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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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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初歇。
因着殿里的一扇窗还开着,烧得通红的炭也压不下空气里的三分寒气。
侍候的宫人恭恭敬敬立于一侧,呼吸声几近于无,在传说中荒诞嗜杀的帝王前,他们恨不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为零。
气氛沉郁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寝殿,唯有一人不受影响,静坐于案前,着月白色锦服,束玉冠,黑瀑般的长发贴于背后,正执一书卷,神情专注。
君子朗朗如玉,身姿如松,瘦而不弱,挺而不僵,风骨天成。
君子十八年华,名唤楼雨。
重重帷帐里伸出了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将案前老老实实看书的君子往榻上强势一带,楼雨反应不及,低呼一声,直直撞进一人的怀里,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一双月牙形的眼睛,笑起来那么好看,高挺的鼻梁,红嫩的薄唇,眉目如画,形容昳丽,不可方物。锦服微微敞开,露出精瘦的胸膛,出奇的冰凉。
楼雨无奈扶额,空出来的手撑着床榻,生生把暧昧撑走了一寸的距离,“陛下……”
那揽着人的君王一挑眉,“怎么,不让抱?”说着,环在身上之人的手紧了紧,磁性的声音和着呵出的热气一并扑进楼雨的耳朵里,使得后者耳垂顿时漫上一片红。
两个人都知道,那不是害羞的意思。
楼雨不动声色挣开了君王的桎梏,低垂着眼,不应声。
阴晴不定的君王手还伸在半空,保持着搂人的姿势,眯着眼看着楼雨,也不说话。
目睹了一切的宫人额头滴下一滴斗大的冷汗,腿肚子打颤,余光瞥见君王榻前摆着的一把冷剑,愈发地弓了腰。
他们只期望,待会这位公子的血不要溅到自己身上,亦或是不要见到自己的血,最坏,自己的血,不要溅到那位圣上的身上。
一言不合就杀人,甚至面不改色在自己休憩的寝殿里血溅三尺,他们这位大虞新登基的陛下又不是没干过。
宫人们那方心惊胆战,度韶的视线却还在楼雨身上逡巡。
他缓缓收回手,撑在太阳穴上,侧着身子,没有要拔剑的打算。
清雅舒秀,宛如谪仙。眼前之人的皮相,自然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被他选中,做了禁脔。
原来他想的是,放这人在身边,气气那些口口声声自称肱骨忠臣的老匹夫,天下没有什么比皇帝独宠一个男人更加荒谬的了。尤其这个男人还很有些经天纬地之才。
反正他是尚未想出。
却不料,这人还不是个普通的书生,胸襟,本事,野心,一个帝王该有的一切都被楼雨占全了,眼下缺的,不就是那权力之巅、万人仰视的位置了么。
大虞新帝、天子度韶发现这个秘密,非但没有将其除之而后快,反而越来越喜欢这个狼子野心、善于伪装的楼公子了。
他每一次入梦,都能预见周围一片血光,这人提着剑,嘴角挂着温润服帖的笑,一剑送进他的心脏,对他贴耳说道:“陛下,属于大虞的朝代,结束了。”
他对这一切欣喜,而期盼着。
是、该是这样的,他等了这么多年,唯有眼前这人方有资格做这件事。
想及此,度韶勾起一个天地为之失色的笑来,“罢了,朕也没让你怎么样。”
跪于榻前的楼雨被君王一只手虚扶起来,立马行了礼,脚步暗退。
度韶将这些举动看在眼里,眼中一弯讽笑。
楼雨察觉到这位难伺候的陛下身上又泛起隐隐约约的暴戾气息,心里恨不得打几个滚再对天吼上几句粗话。
宫人们则在一旁暗暗叫苦不迭,楼公子啊楼公子,你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笑上几笑,再说几句好话讨陛下欢喜就行了,这是多少千金小姐削尖了脑袋也求而不得的好差事,你不懂得珍惜,可不要害奴婢们被连累呀。
