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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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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主从二人其乐融融之时,小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公子,傅大人求见。”
楼雨循声望去。
青年一袭青衫,立于廊下,见着他,三十岁左右的面庞上挂着欣喜的笑。
楼雨顿了一顿,唤道:“言蹊兄。”
傅言蹊被大椿引了进来,向楼雨点了点头:“晴舟,终于见到你了。”
楼雨有些局促,飞升后几千年他都没跟什么人打过交道,一时间叫他与不相熟的人相处融洽谈笑风生,还是有些为难。
这是自他坠凡第一次见到傅言蹊,后者是新上任的御史,也是被一篇《定原赋》所打动,因为其本身就才名赫赫,便主动找上楼雨,慕名相交。数日相处,傅言蹊见这少年谈吐不俗,胸有沟壑,与之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
然而未来得及深交,一道圣旨便把他久觅而来的知音掠进了宫城。
世道无常,天地不仁。
念及此,傅言蹊看着楼雨清朗如玉的面庞,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小案上多了一盏茶。
傅言蹊的手摩挲着茶盏,声音裹挟着廊外的雨气, “晴舟,这些日子里过得还好吗?”听到旨意时,他虽克制住了情绪,没有言激,但圣上仍旧看出他的不爽,找了他不少麻烦,现下才寻出机会看望楼雨。
楼雨见傅言蹊脸上尽是替他惋惜心疼的神色,心中想道,原来前身还真交到了那么一两个君子体己。
“吃穿用度皆是宫里最好的,日子过得比想必言蹊兄还有滋味。”
楼雨呷了一口茶,笑着道。
听楼雨这么一说,傅言蹊心下更是苦涩,他问的又如何是这些身外之事,宫中的流言蜚语,众人的冷眼刀子,还有那君王的无理索求……怎么能不将面前这翩翩少年击垮。
傅言蹊越想越愤懑,平日里的礼仪也被抛至脑后,握着拳头一捶桌案,不平道:“千金难求的才杰,不被用于朝堂,反而囿于宫墙,做他一人的赏玩,何其荒谬,何其荒谬!”
说罢以茶作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他是想拉楼雨一把,偏生他们圣上又是个狠辣独行的,什么事都喜欢以血封口,根本就是无处申诉。
楼雨由他发完脾气,拎起茶壶慢条斯理地给傅言蹊的空茶盏倒满,眉宇间一片柔和,貌似释然。
傅言蹊是个有分寸的,此话不会随意乱说,他也没有提醒的必要,“陛下待我挺好的。”
不一言不合把拔剑抹他脖子,照顾这么周到,还不限制交友自由,到目前除了搂搂抱抱言语调戏,似乎真没怎么动他,天地可鉴,小皇帝对他真的不要太好。
好得楼雨都想感慨一句:这就是他们神仙求而不得的爱情吗?
他决定还是不要说出来刺激言蹊兄了。
傅言蹊又要发作:“你——”他是要说这个吗!
楼雨赶忙递给他一个“莫慌,听我给你往下说”的眼神,道:“陛下待我挺好的,在此处,我便无性命之忧,留得命在,就万事好商量。”
傅言蹊本欲站起的身子又坐下去,“说的也是。”
一息过后傅大人又苦了脸,“晴舟,你待在陛下身边整整半年,难道还不清楚陛下的作风么,普天之下,谁能让这位陛下改变主意?”
为官三年,傅言蹊的郁闷无人知晓。
圣上,也就是度韶,以前不是这样的。度韶还是敏王的时候,外平胡族,内镇王乱,军功赫赫,政绩累累。皇室子弟不知何故相继凋零,当时所以人都将矛头指向度韶,然而这位敏王实在优秀到天妒人怨,就连一向看不惯度韶的先帝也在大限将至之时传位于他,年号通晟。
朝野上下无不企盼这位陛下,开辟出一个政通人和、前无古人的新时代来。可谁知,度韶好好的明君不当,反而走上了前朝末代景帝的路子,怎么昏庸怎么来,怎么暴戾怎么来。
使得过往辉煌、臣民称颂都成了一个笑话。
登基一年,便隐有超过前朝景帝之势,成为千古第一昏残无道之帝王。
有谁知如今坐在听雨阁里对皇帝口诛笔伐的这位御史大人,曾经对前者怀有一颗多么赤诚的崇敬辅佐之心。
“先帝为何看不惯陛下?”楼雨问道。
傅言蹊似有为难,左右看看,“这……前朝秘辛,也是陛下的禁忌,已无人敢提,我也只晓得大概,不好说。”
楼雨表示理解,没有刨根究底下去。
傅言蹊道:“所以不管怎么说,陛下的性情……我着实担心你。”
在那喜怒无常的小皇帝身边舒舒服服活过了半年,此间本事,应当不需人担心了吧。
楼雨没有直言,换了种说法,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传闻仙界有一仙石,混沌之时便有了,高百尺宽百尺,横亘指月桥。雷池最深处的雷也劈不开,阴世最肆虐的业火也熔不化,谁见了都躲着它。”
他刚飞升少不更事的时候看那块大石头不顺眼,狠踹了一脚,养了三年。
楼雨藏在罗袜里的脚趾动了动,反问道: “陛下有那块石头难搞?”
