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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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雨一步一步踱回自己的住所，那是个极其幽静雅致的院落，离帝王寝宫长生殿两百步远，是那位小皇帝特地令人辟出来的，还亲手题字“听雨阁”。
荣宠之至。
楼雨不急着进去，撑伞立于阁前，仰着脖子看匾额上的题字。
——龙飞凤舞，锐利疏狂，贵气天成……字如其人。
楼雨微微叹气。他好说歹说活了这么多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小皇帝长得好看，心却和他的残魂一样，黑的透透的。
凡间真是不能待的地方，把德行本善的人变成扭曲的模样。
楼雨揉了揉耳垂，方才的红已经消退，有些冰凉。那小皇帝看他的眼神，深情也有，玩味也有，他看不出哪个多一些，只知道小皇帝对自己很好——虽然自己是被抢来的。
小皇帝是对他好，但对天下人不好，估计私底下要反他的不少。
作为一个心系黎元的大好人，他这个与小皇帝最亲近、最有机会下手的人就应该把小皇帝给一刀抹了，叫他到阴世受罪去，解脱这凡间的百姓。
只是……
只是小皇帝到底是皇帝，若他无缘故死了，怕是天下只会更乱。
冷风裹着细雨打着旋吹来，楼雨在沉思中骤然打个寒噤，视线重新聚焦时，已有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推开门向他这边小跑而来。
“大椿。”楼雨含笑叫了声少年的名字，抬脚向对面走去。
大椿是楼雨的书童，十五六岁，性情纯良。
大椿快步接过楼雨手中的伞，替他主子掸尽身上的雨珠。主子才得过风寒，要好好受暖才是。
进了听雨阁里面，寒气一褪而尽，又不热得闷人，同开春出太阳那几天一样暖融融的。
“楼雨”曾向小皇帝要求过，自己不大喜欢陌生人近身伺候，所以能进听雨阁的也就只有大椿一人。
一人就够了。
楼雨看着案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想着。
大椿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每次他从小皇帝寝殿回来，大椿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果不其然，待楼雨坐定，端起新泡的祁红茶抿了一口，那厢便开始抱怨了。
“公子，您本是这王城里最有名的才子，却进了宫里，成了……”小书童说不下去，“这真是，这真是……”
小书童咬牙几番，也挤不出来一个形容词，只得把手中的茶托往案上重重一放，看起来比自己这个主子还要恼恨。
他也不忍心戳自家主子痛处，但实在是忍不住嘛。
先前的楼雨惯会使软刀子，善收拢人心，大椿性子直，被哄得一愣一愣的，见“楼雨”待他没有主仆架子，便不再见外，把他当哥哥似的护着。
楼雨两手握着茶杯，对大椿安抚地笑了笑，眉间却悄悄皱成一团。
说的太对了，他又没有断袖的癖好，还是这天地都该敬让三分的仙君，自然是不情愿就这么雌伏于君王身下的。
至于那最有名的才子……
楼雨本是参加科考的一名书生。考生的名额亦是楼雨拼死从家族长辈手里抢来的，他甫一入试，一篇《定原赋》文采斐然，治世有方，使得楼雨顿时在王城之中名声鹊起，京华饱读诗书腹有乾坤的能人志士对其赞不绝口，皆声称此子非池中之物，前途无量，将来必有一番不小作为。
其中部分原因是因为楼雨的年纪实在过轻，未及弱冠，才识远见却足以媲美朝中老官，这才得以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那时间听到最多的词句，便是什么“明珠蒙尘，于今终得见天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等等。
楼雨从大椿口中听到不少诸如此类的言论，尾巴一翘，颇有些小得意，看吧看吧，他一缕残魂都这么有才。
京华人多嘴多，讨论的还是科考的文章，自然容易传到朝堂之上，然后顺理成章进到天子的耳朵里，当今天子虽然脾气……不好了点，但从前功绩累累，治国平天下都相当出色，当不会拿关系到国之根本的人才选举开玩笑。
谁知度韶不仅开玩笑，他还开了个令天下人翻眼跳脚的玩笑。
靠篇文章打响名声，不过是“楼雨”的初步计划，按他本来的打算，是想见到皇帝，以莲花舌感之，以切身行晓之，让皇帝知道，自己会是一把利刃，一把只握于他手的利刃。届时“楼雨”有七分把握皇帝会看上他，剩下三分是根据后者的性情保守估计的。如此之后，他得第中举，又有皇帝赏识，必能在朝堂之上大放异彩，日后逐渐影响甚至主宰朝堂，甚至……
没有甚至，皇帝看是看上他了，不过却往情爱方面发展了。
