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荧惑守心）》止墨轻霜

30、珍珠

　　30 珍珠

　　福伯进来看到自家侯爷一身家常的灰色夹棉长袍，手里擎着画了一半的风筝，夫人正在往风筝上细细地描着颜色。心说这多好，哎，这么多年了都，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回侯爷回夫人，老奴将两次婚宴的名单合在一处拟了一份宴请名单，侯爷看看，可还落下哪位大人将军没有，老奴昏聩，别失了礼。”

　　宜靖回头看看福伯笑道：“福伯真能干，这法子很好呢。”

　　顾延年笑笑示意宜靖自己画，他接过福伯的名单从头到尾仔细看去，大约一炷香功夫看得了，便对着宜靖道：“靖儿，你也来看看。”

　　宜靖小心翼翼放下风筝走过来，接过那名单细细逐个看过去，看完还给顾延年道：“将军，御史台令怎么没邀请他们家的夫人小姐？”

　　顾延年笑：“靖儿不知道，这御史台令王鸿大人一向非常自律”顾延年斟酌了一下， “他尊崇圣人教诲，从不允许家中女眷抛头露面，以往谁家有事也曾邀请他带夫人女儿，他从来不带，久而久之，大家摸透了他得脾气，便不再邀请他家女眷。”

　　宜靖一面端详自己得风筝一面道：“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父王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以前我们府里有事，他也是这般。

　　又补了一笔，她回头狡黠一笑：“我们偏不理他，请不请在我们，来不来在他，我就不信他总能约束住别人，哼！”

　　顾延年看她小孩儿心性，觉得有趣，便道：“福伯，就添上去吧，我一向不在京里，对他的习惯全做不知好了。”

　　“是。将军，婚礼的时候天气尚和暖，咱们的酒宴也不拘室内室外，门窗轩廊一律敞开，如今这天气，怕是要在屋子里摆筵席，这？”

　　宜靖放下风筝笑道：“福伯，将军他拿不了这样的主意，依你看哪里好？”

　　“是，老奴糊涂了。老奴想着，咱们静园是府里最大一处院子，如今又是夫人的院子，在静园的花厅最相宜，就怕吵嚷杂乱。”

　　“那倒没什么，也不是天天如此。那就在静园吧，花厅大些，留给女宾，紧挨着那处三无轩拾掇出来留给男宾。”

　　顾延年看宜靖安排得如此果断，就想起刚成亲的时候料理后园那些女人的事，心里觉得大为有趣，见福伯似有不解，他便装作不懂道：“靖儿，为什么宽敞些得花厅要留给女宾？”

　　“那花厅跟别人家的不同，宽敞又暖和，四周得陈设我也常让团圆领着她们去打扫，招待女宾的地方总要细致些，三无轩可真是名副其实，啥也没有，桌椅案盏倒容易，可是铺设坐蓐安置帷幔最费工夫，时间太紧了。再说，女宾一定比男宾多。”

　　“哦？何以见得？”

　　“男宾有一个是一个，带个仆人也不会跟着伺候，照着名单上准备大约就可以。女宾吗，那些夫人有儿媳带儿媳妇，有女儿带女儿，最不济还得带丫头妈妈，真是一大堆人，不安排宽敞些气闷。”

　　福伯连连点头，道：“夫人想得周到，如此最好，三无轩与花厅本就相连，一会儿去把那隔断摘去半截，隔上帘幕，两面相得，少爷说是找了人来演曲子，在女宾这边，三无轩也就听得到了。”

　　福伯一走，顾延年便笑道：“靖儿，我看你安排这些事，很是老道。”

　　宜靖小脸儿一扬：“本就是常常做啊，我们府里年节间的宴会，其实都是我在安排了。”

　　“那王妃和世子妃她们？”

　　“奶奶说这是我们女孩子的功课，如果做不好就如同男孩子没有读好书一样，所以，母妃老早就不管这些了，不过是在旁边看着我们做得好不好而已。刚开始是姐姐们轮流，每个人管一年，不管轮到谁，余下得姐妹要从旁帮助她。这两年都是我在管，大姐出嫁了，二姐三姐都已经在准备嫁妆了，四姐五姐在小学堂帮忙。她们都轮过一遍了，奶奶就让我管两年，本来打算今年就让我去小学堂帮忙的，谁想到就﹍﹍”

　　顾延年听到这里忽然想到，这场婚礼对宜靖来说才是最突然的。不过还好是宜靖嫁过来了，不是别的什么人，也不知是庆幸还是自豪，哈哈笑道：“谁想道突然就成亲了，是吗？”

　　宜靖被他笑了个大红脸，低头去画风筝，不再理他。

　　顾延年又道：“那小学堂是怎么回事？”

　　“小学堂吗？小学堂是我们女孩子读书的地方，不过，男孩子有三岁四岁的也在那里。”

　　“男孩子正式开蒙去书院书馆之前，也在那里读书？”

　　“是。他们可以不读书，但是功课要做。”

　　“不读书，有什么功课呢？”

　　“主要是跟着蔷薇奶奶种粮食。”

　　“蔷薇奶奶？种粮食？你们府里也没有那么多小孩子吧？”

　　“也有别人家的孩子，母妃家里的，奶奶家里的，姨娘家里也来过两个吧，还有一些远支宗室家的小孩子。”