傅言蹊眨了眨眼,这么说来……还真不怎么难搞。
傅言蹊见楼雨淡然之态不似作假,心也放下几许,“晴舟,你说话比往日……生动了些,这才像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
楼雨讪讪地笑了笑,话一多就掩不住本性,老毛病。
……
已是离去之时。
傅言蹊望着楼雨,形端色肃,“晴舟,日后若有难处,言蹊兄定会帮你一把。”
楼雨乖巧地点点头,傅言蹊已然将自己当作楼雨的半个兄长,末了又缀一句道:“放心,你楼雨,是那翱翔长空的鹰,定不会在这宫闱之中当一只雀鸟,平白磋磨。”
……
大椿同楼雨一道站在廊下,目送着傅言蹊的背影,感慨道:“傅大人真是个好人。”
楼雨瞪了一眼大椿,略微表达了一下对后者抢了他词的不满,看到大椿无辜的大眼睛朝他眨过来,楼雨抵拳轻咳一声,收回目光,附和道:“是啊,言蹊兄真是个好人。”
凡间之人,至邪者有,至善者有,兼善恶者有,不能轻易以善恶黑白而论者更有。
比那冷冷清清的九重天有生趣多了。
“……公子?”
大椿望着忽然潇洒转身往屋里行去的楼雨,纳闷道。
楼雨打了个喷嚏,搓了搓手:“……冷。”
度韶盘膝而坐,两指夹一黑子,眼光凝视着案上的棋局。
“傅言蹊去了听雨阁啊。”闲散无谓的语调,习惯性尾音拉长。
“啪嗒”一声,落下一子。
卜宁跟了阴晴不定的皇帝陛下这么多年,不至胆怯,曲了曲腰道:“回陛下,是的,待了半个时辰便走了。”
卜宁在宫中多年,自然也看出楼雨的野心与其对度韶的恨意,他觉陛下也看得清,但却愈发将其捧在手心,一开始时他劝了几句。
“陛下,那楼公子之心,不纯。”
那是度韶下旨讨了楼雨进宫的一月以后,他如是说道。
但只听陛下一声嗤笑,眼中闪烁着灼人的讽刺,“不纯便不纯,我要的又不是他那颗心。”
卜宁最清楚度韶的脾性,当下住了口,闭了闭眼睛,心中叹息:究竟是他楼公子一副好皮相重要,还是这大虞的江山重要啊。
后来的日子里,卜宁又断断续续提过几次这件事情,无一引起陛下的重视。甚至有一次,陛下这样和他说:“我就是要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度韶站在京华最高之处章台楼,俯视着底下的一切,然后偏过头,直视着卜宁的眼睛道:“其余人,他们不配。”
卜宁在那一瞬间便明白了。
是了,过去种种,还有当年一桩旧事,都把陛下对大虞的爱重之心给消磨透了,大虞的江山,又不是他度韶的江山。
他忠心耿耿,一把年纪,除了跟在他主子身后不离不弃,还能做些什么。
卜宁看见度韶朝他摆了摆手,便恭敬地曲身,敛下眼中情绪,退了下去。
度韶把玩着手中的白子,修长的指骨比莹白的玉子更赏心悦目。
似乎与他的梦又推近了一步。
……
“楼阿雨,过来。”度韶对着楼雨招招手。
楼雨从听雨阁被宣至长生殿,距离上次从长生殿回到听雨阁,不过才小三个时辰。楼雨妥协地走过去。
前身压根不在乎度韶对他的称呼,只有楼雨刚穿过来时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容貌昳丽的君王用他那月牙似弯弯的眼睛回答了他:“两个字叫着冷冰冰的,‘楼阿雨’才显得亲昵嘛。”
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配上温柔缱绻的话语,犹如夏日里清甜爽口的莲子,不忍叫人拒绝。
反正心软成自然的楼雨没拒绝。只是别扭“阿雨”这惯子的小孩子叫法。
楼雨道:“陛下,臣表字晴舟,晴日的晴,小舟的舟。”若是一定要显得亲昵,唤这个也未尝不可。
度韶一怔,片刻后弯起眼睛,从善如流:“晴舟。”
这两字由他叫出来真是格外好听。
楼雨不偏不倚地在心中评道。
楼雨被度韶拉到身侧,给他看新得的墨宝,两人共坐在一张龙椅上,服侍的宫人面无表情,心下都不由叹一声荒唐。
“顾严的拂琴图,喜不喜欢?”度韶期盼似的看着楼雨。
楼雨看看摊铺在书案上的真迹,又对上小皇帝度韶一副只为搏美人一笑的昏君模样,有些头疼。
千万年没下凡来,如今倒成了最遭人唾弃的红颜、啊不,蓝颜祸水。略有些心酸。
楼雨在度韶的注视下慢吞吞地点头:“喜欢。”
