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悦朝阳》如沐晨风

10、第十章 声声

　　高悦能够敏锐地分辨出，不同的人的脚步声。
　　比如，吴晓梦的脚步声，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哪怕是穿着高跟鞋，她走路的声音也仍旧很轻。
　　一步一步，“嗒……嗒……嗒……”，她的脚步稳健而轻柔，从不会出发那种，常人穿着高跟鞋会发出的，刺耳的“咚咚”声。
　　这与她成长于那样的一个家庭，家教十分良好，是分不开的。不仅仅是走路的样子，她的站姿坐姿，同样很有讲究，惯是大家风范。
　　而韩昭阳的脚步声，则是沉稳中带了一点点俏皮。他的脚在走路时总是不爱完全抬起，每迈一步，他的前脚掌都会下意识的在地面小小的摩擦一下，随之而来的，就是极其细小轻微的剐蹭声。
　　自从韩昭阳搬到高悦那里住了以后，每一次韩昭阳回家，要输密码时，但凡高悦在家，她都会提前替他打开门。
　　韩昭阳一开始，总是被她吓一跳，和她说了很多次，不要再这样提前开门。
　　他真的很怕，万一高悦听错了，给心怀不轨的人开了门，会发生什么危险。
　　可高悦却对她的听觉抱有百分之百的自信。
　　哪怕是韩昭阳换了不同的鞋子，她也没有一次听错过。
　　到了后面，韩昭阳也发现了高悦异于常人的听力水平，很是好奇她到底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高悦只是搪塞他说，是天生的。
　　韩昭阳很清楚地知道，她撒了谎。因为从前在学校里时，高悦并没有这样好的听力水平。
　　事实上，高悦这一堪比最强大脑的“特异”功能，源于她情绪病最严重时，和吴晓梦与私人医生还有保姆，一起被关在郊外别墅的经历。
　　她情绪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割腕、吞安眠药，这些能试的手段，她都已经试过了。
　　为了避免她再做出过激行为，精神科的医生建议让她住院。
　　但吴晓梦却毅然决然地和她一起搬到了，已经做好了各种保护措施的京郊别墅。
　　还特意麻烦她父亲，让心理医生、保洁阿姨和她们住在一起。

　　这些痛苦的回忆，高悦自然不想告诉韩昭阳。
　　可韩昭阳虽然是一名心内医生，也修过有关情绪病的课，他很清楚的知道，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多个日夜，高悦都难以入眠。
　　高悦在京郊别墅时，由于长期精神紧张和服用一些药物的副作用，高悦神经衰弱的症状愈发严重。
　　即使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她仍旧无法进入深度睡眠，而是能够清楚地听见静夜里一切细微的声音。
　　水龙头水滴落下的声音、钟表指针转动的声音、蛐蛐儿“吱吱吱”的叫声、夏末将死的蝉鸣声、远处山间大货车经过路面的声音、隔壁保姆轻轻的呼噜声、吴晓梦细微的呼吸声、甚至是楼下房间心理医生偶尔的梦中呓语。
　　当然，还有她自己的心跳声。
　　在上述这些声音她都能听得无比清楚的情况下，她几乎掌握了夜里所有人的作息习惯。隔壁的阿姨会在凌晨两点半左右醒来去厨房喝水，楼下的心理医生会在凌晨五点起床去厕所，至于吴晓梦……
　　大部分的夜里，她都会突然惊醒，努力稳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后，轻轻地起身检查高悦的情况，看她是否安好，为她盖好被子。
　　当然，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高悦的睡梦中进行的。吴晓梦的动作足够轻柔，绝对不会让高悦在梦中惊醒。至少，她是那样认为的。不过，高悦一直都听得到这一切。
　　故而，即便是后来，高悦的病渐渐好了起来，她仍旧有着，对一切声音的高敏感度。
　　以至于，每一个夜晚，她都需要，带着入耳式耳机，在音乐声中转移注意力，才能在那一点点细微的安全感中睡着。

