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花正开》云舒兰

45、同醉月明花树下（下，1）

　　苏亦晓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又是如何熬过那一个犹如经历过灭顶之灾般及其痛楚难耐的夜晚的。自那天之后，她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回到盛亚的时候，钟皓言的绯闻已经满天飞。从基层文员到高层主管，几乎只要是盛亚内部的美女，都难逃钟皓言之手。

　　心还是不出意料地疼，她却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旁人眼里，在这个八卦满天飞的空间里默然麻木如昔的她，已经修炼到上善若水的境界。忽然很想念李真。这份二十年不变的深厚情谊令她的心稍稍有了暖意。

　　她决定辞职。

　　晚上，照例辗转难眠。喉咙干涩得很，她便起身去倒水喝。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搅得她心烦意乱。她走过去关窗，不经意间看见楼下拐角处有什么隐藏在大片香樟树的黑影后面。她看不真切，只在视线转移时，照着小区外的路灯，仿佛看到银色的一角。

　　一连好几个夜晚均如此，她不禁好奇，打算跑下去看个究竟。方才冲出门洞，便听见汽车启动的声音。两束车灯光打过来，又迅速退回去。她追着跑了一段，那车却开得极快，刚跑过拐角，那车已经不见了。

　　“嘎——”

　　银白色S7摇晃着停在离护栏十公分的距离。

　　钟皓言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才干稍稍放松。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在颤抖，手腕处一阵一阵抽痛，整条手臂开始麻痹无力。就差那么一点，他也许就要和这个世界Say goodbye。

　　还好，没有被她看见。方才看到她跑下楼梯来时满脸的期待，他差一点就忍不住心悸，想要冲上前好好抱她吻她。

　　他却不能。她爱不爱他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完好无缺地继续她的生活。这一生，他是注定要将她远远推开，永远不能将她握在手心。

　　他们，就如同曼珠和纱华，生生错开，永不相聚。

　　“宝宝，你一定要听话，乖乖长大哦！”

　　苏亦晓走到长桌边为李真倒水，听到李真的话，心里一痛，差点抓不住水壶。回过身，眼前温馨的画面令她一阵心酸。

　　秋日澄澈明亮的阳光轻轻打在李真身上，温暖的光晕映衬着她柔软幸福的笑容。她轻轻抚摸着还未隆起的腹部，像是在摩挲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

　　怀孕的女人最美丽。苏亦晓由衷地想，微微一笑，端起杯子走到她身边坐下。

　　“真羡慕你啊。”

　　李真不觉一怔，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她无意间触到亦晓的伤疤。

　　“你怎么样？”

　　苏亦晓淡淡道：“我想，我和他真的不可能了。”

　　从李真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苏亦晓觉得有些冷，竖起外套的领子来，又将外套裹了裹，低头匆匆往地铁站赶。

　　刚走了几步，颈后传过来猛一阵剧痛，浑身的血液瞬间僵住，眼前便是一黑，软瘫下去。

　　又是一个阴雨天气，天灰蒙蒙的，压得很低。街边新开发，还没有商铺开张的精致平房门面后面，隐隐露出破废许久，早已经暂停使用的半截废弃厂房，大约有四五层的样子。路上行人不多，每一个都行色匆匆。苦恼、愤恨、麻木、茫然，一张张脸从落地窗前经过，相似的表情轮回了无数遍，却没有一张笑脸。

　　你是其中的哪一张脸？钟皓言无声地问玻璃上自己的影像，嘴边一丝苦笑，然后迅速隐匿在一贯的冷漠威严之中。

　　对面的中年男子果然没有发觉他的消沉，厚沉的绛紫色嘴唇斜斜地翘着，狭长而格外精亮的眸子若深若浅地看着他，语调似乎很轻松：“钟总觉得这里的环境怎么样？”

　　“不错。刘总的眼光一向独特而具有前瞻性，每一次投资都抢先一步，占尽商机。这次华业的地皮在业界并不吃香，刘总却看准了这个路段的潜力，以最低的价格拿下最高的长期回报，我不得不佩服。”钟皓言转过脸来，嘴角冷硬，看不出心理变化。

　　刘胜荣嗬嗬笑笑，眼角微微上扬，眸子里神色莫变，沉声道：“就算是高回报，毕竟还是太慢。你知道，我向来是个没耐心的人，最在乎立即可以到手的利益。这次要不是我新请的副手极力争取，我可懒得搭理这块鸡肋。”

　　钟皓言不动声色地笑笑，附和他的观点，心里却明白，他这是要进入正题了。

　　果然，刘胜荣轻啜一口红酒，骤然间眸子雪亮，用力搁下的杯子在玻璃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钟总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至于我要说什么，想必你已经很清楚。我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可喜的是，我又是一个爱才如命的人，实在是舍不得错过你。所以，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钟皓言云淡风清地笑笑，完全不买帐。

　　刘胜荣也不恼，似乎是别有深意地笑笑，伸手在空中击掌两次。

　　便有侍者送来望远镜。

　　钟皓言几不可察地蹙眉，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

　　刘胜荣挥挥手，侍者点点头，仿佛是领会了什么，疾步退下。

　　刘胜荣举起望远镜朝废弃工厂的方向看过去，片刻后，嘴角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钟皓言心里涌上莫名的不安，下意识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顶层多了一点浮动的红色。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刘胜荣拿下望远镜，看到他脸颊掩藏不住的苍白，满意地抿嘴一笑，把望远镜递给他。