温柔贴心的人说喜欢,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
度韶却笑了,仿佛只是要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抚着画上流畅的线条,“喜欢就好,那便赏给你吧。”
楼雨的眼睛弯起来,没有推辞:“谢陛下。”活过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宠过,只觉新奇,就是一幅画,收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或许是楼雨的语气太过柔软,度韶偏头望去,只见那人眉眼都覆上了真心的色彩,就连瞳孔最深处的厌恶都像从未存在过,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把这归结为,楼雨演技变好了。
这般想着,度韶笑得更开怀了。
度韶有一双很神奇的眼睛。不笑的时候,那双眼睛稍稍一凝,便能叫一久经沙场的将士遍体发寒,忍不住跪下。
可笑起来又是月牙形的,一瞬间所有棱角都褪下了似的,叫人恍惚间沦陷下去,再也出不来。
这是他在凡间,甚至是仙界看到的最好看的人,楼雨想。因为仙界的人都很矜持,从来不这般笑,而人偏生是笑起来最好看。
忽然有宫人附在卜宁耳边说了什么,卜宁弯下腰对度韶道:“陛下,公孙大人求见。”
度韶挑眉,楼雨回望。
“想见吗?”以往楼雨都是执意回避的。
“可以吗?”楼雨斟酌着问道。
度韶一挥袖,慵懒地倚在龙椅上,眯了眯眼,“宣。”
公孙慎一踏进大殿,便看见楼雨站在度韶身边,他们那位陛下还拉着楼雨的手把玩着。
不忍卒视。
一想起自己也是极力促成楼雨与皇帝见面的主要“罪魁”之一,他老人家这一口气就差点提不上去。
公孙慎颤颤巍巍地行完礼。
只有楼雨知道度韶用了多大的力气。楼雨忍了忍,硬是没把手生拔出来。
“公孙大人有什么事么。”
度韶细细捏着楼雨的指骨,没有看公孙慎。从这双手可以看出,这人以前过得并不好,过于细瘦,还覆着茧,只有白皙的肤色还略看得下去。
公孙慎接收到楼雨提醒的目光,把涌上喉咙的批评连带血气一起咽了下去,不干不愿道:“陛下,城南水患的事……”
度韶打断:“城南水患的事公孙大人看着办就是了,用不着请示朕。”
公孙慎被噎得涨红了脸:“可这……”
看着公孙大人着急为难的神色,楼雨决定发挥一下自己身为宠臣的作用:“陛下,水患之事不是小事。”
您听一下呗。
楼雨用手指头勾了勾度韶的手背。
度韶一顿,放开抓着楼雨的手,像是给后者一个面子,抬眼看向公孙慎:“你说吧。”
公孙慎感激而又愧疚地看了一眼楼雨,开始禀报:“陛下,城南水患已有七日,朝廷当……”
又做了一件好事的楼雨安安静静地听着公孙慎的禀报,后者言语间隐约透露出一点对“施雨三月,以怀悉慈”的不满,但总归不敢对神明不敬,没有挑明了提。
楼雨无奈,他现在不再是悉慈,对这真是无能为力。
度韶默不作声听完公孙慎的禀报,忽然看向楼雨:“你有什么看法?”
楼雨一惊:“嗯?”
看法就是赶紧救人啊。
楼雨中规中矩道:“修堤坝,改河道,将水引至低处,再拨款赈灾,安置灾民,抚慰民心。”其实他说的跟公孙慎说的别无二致。本来还有祭祀祈福的,不过这雨是上天特地施降的,便免了这一套。
偏生座上皇帝是个偏心的,公孙慎说的时候什么表示也没有,楼雨说的时候他点点头,颇为赞同的样子。
度韶给楼雨递去一个“都依你”的眼神,“那就这么办吧。”
听到这话的公孙慎几乎老泪纵横,他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的,谁成想今遭碰见楼雨,才使得城南无数百姓得以善处啊。
公孙慎本想以目光向楼雨示谢,却被度韶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当即不敢逗留,行了礼便退下殿去。
老人家在心里捶胸顿足,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