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花正开》云舒兰

50、此情可待成追忆（上）

　　半个小时过去，钟皓言没有再收到新的指示。

　　等了一会儿，他隐隐听到西南方有警笛声，此起彼伏，延绵不断。心头涌上强烈的不安，钟皓言等不及刘胜荣的电话，立刻驱车赶往西南方的废弃工厂。

　　车还没有停稳，他便听到响亮的Q声，一共响了四次，每一次都像是打在他心上，令他的心因恐惧而不可遏止地震颤。这震颤传遍他全身，竟令他四肢都瘫软下来，连开车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冲不进现场，大把的警察将他拦在外面。他只能死死揪住警服的领子，像疯子一样不断大声斥问：“我太太在里面！有没有人受伤？她有没有受伤？我太太在里面！”

　　两台担架接连着被推出来。钟皓言冲上前，几乎把担架旁的护士撞飞了。

　　第一个是苏晓晓，第二个是张陌生的面孔。同样的，浑身的鲜血，五官都辨不清稀。

　　Q声还在继续，先是包围圈里的激战还没有结束。

　　“亦晓呢？亦晓在哪里？我太太呢？”顾不上苏晓晓，他攥住一名护士的肩膀，狠命摇晃她的身体，一面声嘶力竭地向她吼叫，沙哑的嗓音同和着眼泪的狰狞表情把年轻的小护士吓得不轻。

　　“皓言，我在这儿。”

　　背后传来微若叹息的声音，钟皓言浑身一震，猛地转回身，苏亦晓被两个女警扶着，吃力地向他微笑。瞪大眼睛将她从上看到下，确认真的是她，钟皓言激动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把她的身体死命往怀里按，仿佛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是了，是了，是他的亦晓！是他的亦晓！她还活着，她安然无恙！感谢上苍，感谢所有能感谢的！

　　他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嗓子里发出粗嘎的咿呀声。他滚烫的泪水不断滚入她的衣领，这灼热亦令她眼眶发涩，微微一眨眼，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打湿了他整个肩头。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别怕，没事了。”她哽咽着哄他，一如他平常哄她一样。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令她觉得他们是一体的，少了任何一方，另一方都活不了。这一辈子，她是他的，他亦是她的，这也许是在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的。

　　然而——生命中总是有那样多的然而，在你觉得幸福已经牢牢握在掌心的时候，把它结结实实打碎。她把这个然而交到他手里。她不想再做好人，因为每一次她做好人的时候，都会把他伤得体无完肤。这一次，她要他作出选择。

　　苏亦晓让钟皓言随救护车护送苏晓晓去医院，自己先回家，说是要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她只是有一点擦伤，却占了满身的血迹。

　　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运动服，坐到床上，苏亦晓却愣住了，两只眼睛无神地望着某一处，茫然而悲凉。运动服的LOGO是一朵雪白的茉莉，这让她想起苏晓晓苍白秀气的脸来。就在不久前，这张脸，这张令她觉得无比歉疚的脸向她绽开了一抹奇特的笑容。说它奇特，是因为这笑容太过复杂。无奈、不甘、愧疚、恐惧、不安、赶集、释然……仿佛那一柄Q指着她们的瞬间，这世上的人一生该拥有的表情全都纠结在她脸上。

　　刘胜荣在等待钟皓言的时间里完全失去理智，没了耐心。然而他表情怪异地看了她们一会儿，忽然起了恻隐之心。他让手下松开了苏亦晓，冰冷的枪口瞄准了苏晓晓。

　　“不，你住手！晓晓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皓言的！我说的是实话，没有人会在死亡面前撒谎！”苏亦晓冲上前挡在苏晓晓面前。

　　刘胜荣还在思忖，苏晓晓却是一脸平静。她声音平稳地要苏亦晓转过来面对她，向她露出一抹奇特的笑容。

　　“你说得对，没有人会在死亡面前说假话。我告诉你一个事实，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救我。我肚子里的孩子，确确实实，是钟皓言的。我知道他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就放弃你和我在一起，所以我打算打掉他。但是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今天我也不是碰巧遇到你，而是找你摊牌。这么说你明白吧？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存在一天，你们的将来或许就没有保障。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我提醒你，我死了，一了百了。”

　　苏亦晓脑子里一根神经绷直了，陡然间的抽痛令她不自觉浑身震了一下。她对苏晓晓和钟皓言这两个名字的联系还停留在某年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假婚讯上，至多，也就是钟皓言用来刺激她的一个策略。然而她没有想到，钟皓言把这种刺激发展成了实实在在的打击。在他们重新找回幸福之后，她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但是她对她一直是怀有某种感激和愧疚的，所以今天在街上碰到她的时候，她还那样高兴。

　　这算什么呢？难道说苏晓晓就这么一直存在于他们的婚姻中间？她腹中的宝贝，就这么在她和钟皓言浓得发稠的甜蜜里一天天长大？钟皓言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齐人之福？

　　“你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放弃我，还是放弃你自己，苏亦晓，决定吧。知道为什么你和皓言之间总是存在这么多劫难？全是因为你所谓的善良。你以为你的善良成全了所有人？事实上，你把大家伤得最深，却又无辜得让人无话可说。爱一个人，就要为了他而自私。好吧，这个决定我替你下，我死！”苏晓晓你把推开她，迎上刘胜荣黑洞洞的Q口。

　　苏亦晓匆匆抹了把眼泪，拉住她：“我们谁也不能替谁做决定！你没有发言权，你肚子里的也是一条生命！我们都要好好的，谁出了事，皓言都会难过一辈子。你自己说的，你还没有死心，得不到皓言最后的决定，你会甘心吗？还是你说的，爱要自私。我不想和一个死人争，我不想要皓言以后的回忆里永远醒目地杵着你。所以，我不许你死！”