　　顾延年越听越惊讶，这些真是闻所未闻：“那么多小孩子？学种粮食？就在王府里？”

　　“嗯，奶奶说，不管是居家过日子还是行军打仗，粮食永远是最重要的，民以食为天。”

　　“他们学的会？不是五岁就走了吗？”

　　“也不是一定要学会，要认识啊！要知道哪些种在地里，哪些种在水里；那些在北方种植，哪些适合南方气候，最好还是能种出来。有人开蒙晚，也多待两年，女孩子是一直在那里的，虽说大了就去读书识字练些琴棋书画之类，但是还是有些时间在园子里跟着蔷薇奶奶。我那时候自己种的麦子还收了不少呢！”

　　“你自己种的？”

　　“我和六姐还有别的几个孩子分到一块地里，我们几个商量要种麦子，写一个大字换一粒麦种，几个人写了整个腊月，换了一口袋种子。蔷薇奶奶说我们几个最认真，她就细心教导我们播种，不过那块地很小，后来太旱了，我们提水去浇，如果是农人种很多田，就只能靠老天下雨了。”

　　顾延年感觉很震撼，他敢肯定，整个都城，不，应该说整个天下，大约不会再有哪个大户人家会这样教育子弟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安王府世子爷身上，他从来没感觉到过一点儿浮浪纨绔的气质，原本以为安王府是武将出身使然。

　　宜靖还在絮絮叨叨说着种麦子如何累，脱粒如何辛苦，磨成面粉如何不容易，手掌磨起了水泡﹍﹍他发现宜靖还在为种很多田的农人担忧。

　　以往觉得自己教育顾如海就已经是少有的成功典范了，虽然嘴上谦虚，心里还是沾沾自喜的。如今听宜靖在安亲王府里所受的教养，是真心诚意地觉得自己略逊一筹。

　　顾延年深深觉得自己看轻了安庆王府对他的心意。宜靖不是一个碰巧安排给他的小娘子，甚至自己还曾经认为她只是个娇惯坏了的孩子，她是安王府悉心养育的一颗珍珠。

　　他注视着这个小姑娘，美丽娇嫩，善良聪慧，又透着一股果敢坚强。这是他得妻子，虽说是阴差阳错，可是机缘凑巧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叹息是因为沉重的责任还是莫名的大欢喜。

　　作为一个看惯了人间命如草芥的死亡，一个命令甚至手势就能指挥千军万马冲锋厮杀的人，他承担重担，也牺牲过自己看重的家人，顾延年深深地明白，幸福与痛苦的感受，有时候，是多么的相似，都是那样令人恐慌和敬畏。如今，这如珍宝一般的女孩子，就在他眼前，是他的妻子。

　　安亲王妃的话没错，这一辈子，无论如何，是要做夫妻的。那就应该好好做夫妻呀。

　　顾延年兀自沉思，又听宜靖道：“冯嬷嬷，你去晓园走一趟，传个话，告诉大少奶奶，就说今日刚刚回府，好生歇息，不用来请安了。明天让她早一点儿到这边来，要招待女宾，需要她帮忙。”

　　“是。”冯嬷嬷掀开帘子走出去。

　　傍晚，顾延年洗漱完毕，团圆领着几个丫头服侍宜靖去了净室。顾延年拿了本书倚在床上，盯着一处烛火发呆。

　　团圆服侍宜靖出来，见顾延年没去外面书房，很是诧异：“将军，很晚了，还不安寝吗？”

　　“去把我的被褥拿进来吧。”

　　团圆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宜靖，又看了看冯嬷嬷。

　　冯嬷嬷：“是。”扯了把团圆，赶紧到书房去搬顾延年的寝具。

　　团圆在外间跟冯嬷嬷嘟嘟囔囔：“怎么又搬回来了？不会挤着小姐吧？”

　　冯嬷嬷看看团圆，头疼不已：“今晚你回你屋去睡吧，不，你来我屋里睡吧，夜里不用值夜了。”可别半夜再闯进去，真是后果不堪设想。

　　“﹍﹍”

　　宜靖收拾好，顾延年便起身让开，宜靖脱了软鞋睡到里侧被子里。顾延年放下书，突然想起一事：“倾儿，你为何坚持要拿御史台令带家眷赴宴呢？”

　　“想让将军认识下那王家的女儿。”

　　“为何要我认识他家女儿？”

　　“上次你们碰到，我没来得及介绍你们认识，那是除了家中姐妹，跟我最要好的女孩子。”

　　“我何时碰到过王小姐？”

　　“就是上次在九味斋，那个个子矮一些的书生。”

　　电光火石之间，顾延年骤然明白，宜靖当时的表情的确是见到熟人的表情，之所以那么惊讶完全是惊讶于自己的朋友女扮男装。

　　顾延年把那书覆在脸上，无比窘迫。暗地里□□一声，倾儿的报复可真是细水长流啊，清清嗓子，坐好身形：“所以，那是个女孩子？”

　　被子外面只余巴掌大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了顾延年一圈儿：“是的，将军。”

　　“倾儿，我是应该能看出来的，那天，那天，大概是脑子有些糊涂。”

　　夜里熄了灯，顾延年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突然又想起自己当街给宜靖脸色看，竟然是因为宜靖跟一个姑娘勾了一下手指头。于是，在暗夜里，美人榻上，顾大将军自己又把自己从里到外鄙视了一顿，深深觉得自己没法好好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