为什么说千金小姐呢,因为咱们这位陛下至今未纳一位妃子——如果不算楼雨的话。宫里的宫女又都是知道圣上喜怒无常的脾性的,深谙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这只老虎还是凶残无比不讲道理的那种,也不敢对圣上起什么歪心思,只想保得小命一条。
所以追捧的也只有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又对传说中容貌如画的皇上趋之若鹜的千金小姐们了。
好看是真好看,脾气坏也是真坏。
出了寝殿,楼雨拢了拢肩上方才新赐的狐裘,感慨道。说的自然是里头那位小皇帝。
“小皇帝”二十有四,比十八岁长六岁。
天空还挂着细细雨帘,一小太监撑着伞恭身站在他身后,楼雨眺望着远方好似无边无际的宫城,温润疏离的面容上透出一丝迷惘。
今日,是楼雨入宫的第六个月零一天……也是悉慈仙君舍身取义,道死魂消的第七天。
七天前。
仙界,修止门外。
这是天宫的最后一道防线,是止住魔界铁蹄的唯一希望,是仙界大大小小三十六万仙官、几百万仙众的脸面,尊严,与命。
自古神魔不两立,三天前是两界火拼前者最惨的一次,多年来,仙界高高在上,乐而忘忧,实力早已退化,而魔族养精蓄锐,等待时机,一朝爆发,就像咬到猎物的狮子,死也不松口。
仙与魔从不周山打到虚弥海,又被魔族一路攻上修止门,帝神陨落,仙界倾覆,垂死的境地使得仙界一度认为除了与魔族同归于尽别无他法。
眼看仙魔俱灭的惨剧就要发生,一人站了出来,以一己之仙力拦下了魔族的屠刀,又同魔尊夜追激战数月,终将夜追除杀,仙界众人士气大增,与那人一起一鼓作气把乱了阵脚的魔族赶至魔域。
至此那人已是重伤不治,便在最后一刻抽出仙骨做成封印,一掌按在元气大伤的魔族天空之上,自此仙界不再受魔界之扰。
那人便是悉慈仙君。
哦,也就是如今的大虞第一兔儿爷,圣上的心尖宠,楼雨。
经此旷古一役,众仙官才明白,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悉慈仙君,竟闷声不响地将修为提升至此,臻至化镜,他们却只道这位仙君不过是品相上佳了些。如若悉慈没有因此而陨落,毫无疑问能够成为第二位帝神。
这之后,在凡间香火平平的悉慈仙君忽然多了许多供奉,风头无两,原来是天界赐下一本真经,悉慈仙君的事迹得以被世人知。仙界与魔界势不两立,同仙界一道战线的凡间自然也与魔界势不两立,慈仙君不仅是救了仙界,更是庇护了他们凡间。
一时间感天动地,万民歌颂,爱慕者众。
然而世人乃至上天都不知道,悉慈并没有魂飞魄散,归于虚空。
悉慈未飞升之前,因为某种原因,在凡间丢下了一道残魂堕入轮回,后来飞升之后他忙着修炼,也就没有再管那道残魂。他抽下仙骨,又重伤将死,当时只是想寻个漂亮点的死法,便双臂一张身子一松,从万里云巅上坠了下去,可以在下落的过程中化为繁星、云彩,或是一缕阳光。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悉慈从一片烛光游跃中恍惚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人怀中。
那人紧紧地搂着他,温柔、而又担忧,撕心裂骨恨不能同其身受。
悉慈无声地张合着嘴唇,他没死……
视线清明之时,一张昳丽无双的面容蓦然跌入眼中。
那人轻唤道:“阿雨醒了。”
一时间眉眼初绽,以为绝色。
他记忆里不曾有这般人。
悉慈被那人的一笑恍了眼,神思尚不大清明,只是听着耳侧胸膛传来稳稳的心跳声,自己的心跳声竟乱了起来,嘤咛道:“这是何处……”
那人收在他臂间的手紧了些,“朕的寝殿。”
天上待久了的悉慈仙君对“朕”与“寝殿”二词还颇为陌生,眼皮一掀,看见榻下跪着抖糠筛的一排排,有御医,有宫人。
他脑中忽然有一股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
悉慈没控制住发出一声呻/吟。
度韶听见,将手贴在了悉慈额头上,有些微烫:“怎么回事,还没好?”
一名御医颤颤巍巍道:“回、回陛下,楼公子本就身子弱,神雨又来得突然,这么一淋,风寒加剧,若非将养个十几日,恐、恐怕是好不得的。”
度韶:“神雨……谁跟你说这是神雨?”
地上闻言又伏下一大片。
度韶看着怀里昏昏沉沉的楼雨,眼角稍眯,溢出几分细细的讽刺,“天上的雨下了,我的雨就病了,不分明是灾厄之兆?”
有人实在听不下去,惶恐道:“陛、陛下!”
