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花正开》云舒兰

51、此情可待成追忆（下）

　　苏晓晓还没有醒过来，三天了，一直深度昏迷。

　　岑暮云已经放出来了。苏亦晓陪她看了乔雁柏，缓缓走进苏晓晓的病房。

　　“我要跟你说些话。”苏亦晓在钟皓言身边坐下。

　　钟皓言嘘一声：“别吵到晓晓，我们出去说。”

　　“不，”苏亦晓看上去很坚决，“就在这说。这事跟晓晓有关——跟我们都有关。”

　　钟皓言隐隐觉得不安，竟觉得心虚不已，心里想，他担心的那个事实她应该是知道了。

　　“我先说我的决定，这可能令你为难。”苏亦晓平静地望着他，这眼神却让他感觉浑身被针刺得难受。

　　“不要。”他像个孩子似的扭过头去，拒绝这个话题。他了解她，大抵又是要放弃什么。

　　苏亦晓叹口气，不管他，继续说：“不要离开我。”

　　钟皓言立刻转回头来，眼神里充满惊诧。眼前的妻子，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选择的是我，照顾我一辈子，永远不离不弃。”

　　“我一直这样做。”钟皓言打断她，觉得她很不安，害怕他会离开她。但事实上他早已经决定，不管有没有孩子，他都不会和苏晓晓在一起。

　　苏亦晓拨开他握住她的手，冷静地说：“你需要很冷静，就像我现在这样。”当然，她的冷静是用流了一夜的眼泪筑建起来的。

　　苏亦晓继续说：“那天警察录口供的时候你不在。我现在要跟你讲一个故事，听完之后，你再回答我。”

　　“我不要听什么故事！”钟皓言近乎执拗地抗拒，他敏感地发觉，她口中的故事一旦说出来，他们之间也许就会失去很多东西，然后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必须听！”苏亦晓采用了命令式。

　　岑暮云静静坐在乔雁柏身边，拉过他的手轻轻而又坚决地握在两只手掌里。

　　“雁柏，我回来了。对不起，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我才找到心里真正想要的幸福。我把你弄丢太久了，太久了……现在我回来了，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你生气了吧？一定在恨我，要不然你怎么一直闭着眼睛，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好吧，你就继续装睡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你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得见我。而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你，可别想偷偷从我身边溜走！你的手好冰啊，一定是睡得太久了。”

　　“你嫌我啰嗦吗？没办法啊，你这么睡下去，醒过来还会记得我吗？我们以前的故事，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把这些记忆弄丢过，但是现在我把它们都找回来了！我要讲给你听，因为我真的害怕，你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见我，因为忘记了我啊。想听吗？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会妥协。我还是我，你从来都听我的，这一次也不能例外！从那件事情说起呢？嗯，就从我们第一天相遇开始说吧……”

　　岑暮云抬起手去整理鬓边乱发，被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有微微的颤动。

　　苏亦晓已经讲完很久了，钟皓言却好像仍然处在某个情景里，半垂着头静静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落在胸前衣服的扣子上，由茫然渐渐变为灼热的血红，仿佛两只烧得通红的铁戟，直直地插进胸腔，正击中那一颗已经几乎没有力气在跳动的，伤痕累累的心脏。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悠悠地朝苏晓晓看过去。那视线飘忽不定，极力在逃避什么，然而最终安定下来，聚焦在床头那张惨白如石灰般憔悴的脸上。

　　心头闪过一个想法，一个罪恶到令他想把自己掐死的念头。

　　不要醒过来，永远不要醒过来。

　　是，这彻头彻尾，从里到外是个赤裸裸的自私的想法。但是这样的结局对他们三个人都是最好的不是么？这样的局面，这样巨大的灾难，连他都没有把握坦然面对。方才听亦晓讲述的时候，他浑身都在颤抖，包括牙齿，不断敲击着悲哀的节奏。何况是苏晓晓这样一个弱女子？有时候，知道比不知道更加残忍。

　　苏亦晓安静而从容地看着钟皓言额头有大滴大滴的冷汗竹子一颗颗掉落下来。她努力使嘴角噙着平和而宽容的微笑，牙齿却暗暗咬紧了，舌头已经能尝到齿缝间的咸腥味。她坐在床沿，两只手仿佛在微微靠后的地方，死死地按在床单上——只有这样，她才能掩饰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和已经涌到喉咙口的悲泣。

　　连呼吸都在颤抖，苏亦晓深吸了好几气，才勉强稳住声音：“我等你。不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

　　钟皓言缓缓抬起眼来看她，嘴角浮上一个苍白的笑容，声音充满无力感：“亦晓……你总是善良得不是时候，而现在……”

　　苏亦晓等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只愣愣地望着她，眼睛里沉痛到凝固的悲痛和无奈几乎将她迎面击倒。