　　可自从韩昭阳搬到她这里以后，她就很少带着耳塞或者耳机入睡了。
　　有一个医生男友，最大的坏处，就是他会细致地纠正她的一切不良生活习惯。
　　韩昭阳拔掉了她长期戴着的耳机，耐心地和她说，这样会对她灵敏的听力产生损伤。
　　每次她想要吃东西时，只要他在，都会把她薅到洗手池洗手。
　　她睡觉时，他又会强行地把她的大白熊拿到了一边。
　　他说，这是为了防止她抱着东西不盖被子而着凉。
　　高悦却十分生气，除了频繁地洗手她能容忍之外，其他的要求，全部都是剥夺她安全感的要求。
　　她只好撒着娇，请求韩昭阳把大白熊还给他，可韩昭阳却轻轻地躺在了她的身边，把她抱在怀里说道，“你害怕了可以抱着我。有我在，别老是找你的大白熊。”
　　她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抱着被子转过身去，却还是逃不出他的怀抱。
　　一开始高悦还很担心，不听音乐她会失眠。
　　可是韩昭阳均匀的呼吸声和有力的心跳声，却让她感到了无比的踏实。
　　这个世界的声音有千万种，而最让她安心的一种，则是枕边人平稳的呼吸声。
　　韩昭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高悦的安心，是他这样简简单单就能给的。
　　只是习惯了他在身边了之后，高悦越发觉得，没有韩昭阳的日子，十分难熬。

　　高悦由于身体原因，听从了韩昭阳的建议，转行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
　　能够带着自己的作品，回到她的母校，高悦也很开心。
　　在t大工作的最大的好处，就是高悦从早到晚的三顿饭，都能够在食堂解决。她再也不会因为，韩昭阳没空做饭，自己又不想做饭，而逼不得已的点外卖了。
　　只是开始正式工作了以后，虽然她的工作十分规律，但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t大，比从前的工作室，距离韩昭阳的医院还要远。
　　再加上韩昭阳本就是心内科会经常上手术的医生。由于在交流期内，医院也会让他值夜班。
　　遇到紧急情况，韩昭阳经常一两天都回不了家。
　　不知不觉中，高悦竟然发觉，她渐渐地变成了那个，会在家里，每晚都期待地等着韩昭阳归来的那个人。
　　那种等待的感觉，一点都不好过。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着高悦，韩昭阳对于她而言，有多么地不可或缺，多么的重要。
　　曾经的伤痛让她学会了享受孤独，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去生活。
　　可是现在，她却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对他的依赖与他用心的陪伴。
　　这种成瘾的依赖让高悦的内心十分不安，于是她决定，为了找回自己的安全感，消灭所有突如其来的清闲。
　　高悦一人在家里，得空的时间，会凭着一些灵感，画画设计图纸，做些小工艺品玩儿。

　　日复一日，高悦设计制作的小摆件，已经堆了半柜子。
　　从他们二人在机场确定关系到现在，他们已经同居了小半年的时间。
　　大部分时间里，韩昭阳都会去高悦家找她。
　　但总有些忙碌的时候，高悦也会住到他的单身公寓去。
　　近来，韩昭阳频繁地留守医院，于是高悦就搬到他那儿住了一段时间。
　　韩昭阳是个聪明人，他可以很敏锐地察觉到，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在他们的相处中，给高悦安全感了，可在他们的关系中，高悦仍旧对他有所保留。
　　尽管高悦也在韩昭阳的温暖中，尽可能地对韩昭阳坦诚，可是他们二人之间，终究还是保留着一些不能讨论的话题。
　　韩昭阳渐渐地，了解许多高悦过去的经历，可每每提起高考结束后的事，她总是会逃避地转移话题。
　　那段他不知道的过往，也渐渐成了两个人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而这个心结，也成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定时炸弹，在韩昭阳想要进一步拉进他和高悦的关系时，彻底爆炸。
　　韩昭阳回京述职归来后，虽然延长了在上海交流期，但是现在，他的二期交流，也快要结束了。
　　在韩昭阳原本的规划里，交流结束后，他会回到北京。
　　毕竟那里才是他的家乡，他的父母也都在那里。
　　可是现在，打算在上海定居的高悦，却成为了他生命里不能缺失的一部分。
　　韩昭阳知道，高悦在北京已经没有亲人了，但在他的心里，他仍旧抱有一丝侥幸地希望，高悦可以和他回到北京生活。
　　哪怕一年之中，只陪他回去一段时间。
　　至少，在他向她求婚以后，要和他一起回去，看望一下他的父母。
　　可每当他和高悦提起回北京的话题，只能换来高悦的百般不愿。