度韶偏过头,不耐道:“滚下去。”
悉慈感到耳边胸膛的振动,恍惚间抓到一只手,嘴里不加思索地喃喃:“陛下……”你骂我做甚。
那手顷刻间回握过来,“朕在。”
他艰涩地睁开眼,看见榻下已是空荡荡一片。
——凡间,天上,凡间。楼雨,悉慈,楼雨。他未飞升之前在人间遗留了一缕残魂,如今他又附在了这缕残魂身上。
过往种种浮花般吹散又远去了,今日种种菩提般生长又开放了,昨日死,今日生。
度韶头回见这风骨翩翩的书生露出这样一番脆弱不堪的痛苦模样,有些高兴,于是更加体贴,调了个坐姿让楼雨倚在他怀里更舒服。
楼雨……悉慈并不想倚在谁怀里,还刚被说成是“灾厄之兆”,所以他死活不舒服。
考虑到这位陛下是为他着想,深明大义的悉慈仙君将推拒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顺着度韶喂过来的汤药一道咽了下去。
度韶看着悉慈乖顺地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喝完药,挑了挑眉,有些稀奇:“阿雨今天这么听话。”
悉慈啜药的动作一顿,险些呛到。方才收到的记忆里,似乎他的确不会这么听话。
他慢吞吞道:“没力气。”没力气跟你置气。
度韶被这个答案逗笑,笑得雨天透出了光亮。
……悉慈默默躺回去,心里说这小皇帝的脾气好。
好脾气的小皇帝又手把手照顾了他半个时辰,然后就放他歇在了自己寝殿,看他闭上眼睛缩进被子里才走出去。
一柱香很快燃尽。
悉慈浅浅地睁开眼睛,撑坐起来,单薄的中衣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悉慈像没反应过来,略微茫然。
他的目光缓缓望过去,修长的指尖上方凝着一团小小的光亮。
他把那团光亮抵在眉心,垂下眼眸,那日仙魔之战的惨状浮现在悉慈脑海。
他竟吊着最后一口气坠入了凡间,又好巧不巧地坠进了自己那道转世的残魂里了去。他的那道神息与残魂合而为一,鬼使神差地,悉慈没死成。
没死成的悉慈成了楼雨,成了一个毫无法力的凡人,楼雨一部分意识消弭了,又一部分融进悉慈里了,他本就是悉慈的一缕神魂,二者不分彼此。
……只是,他这一道残魂这一世真是太不争气了,竟然委身于一个男人,九五至尊也不行。就算他这道残魂,本意是想篡夺这万里江山,忍辱负重也不行,小皇帝昏庸无道也不行。
……那小皇帝。
叫他为难。
楼雨的目光又望向天空,乌云蔽日,比那宫城还要望不到尽头——听说凡间被阴雨一连笼罩了三个月。
那是在悼念悉慈仙君。
楼雨想道:下这么久雨,不怕水患吗。
如今仙界怎么样,他已经不清楚了,不过应该在慢慢好起来,用不着担心。他们肯定都认为,自己化为了繁星、云彩,或是一缕阳光。
他又想到了自己未飞升的时候,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时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本想一生一世做个自在的江湖人,但不知道娘亲是怎么生他的,把他的良心生得太大了,一路上好事做尽,连受冻的小猫小狗也要管一管,把自己的衣物铺在它们窝里,心软得一塌糊涂。悉慈也意识到,他一大老爷们,这种性子太女儿家了,于是决定心狠一狠,做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路人。
他失败了。
碰到一个人对他好,他就十倍地好回来,这就是悉慈。所以悉慈毫无意外地飞升了。所以才有了这次仙魔之战中,悉慈仙君的舍身取义。
而楼雨却截然相反。此人虽为悉慈残魂,却像是带走了悉慈心里所有的黑暗,再经世态炎凉一催化,从天灵盖黑到了脚底板。野心勃勃,阴郁算计,笑里藏刀,不择手段,城府无双。
悉慈承继了楼雨的记忆,知道了他这道残魂在世上过的都是些什么腌臜日子,能养出这种性子也是不足为奇,深表同情之后他又对自己深表同情,因为往后他便是楼雨了。
脑海里心思百转千回,现实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楼雨接过身后侍者撑着的竹骨伞,一人步下了台阶。
直到那道月白色身影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殿门前的度韶才收回目光,细雨给他全身罩上了层湿漉漉的帘子,收着伞的小太监抖着肩膀缩在角落里。
玄袍玉面的皇帝此时弯着眼,指尖轻抵眉宇,低头一笑。
——这大好的千里京华,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