　　“你是说，我现在邪恶得不是时候？”她呼吸一滞，却反而笑出来，眼角立刻湿润了。

　　钟皓言向她伸出手，又在半空顿住。这一刻定格了很久，两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无辜的手上。终于，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去，仿佛实在也承受不了这两道眼神压在身上的重量。太重了，太重了……

　　“亦晓，别说了。等晓晓醒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苏亦晓立刻妥协，到底也是坚持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疾步走出病房去。知道走过拐角，才敢哭出声来。

　　钟皓言痴痴地坐在椅子上。她不知道苏亦晓去了哪里，却仿佛能够听到她嘤嘤啜啜的抽泣声，心里顿时搅成一团，痛得他辨不清这世界的颜色。一片血红，灰暗，还是五彩斑斓？他悲凉的目光所到之处，仿佛连花草也都承受不了这其中的悲哀，一一谢了。他想追上去抱住她，双腿却像没了似的，完全不起作用。

　　苏晓晓醒来的时候整个二楼乱成一团。走廊里医生护士一拨一拨地来来往往。

　　钟皓言死死将她抱住了，不住地喊：“晓晓，晓晓，别这样！没事了！没事了！”

　　苏晓晓哪里能听他的，早已经失去理智一般，往死里挣扎，竭力张大嘴巴，发出困兽一般的狂吼。一声一声，从清亮到嘶哑再到破碎，仿佛一锤一锤狠狠砸在钟皓言心上。蓦地，她竭尽全力冲着钟皓言的胳膊咬下去，咬死了，两排牙齿深深嵌进肉里去。钟皓言吃痛，表情几近扭曲。然而他也是拼了命，丝毫不肯放手。他的胳膊严严堵着她的嘴，他能听到从她口中传过来的压抑的呜呜声。像是发怒的狗，这呜呜声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一声比一声急促。

　　“镇静剂镇静剂，快给她打镇静剂！”经验丰富的医生也着实被这阵势吓到了，全然没了白衣天使的风度，惊慌失措地缩在角落，伸长了手臂指挥一干同样不知所措的护士。

　　苏亦晓站在门口，想进去帮忙，然而病房里全是人，堵着她，也仿佛把她和里面那个世界隔绝了。她就像一个看客，别无他法，只静静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里面那个是她的丈夫，但是此时此刻看起来，他更像是里面那个女人今生唯一的依靠。他们那样牢牢地缠在一起，她仿佛能看见无数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坚固而不可逆转地拴在一起。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她从来不相信这句话，然而此刻，这个信念如此苍白。

　　“你还好吗？”

　　苏亦晓回过头，见是岑暮云，想对她笑一笑，一动嘴角眼泪就要崩溃，连忙又冷下脸来。

　　“都是因为我吧？”岑暮云此刻看上去羞愧万分，眼底有深深的忏悔。

　　“不，都是命。”苏亦晓在她因不安而微微发抖的手上拍了拍，转身离开。

　　是，都是命。她果然还是不能硬下心肠啊。即使她所谓的善良伤害过很多人，命运也不准备让她改头换面了。要不要放手，这是一道选择题。而她，没有选择不放手的权利。

　　注射了镇静剂，苏晓晓渐渐昏睡过去，两只手还死死拽着钟皓言的双手，两个人一起掰都掰不开。钟皓言便只有在床边坐定了，等她再次转醒。

　　一个下午的折腾让钟皓言疲惫不堪，他很快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翌日，苏晓晓醒得很平静，与前一日的疯狂大相径庭。

　　钟皓言在她身边坐着，袖子扣得很严，好不让她看见胳膊上的伤口。

　　“我为什么没有死？”苏晓晓忽然喃喃出声。

　　“晓晓……”钟皓言改坐到他面前，然而她涣散的眼神里根本没有他。

　　“我为什么没有疯？”

　　“晓晓，没事了。”

　　“我为什么这么清醒！清醒地知道我没了孩子，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有！清醒地记得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苏晓晓激动起来。钟皓言第一个反应就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好一把按住她。然而她很快平静下来，躺回床头，方才因痛恨而聚焦的眼神再次散开。

　　“你知道那种滋味么？你知道那种痛苦么？撕裂、啃咬、抓刺、殴打……血，满地都是血……”

　　“晓晓！”钟皓言终究忍受不住，暴吼一声，然后又迅速放柔声音，因为无力、愧疚而过度轻柔的声音，“求求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苏晓晓面上掠过一丝奇异的微笑。她转过脸来看他，竟见他满脸泪水，不由得也是一愣，眼角便似决了堤，汹涌的泪水无声无息将自己掩埋。

　　钟皓言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纳入怀中，缓慢、沉痛却坚定不移地说：“不要害怕，你不会一个人。你有我，这一辈子，你都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