必然。

      事态竟与他们所料相差无几,枚简知时机已至,便直接提了那几只被划坏的藤枕摆到县令眼前,将他们的发现悉数知会一遍。只见一旁的姜麻娑神色骤变,枚简心下了然,便有意道:“恐怕划开每一方枕面,内里皆藏有此物。”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廉匀与潘蓂生解释了一番,对方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生长于南域的安眠草药?”又转向枚简,“可你又为何未曾受到它的影响呢?”

      廉匀道:“小主人日前生了一场病,或许是吃的药里有几味与雀儿茶相克。”

      少年慢慢道了一句“原来如此”,遂扭过头质问姜麻娑:“你对此作何解释?”

      妇人负隅顽抗道:“既都说了这草药有安眠效用,用作枕芯也是体谅住客们旅途劳顿,只不过多用了些,贱妾也不知它药性这么强,大人却不可恕无知者无罪么?”

      “这草药并非产自中原,你从何处购得?又是哪来的银两足以购得如此之多?”见对方哑口无言,抑或是抵死不说,少年也不欲多费口舌,“你不说实话,本官就只能自己查了。”

      遂直接下令,命人去她房中搜查,枚简廉匀二人想要跟过去,潘蓂生也未曾阻拦,便权当他默认许可。然进门以后,眼前所见乍看之下并无异常,恰是寻常妇人卧房应有的光景,只是角落里置有一方木箱。潘蓂生走上前抹了一把箱盖,掌中却未见多少灰尘,他指着木箱道:“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妇人似有些慌张:“只是专用来收纳夫君遗物的箱子罢了,多是些防身器具,从前还未安顿下来之时用得多,如今只是留下做个念想,没什么好看的。”

      “如此说来,你那把被当作凶器的匕首原也是放在这里的了?”潘蓂生稍加思索,“那本官还是看一看为好。”

      于是不由分说将箱盖掀起,里面赫然可见几把长刀短兵,凌乱散落于一匹灰麻垫布之上。他左右打量一圈木箱,似是察觉到些许不对,蓦地伸手将麻布掀开一角,下头露出的锃亮之物,分明就是几锭白银。

      “姜老板,这些银两也是你丈夫留与你的吗?”他拾起一块银锭,仔细看了看上头铸文,“可看这铭文,当是昨年所铸才是。”

      “自然……不是。银两么,自然是做生意所得,客人付的帐……”

      潘蓂生听她语气不对,撩起广袖就欲挪开那些碍事刀兵,却不是很能挪得动,一旁的衙役见状赶忙接过这苦力差事,将铺于上层的器具从箱中一一搬到地上,再撩开那方障眼用的麻布,底下竟露出满目琳琅,铜钱金银为主,而珠串玉璧之类亦有。

      “你家客人都这般阔绰,付账还用珠宝抵圜钱,莫非是你收的住宿费用太高了;还是说,这些钱财,实则取之无道?”停顿片刻,留意到妇人脸色愈发苍白,干脆直截了当,“本官就问你一句话,这些钱财,究竟是收得的,还是盗来的?”

      见对方仍是不愿坦诚,廉匀忽地开口道:“这些珠玉大多已经琢磨,样式偏新,想必来自做首饰生意的商家,根据材质与样式,大人若想要查一查来路,应当也不会很难。”

      少年心领神会,遂配合道:“不错,姜老板清者自清,不说也无妨,待本官查到原主,一问便知。若真是赠与之物,便无所谓;若不是——你可知,凭此大量财物,以我大晏刑律,自首或还可免死罪……”

      听闻此话,姜麻娑终是扛不住了:“……每回也就拿一点,并不很多。”

      这便是承认了。凭她一番交代,总算明白此间端倪。

      一般而言,是否是黑店,每每进了门便能有所察觉,普通人都没什么身手或防备之心,亦探不见对方的底,别人家的底盘上也只得忍气吞声。若是夜里莫名其妙遭了黑手,却只丢了小小几样财物,抑或是粗心大意之人未曾察觉,抑或不算触及底线,忍耐一时也就罢了,鲜少有人会为这等小事跑去报官,况且万一报了官,既损失不大,盗窃者罪不至死,自己倒有可能领受私下报复。

      潘蓂生问道:“你们一般都是何时作案?”

      “……多是四更天的时候。”

      然前夜发生命案时才是三更,枕中那些迷魂草药原是为此等鸡鸣狗盗之事所做准备,不想却叫杀人凶手拿去利用了一番。

      少年却并不善罢甘休:“本官方才说了‘你们’,而你没有否认。”他强调道,“如此想来,朱三白可是你的同谋?先前你说过,他每每来你房中商议事宜——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姜麻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些雀儿茶可都是他买来的。”

      “从何处买来?”

      “就是本地买的。”妇人顿了顿,“从那杨大商人杨午亭经营的私家药铺里。”

      (TBC)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