　　接下来，接下来的情景惨不忍睹，苏亦晓几乎丧失了回忆的能力，也根本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幕幕惨烈的景象。

　　然而她不能控制自己的大脑，所有的血腥和黑暗如潮水般向她涌来，一波一波猛烈地冲撞着她，她的心，几乎痛到麻木。

　　事实上接下来刘胜荣什么也没有做。

　　他的船提前到了，他忽然间有种如梦初醒的恍然，记起保命要紧，一个箭步跳上船。他把她们交给那名手下。她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手下没有跟着一起走，而那个时候也没有人会给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直到那个人把她们拽上车拖到一个废弃工厂的车间，像扔破麻袋一样把她们扔在一群打着赤膊的男人堆里的时候，她才惊恐地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原来刘胜荣是有好几套方案在手的，即便是穷凶极恶，又被逼得狗急跳墙，他的脑子依然惯性地缜密运作，不给扳倒他的人得到好下场的机会，哪怕只有一丝。

　　她只能庆幸一件事，她们的所在地依然符合先前的大方向，如果那个客人报警的话，她们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她们将被贩卖到某个城市的红灯区。而在这之前，这群以虐待女人为乐的禽兽当然要先享受享受。而禽兽一般喜欢尝试新奇和刺激。面对苏晓晓是个孕妇的事实，他们对苏晓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把她抛到一边，绑在柱子上，被扒开眼睛欣赏她这一辈子都不愿再想起的残忍画面。

　　苏晓晓痛苦到扭曲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飞扬起来的尘土，淫邪而残酷的笑声，皮带抽动的声音……所有的一切事无巨细的在她眼前重现，苏亦晓脸色惨白，忽然一头扑在床单上痛哭失声。
　　她什么也做不了，那就等于她什么也没有做！她竟然什么也没有做！她就那么看着，看着那滩鲜红的血从那一堆□□的□□下方蜿蜒出来，一直蜿蜒到她的脚边。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知道！

　　她以为自己亦难逃厄运，警车却在这个时候赶到。一瞬间她只觉得无限悲凉和难堪。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的幸运，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已经晕厥过去的苏晓晓，拼了命地流眼泪。她觉得自己从某种程度上说好像是背叛了苏晓晓——她受了那么惨烈的折磨，而她，安然无恙。

　　她漠然地被一个人胁迫着，换了一个方向又一个方向。冰冷的Q口死死抵着她的太阳穴，有树干粗的臂膀勒得她快要断气。不断有鲜血溅到她的脸上身上，甚至是直接撞进眼睛里。震耳的枪声一下连着一下。然而她毫无知觉，只是留着眼泪，固执地注视着地上那一具羸弱苍白的身躯，眼睛像是长在苏晓晓身上，一刻也不转移。周围的一切根本与她无关，她不知道是该期待苏晓晓活着还是死去。活，此刻对苏晓晓而言或许比死还要残忍。然而苏晓晓若是死了，她便也死了。不管是不是巧遇，若不是她，苏晓晓决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哭够了，准确地说，是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苏亦晓深吸一口气，动作麻利地换上干净的衣服，匆匆往医院赶。

　　钟皓言还在手术室门口坐着，一转头，正看见苏亦晓转过拐角来。乍一眼看过去，她觉得有些陌生，等她走近了，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穿她偏爱修身连衣裙，改穿起宽松的运动服来。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动感。但是此刻她的情绪可不动感，一点也不轻松——如同他一样。确定亦晓没事，他该担心的就是里面那个了。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苏亦晓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去握他放在膝盖上冰冷到苍白的手。其实她的手和他的一样冰冷，或许，比他的还要冷。她像是在安慰他，事实上却是对自己说的。她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不觉有些失神。

　　钟皓言靠在她身上，他们互相依靠着。

　　他不想说话，也不想问什么。此时此刻，他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祈祷苏晓晓的平安。至于其它的事情，再说吧。

　　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表情很难看，甚至可以用狰狞来形容。钟皓言并不知道他在气愤什么，急切地扑上前去想要问个清楚，却被苏亦晓拉住了。她其实拉他不住，因为她也已经疲倦到极点。然而钟皓言一看到她眼睛里写得满满的惊慌和心碎，心里一惊，下意识停在原地。

　　一刻钟后，医生才把钟皓言和苏亦晓叫进办公室，依然是义愤填膺，难以平复的神情，说话竟带了脏口。

　　“我操他娘的！我做了半辈子医生，就没见过这么残忍的！他妈的一辈子没玩过女人哪！”

　　钟皓言惴惴不安而又近乎粗暴的打断医生：“医生，我……妹妹……她到底怎么样？”

　　苏亦晓脸色愈加苍白。她当然知道医生所指为何。

　　“没了，都没了！”

　　钟皓言和苏亦晓同时刷地瞪大眼睛，后者几乎立刻扑倒在地。

　　“您说什么……您说清楚一点！”钟皓言不能控制地摇晃医生的肩膀。

　　“孩子没了，以后都没了，再也不会有了！”

　　“您是说……”

　　“她丧失生育功能了！而且，她伤得很重，恐怕得有好一阵子只能在医院呆着了。”医生说着，流露出医者父母心那样悲悯的目光，忽然又暴起，吼道，“丈夫呢？你妹夫呢？出这么大的事，死了不成！不是个东西！”

　　钟皓言脸上更白了，一句话塞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紧咬牙关，两颊的肌肉狠命地抽搐。

　　“是的，不是个东西。”他喃喃了一句，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几乎站不稳了。苏亦晓上前扶住他，手上却也没劲，两个人一起跌坐到椅子上，半天缓不过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