　　高悦这样的态度，让韩昭阳想要带她回家看老人然后结婚的话彻底憋在了心里，没有办法说出来。
　　慢慢的，韩昭阳越来越着急，直到那天，为了两人为着韩昭阳以后工作规划的问题，他语气很重的对高悦发了火。
　　韩昭阳试探性地问道，“悦儿，有可能的话，你愿意回北京发展吗？”
　　“我不愿意。”
　　“是这样啊……你不愿意也无所谓，反正我可以在上海继续交流嘛。”
　　“嗯，那这样还蛮好的。”
　　“我知道你不愿意定居在北京，但是我想带你回去看看……”
　　韩昭阳话还没说完，高悦就语气强行的否定道，“我不会回北京的！”
　　“好，不回去就不回去。悦儿你别激动，我没想逼你回去。只是，我爸妈都在北京，我一直借调着也不是办法，我……”
　　高悦低下了头，犹豫良久，却还是坚定地看着韩昭阳说道，“昭阳……如果你真的想要回北京的话，我支持你。可是我是不可能回去的，我们的缘分，可能只能到这儿了……”
　　韩昭阳听到她仅仅是为了回北京的事情，就要和他分手，一时间更加生气，他一个没忍住，便质问道，“你为什么就是死活不愿意和我回北京？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特意延长了在上海的交流期啊！我已经够迁就你了，可是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甚至连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回北京，为什么当初抛下我都不解释，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韩昭阳的发脾气，只换来了高悦更加激烈的反抗，关于当初她因严重情绪病离开北京的事，一直都是她此生不愿意再提起的逆鳞。

　　她更加生气地回答到，“韩昭阳，我本来以为，你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那样在意我的过去。和你在一起，我就可以一直这样快快乐乐的，在上海过好我的小日子。可是我真是看错你了！明明只有喜欢无理取闹的小女生会翻旧账，没想到你的心胸，也这么小……陈年旧事，你也要翻出来戳我的痛处。”
　　韩昭阳上前，抓住了高悦的手，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心胸小？我要是真的心胸小，我今天根本就不会还把吴晓梦当老同学和好朋友，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你说这是你的痛处，你怎么不想想，这也是我的痛处？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当初有多难过……你高考结束以后，说消失就消失了，丝毫不顾和我们的同学情谊，你今天竟然还能这么有底气的反驳我？”
　　高悦一把挣开了他的手，说道，“你如果觉得我是一个不念往日情分的人，你可以不交晓梦这个朋友，也没有必要继续和我在一起。没有人规定，一个人必须要背负着过去才能生活，我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如果你接受不了，就不要再来招惹我。”
　　韩昭阳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高悦的胸膛，继续说道，“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心呢？就因为你受到了伤害，就因为你接受不了你和吴晓梦一直在隐瞒的一场意外，所以所有的过去你都不要了……你自己的过去，我们一起经历的过去，不管好的坏的，你说撇下就能撇下。可是我不能……”

　　韩昭阳努力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继续说道，“如果不是如今我来痴缠着你，你是不是这么多年，根本就不想见到我？可是我不明白，吴晓梦算什么？她凭什么是一个特例？凭什么当初我们所有人你都不要了，你却一直让她在你身边？”
　　高悦听到他这番说辞，忍不住别过头去，冷笑道，“你这是无理取闹的找不出理由了，都开始吃晓梦的醋了吗？”
　　韩昭阳看到她如此抗拒的状态，终究还是心一软，一手拽住要离开的她，一手轻轻地转过她的头来，直视着她问，“悦儿，你看着我……我求你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意外，能让你说走就走，什么都不顾？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狠心，却又活得这么心安理得？”
　　高悦努力挣脱了韩昭阳已经抓红了的手，想要冷冷地回话，却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道，“昭阳，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委屈，很恨我？恨我当初，莫名其妙地抛下了你？你觉得我离开你的生活，你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你想过我没有？你有想过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讲这件事情吗？你有真的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什么叫做只是一次意外？就是你说的这次意外，我的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韩昭阳见到她哭成了这个样子，心疼地想要给她擦眼泪，却被高悦一把拦住。
　　她自己擦干了眼泪，继续说道，“当初意外发生以后，除了晓梦，没有任何一个人陪着我，联系我。仿佛全世界都在责怪我的逃避，我的脆弱。我知道以前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可是我想问问你，在我一看到周围的环境就只能想到那次意外的时候，在我抑郁难过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你有像晓梦一样，关心我，照顾我，在意我的感受，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吗？”
　　“悦儿，当初你走得太匆忙，我找不到你……我……”
　　“只有晓梦愿意尊重我的决定，陪着我离开北京，你觉得，你做了什么，又凭什么拿自己和她作比较？即便我们是朋友，可是你我，有熟悉和亲密到，必须要事事向你汇报的程度吗？你说你找不到我，可是你找不到我不会继续找吗？我从来没有要求你，在我的生活里一直存在着，你凭什么要规定，我就不能离开你呢？”
　　“你不要这样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今天就把你想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其实抛弃过去真心挺简单的。只要你真的够倒霉，够难过，被生活逼的觉得活不下去了，你就能明白什么叫做触景伤情，就能明白人为了保护自己，为了继续活下去，选择逃避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你现在知道了这一切，你满意了吗？”
　　韩昭阳听了这话，刚想继续解释，只见高悦继续说道，“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求你放过我，别来找我了……我想回家了……”