　　钟皓言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手竟不能控制地颤抖。

　　一望之下，钟皓言脑子里如同雷霆万钧，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苏亦晓被绑在轮椅上，而轮椅被推到了顶层的平台上，离边缘只有很短的距离。那点红色，是推着轮椅的人手中的小红旗。亦晓一脸惊恐到破碎的表情几乎立刻击穿他的心脏！他们没有封住她的嘴巴，她正竭力向身后的男人哀求着什么，泪水不断地从她大而因恐惧变得空洞的眼睛里涌出来。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已经刻意和他断绝关系了吗？他不是已经向所有人展示，他身边的女人如云，而她早就已经是过去时了吗？

　　钟皓言瞬间暴起，将望远镜狠狠摔到地上，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冲刘胜荣吼道：“刘胜荣，你卑鄙！”

　　刘胜望着他因震惊心痛而陡然间眼眦俱裂，显得狰狞可怕的表情，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世界名画般满足而得意。

　　“在我的世界，没有人敢说不。我肯和你谈交易，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我会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只要你能顺利冲上楼顶救下她，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会遵守你之前提的协议，另找他人。”

　　钟皓言呼哧喘着粗气，还没开口，刘胜荣已经堵住了他的话：“你还有29分59秒。”

　　看着钟皓言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刘胜荣嘴角浮上一丝诡秘的笑容，掏出手机来。

　　“三子，把那个女的推到楼梯口，让她亲眼看着钟皓言一层一层打上来。”

　　三子照他的话做了却没想到这是他耳朵灾难的开始。

　　打从这女的一看到钟皓言开始，她就拼命地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扯破了嗓子叫他赶紧走。钟皓言被人撂倒她要尖叫，别人被钟皓言撂倒她也要尖叫。其实她的声音并不难听，但是她实在哭得太伤心，喊得又太用力，嗓子很快沙哑，就像一只母鸭在嘎嘎叫，还是发情期的那种凄厉悲怆的叫声。他恨不得一把卡住她的脖子，好六根清净。

　　然而他没想到，采取措施的竟然是钟皓言。

　　钟皓言从三个人的包围圈里冲出来，飞起一脚踢到一个，又艰难地挥拳开始近距离肉搏战。好容易解决了近距离火力，他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站住，抬头朝顶楼看过来，被鲜血覆盖的眼睛亮得吓人。

　　三子抖了抖，被他眼中的杀气震得头皮发麻——但是，他似乎不是朝他看过来的，只听见他吼道：

　　“闭嘴！你想老子死啊！”

　　轮椅上的女人“嘎”的一声，狠狠地倒抽一口气——晕过去了！

　　三子有些惊恐地拉着轮椅退了几步。钟皓言的威慑力也太大了吧？

　　他这一个愣神不要紧，钟皓言已经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地直奔顶楼来了！他又退了几步，猛然想起，自己可是全国武术冠军啊，钟皓言都已经奄奄一息了，摇摇晃晃像个钟摆，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事实证明他错了，钟皓言的确是一个太过强大的敌人。这场最后的鏖战最令他安慰的一点就是，他在被他击倒，即将晕过去的当口，看到钟皓言也轰然倒地，并且，在他之前闭上了眼睛。

　　半个小时后，苏亦晓悠悠转醒，以惊天地泣鬼神的音高，试图唤醒地上几乎血肉模糊的爱人。

　　“钟皓言你醒来！你快醒来啊！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我还有好多话没对你说，我还没有追到你，我、我……我爱你！我爱你啊！真的，我真的爱上你了，从你离开我的那一刻起，不，或许在更久更久以前，我就爱上你了！是我太笨，是我不懂。原来一直陪在我身边默默关心我支撑我的人是你！你说我残忍，好，我就是残忍！我要你立刻站起来，救我！你看见没有，我还被绑在轮椅上，我很害怕！钟皓言，你个杀千刀的快醒过来啊！”

　　许久，地上的人儿扑哧笑了一声，声音很弱。

　　“钟皓言，你……醒了？”苏亦晓试探道，目光都变得小心翼翼，怕这目光落在他伤口上，都会弄通他。刚才他抬头的瞬间，满是鲜血的脸让她的心一阵猛烈的痉挛，胸口一滞，便晕过去了。

　　钟皓言花了五分钟才从地上坐起来，凑到轮椅边，帮她把绳子解了。

　　苏亦晓望着他不断颤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的脸上鲜血开始结痂，一片触目惊心，甚至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松开她的两只手，钟皓言大约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度倒下去。

　　苏亦晓也顾不得解放双腿，直接从轮椅上跪下来，抱住他直哭。

　　“我……能相信你吗？”

　　钟皓言气若游丝地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能，当然能！你别怕，我现在就报警！”

　　他哪里会怕？要怕，他也只怕会永远失去她而已。

　　“应该……先叫、叫救护车吧？”说完最后一句，钟皓言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