尤记得那日朝堂，百官执玉朝笏于两侧而立，最高处，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捻着一颗黑子，饶带调笑地看着楼雨。
——他着一月白色长衫，衣料粗糙普通，跪于殿下中央，却也掩不住一身灼灼风华。
尊贵的大虞天子就这么听，听着他口头施展完自己的宏图抱负，清朗溪泉的声音回荡在肃穆的朝堂上，没有一丝颤抖。
度韶笑了，满意地点点头。
他那一双本来无波无澜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出人意料的柔和。
他用那么欣喜、像是找到了宝藏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隔天，他就变成了天子近侍。
近侍，男宠。
男宠，近侍。
楼雨以前从没觉得，这两个词长得如此相像，他在纸上摹了一遍又一遍，吓坏了小书童大椿。
天下人捧着眼睛想看“君觅良臣”的佳话，君却给他们一人泼了一盆狗血。圣上喜欢男人，圣上喜欢的男人是当今的准状元郎，还是一见钟情，是的，此类滑天下之大稽谬天下之大论的糟心事，非话本子里而寻不得。
话本子里估计也寻不得。
旨意一出，当时主文试的考官、才名扬天下的蔡老先生当即一口凌霄血喷出，指着宫城的方向哆哆嗦嗦道，“昏、昏、昏——”没说完，就眼一翻真的昏了过去。
近侍能当状元吗？自然是不能的，于是乎，那一届科考，榜眼成了状元，探花成了榜眼，第四名捧了个探花的名头回去，家门前喜滋滋放了八响鞭炮庆祝。
整个京华鸦雀无声——出声的都再也出不了声了，天空又是阴云连绵雷声轰鸣缅怀着魂归虚空的悉慈仙君，叫人感觉丧事都碰一块了。
楼雨当时闷声不语地抽出了一把刀子，握着刀锋锁了门在榻前坐了一夜，谁也不睬。当清晨的光线照破一片黑暗的屋子，楼雨松开手，血肉模糊剧痛无边，他却只冷静地唤了大椿来处理伤口，换好衣物之后温和地接了旨。
除了唇色因为失血而带来的苍白，其他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不甘、怨恨、屈辱，似乎全跟着那一夜的血流走了。
接他入宫的轿撵就停在他下榻的客栈外，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人们跪成一片，没有一点声音，他的视线里也仿佛只剩下那一架轿撵。
若这是条捷径，他不介意、走上一走。
……其间心路历程，约莫就是这样。
大椿：“公子？”
楼雨眼皮一抬：“嗯？”
大椿郁闷地嘟囔了声：“公子近两天为何总喜欢出神……”弄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瞎操心似的。
楼雨笑眯眯道：“因为我在想如何摆脱现下困局啊。”说着走到窗边，略微一推，细碎的雨珠子便坠到他脸上。
他身上总有一种千万年也磨不掉的温和，又不过于清冷，像是历经千帆而仍不失少年活泼的谪仙。
大椿给空茶盏上着热茶水，“圣上对公子您宠是真宠，只是这荣宠……就不能用在该用的地方么……”
楼雨没有回话，只道：“雨又大了。”
竹林芳草，雨打芭蕉。
大椿上好茶，走到楼雨身边，带着舞象之年独有的少年心性，以一种新奇的口吻道：“这是在感念悉慈君神呢。”
楼雨微怔：“君神？”
大椿眼神一亮，公子这两月来头一次表现出对某事感兴趣的样子，他得再接再励：“是啊是啊，仙魔之战中，悉慈仙君力挽狂澜，救仙凡两界于水火，考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晖重万物……”
“所以啊，悉慈仙君就被封为了君神，成为仙界九重天中除帝神以外的第二位真神。”
大椿把自己听到的一股脑背出来，越说越兴奋。
楼雨垂眸，唇角慢慢勾起一丝微笑，轻声道： “……这样啊。”挺开心的。
大椿没察觉到楼雨的情绪，继续自顾自述说着悉慈君神的光辉事迹。
悉慈君神，皎皎如月，莲华容姿。
悉慈君神，至纯至坚，高山景行。
楼雨听了默默汗颜，他其实是很乐意给旁人展示自己嘴碎活泼的那一面的，只是众仙都有自己的骄傲，个个端着，没人主动同他讲话。
“大椿没见过那悉慈君神，但大椿觉得，公子风采出尘，俊雅无双，应当不比悉慈君神差多少。”
大椿说完，又扬着脑袋看他道，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彩。
楼雨咧牙一笑，揉了揉小书童的脑袋，“大椿，这话原是大逆不道的，莫再说了，知道不？”像那小皇帝一样，若不是他大人大量，再加上如今处境，就凭那“灾厄”两字，他也定要小皇帝好一番颜色看。
“……大椿知道了。”
被揉乱了头发的小书童眼眶里顿时蓄上两泡感动的泪水，两个月过去了，公子在听雨阁里几乎都是不笑的，不仅不笑，还阴郁无常，时不时把案上的茶水书卷一扫而落，公子就坐在一片狼藉里低着头沉默，可把他吓坏了。
哪会像现在这样温柔地教导他。
总算是要好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