　　高悦把话说完，立刻拿着自己的书包，狠狠地关上了韩昭阳家的门，冲出了韩昭阳的小公寓，打了辆车回了她的家。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的家。
　　高悦刚刚进门就腿一软倒在了沙发面前的毛毯上面。
　　到家没多久后，她就慌慌张张地打了吴晓梦的电话。
　　在与韩昭阳近乎歇斯底里的争吵后，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失声。
　　电话很快就拨通了，她却只是一直颤抖着哽咽，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可能会吓到一个人在香港的吴晓梦，可是她实在是忍受不了心里的那种近乎于撕扯般的钝痛。
　　听到电话的那一端，吴晓梦轻轻地安慰她道，“悦儿不要怕，也不要急，你慢慢说，我会一直在的。”
　　她断断续续地和吴晓梦说道，“晓梦，我和韩昭阳吵架了……他说他想回北京……可是我不想回去……后来他也急了，就问了我……问了我高考之后的事……”
　　听了一个大概的吴晓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那件事对于高悦的伤害到底有多大，可是一时间，她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她劝慰高悦道，“恋人之间，如果总是有些心结和秘密，确实是会出问题的。现在你们更加坦白了，也算是一件好事吧。我相信，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和他说，想回北京的话……就不要再和我在一起了……”高悦尽可能地忍住哭泣，继续说道，“可是我舍不得他……”
　　“我相信昭阳他不会因为这件事抛弃你的。我们和他解释清楚好不好？”
　　“可是我好怕……我真的好怕……要是他知道了我过去的样子，就不要我了怎么办？”
　　“不会的，他不会不要你的。”
　　高悦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她每等吴晓梦继续说话，就说道，“没事……晓梦，我想开了。大不了我主动离开他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再被人抛下了……”
　　“悦儿，你先别那么悲观，也许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吴晓梦还想继续安慰她，高悦却提前说道，“晓梦，这么晚了，我也不打扰你了，我困了，想睡觉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吴晓梦趁她没有挂电话之前，连忙嘱咐道，“困了就好好睡一觉，能睡多久就睡多久。实在是睡不着，可以适当地吃两片安眠药。如果明天你还是心里难过的话，记得给我打电话。如果几天都没有好起来，就叫我回去陪你。最重要的是，要记得不许再伤害自己！”
　　高悦被她一如既往的关怀感动到了，红着眼眶答应道，“你别在担心我了。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我答应过你的。”
　　高悦本想吃两片安眠药就入睡，路过酒柜时，她却还是忍不住，开了一瓶酒。
　　这种时候，还是借酒消愁比较让人舒服。
　　高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失常。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体验过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感了。
　　或许是真的太贪恋韩昭阳给她的一切，如今的她，一个人躺在毛毯上，竟然还在幻想着他的呼吸声与他怀抱的温暖。
　　她真的很怕韩昭阳会接受不了她曾有过的阴暗面，也很害怕韩昭阳会在她和北京必须二选其一，然后果断地回到家乡而离开她。
　　如今的高悦，对她自己，真的一点自信也不剩了。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任何亲人的她，真的太害怕失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