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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药神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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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痛抽丝剥茧,自五内蔓延四肢,所过之处牵连皮肉筋骨,如潮汐升涨一般汹涌霸道。此间体内渐生出几道力,相互冲撞激荡,直要将肺腑击得粉碎。凌罗疼得青筋崩裂,银牙咬碎,世上毒药千万种,盛竹非与她何仇何怨,要选这样惨绝人寰的一种,让她死也不得安宁。她微睁开眼,恍惚间看见盛竹非紧皱眉头等在面前,她心中有恨,但那痛的鲜明很快让她无暇旁顾,她闭眼祈求解脱。不知过了多久,知觉才渐渐剥离,眼前显出白光一片,她迷迷瞪瞪地往里走,直至失去最后一点神识。
“凌罗……”
“凌罗,醒醒啊……”
“还不起来练功,你怎么这样贪懒?”
“可我的武功已经废了呀……”
“你在做梦吧,胡说八道些什么?”
紧闭的双目渗出些湿润,凌罗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睁开眼,看见李南麒丰神俊采的面庞,微笑地望着她。
四周白茫茫一片,耳畔隐隐传来水声。“南麒……”她唤他,语气带些疑问,似乎哪里有些不对,一时又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忘川河畔。”
他拉她起身,下颔弧度优美,堪堪到她发顶。凌罗好像想起一些久已忘怀的事,原本他身姿峻拔,星眉剑目,原本他们很登对。
“你看,那是忘川河,我从对岸涉水而来。”
凌罗循望去,只见水声之外,一片氤氲的水汽,四处一味白得空濛,但举目尽处隐约有远山的灰影。
李南麒牵过她的手,片时,她手中多了一柄剑。“从前的招式没忘吧,来,我们再练一回。”
凌罗忽然哭了起来,心底袭来一种深深的惊恐,让她想如孩童一般扑到南麒怀里找些安慰。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背叛了英雄帮背叛了我……”
李南麒笑着看她,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他站出丈远,不顾凌罗哭得伤心,忽然起了一招风遇平沙。凌罗心下大惊,本能地执剑在身前格挡。“当”的一声脆响,一种奇妙的充足感,随一股温和厚重的内力,缓缓流遍周身,好像沉睡多年的肌体终于醒转,充实洗练,渴望一场酣战。她指间聚力,目光一如往日专注,顷刻之间如行云流水般迸出七八招。长云乱涌,醉卧黄沙,雨落秋池,边角连声……红衣身影翩翩翻舞,茫茫天地之间,一片剑光流彻。
天空飘起纷纷细雨,李南麒挡下一招忽而飞身离远,停在忘川桥头,唇边悬着微微笑意。凌罗定定站着,好像预感到什么,唇齿轻动,无声地吐出二字,“南麒”。
两人隔着雨幕相望良久,凌罗似下了决心,“我同你去!”
李南麒摇了摇头,唇边仍是那样温润的笑,“世事艰难,你我都身不由己。我只是,厌倦了勾心斗角,凌罗,你明白吗?”
雨收,有风凉凉,不知起于何处。李南麒执剑的背影缓缓渡过石桥,渐而消逝在苍莽山河里。四周静了下来,时空慢慢收拢,恍若一张白纸不堪火烤,被暗红的炙痕蚀成灰烬。
晦暗的虚空中,凌罗听见一个苍老的嗓音远远传来,“……再不醒转,恐怕老夫也无力回天了……”
她终于抓住这深渊里蛛丝似的一道线索,拖着沉乏的身子,循声走去。
斗室中只有石峻和一位白胡老者,凌罗醒来时,恰好听见老者说,“你们护法太大胆了!”石峻恭敬地微一颔首,什么都没说。老者见她醒了直呼她“命大”,喝了聚魂散的人,十人里有九人要一命呜呼,剩下一人多半非疯即傻,而她一介弱女子居然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石峻并无过多表情,只向着老者一拱手,转身退出屋子。凌罗猜他是回右庭复命去了,但此时她头痛欲裂,许多事想不明白,也无暇多虑。白胡老者尚在絮絮叨叨,凌罗索性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之后几日,凌罗一边调养身体,一边理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她身在药神庄,白胡老者便是河西久负盛名的药神白不换。盛竹非那日给她喝下的是一种名叫聚魂散的稀世奇药。这药说来诡谲,若是普通人喝了,不过作补气养身之用,但若另外一种人喝了,又剑走偏锋地派得上特殊的用途。凌罗恰巧就属于这“另外一种人”——习过武,却因故废去的。
习武者,不论修习内功外功,都会在七筋八脉留下痕迹。用化骨散之类的方法能将功力招式剥去,但抹不掉筋骨上日积月累的痕迹,而聚魂散的功用,就在于复苏筋骨的“记忆”,让武功循着痕迹恢复。只不过,道理说来简单,人的肉身毕竟不是木石机簧,可任意摆布的。喝下聚魂散之后的这种“恢复”过程极其痛苦,遇上血肉阻滞不通的,弹指间便一命呜呼了。
凌罗之所以能挨过来,事后据白不换揣测,大概是因她连日来常受刀剑拳脚相加,身体孱弱久泡在药罐里,而致血肉无力又惯于药性,聚魂散反倒畅行无阻了。凌罗苦笑,不知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时值入暮,草木笼在夕照中,染上一层金黄。四野静谧,药神庄后园一方药池水汽氤氲,凌罗正靠着池壁闭目养神。这一身武功对她意味着什么,从前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倒不是好战尚武,只是那些内功剑法一招一式她打小同南麒义父一起练成,与她共生一世,仿佛与身俱来。她在探月楼做了两年花魁舞娘,温香软玉,沉沉靡靡,觥筹交错之间差点认不出自己。直到聚魂散剜肉拆骨,洪水一般在她体内冲撞,令她痛不欲生之时,绵绵密密注入一种无比熟悉的力道,那种力道,她记起来,方才是英雄帮雍城坛凌罗坛主的立命之本。
于此,她是欠了盛竹非的,无论他居心为何。
越是想不透他,便越要去想,他仿佛成了一项功课,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值当细细琢磨,不可大意。或许……凌罗想,只剩下一种可能。
“小姑娘莫非正思春,怎么水冷了都不晓得?”
凌罗一怔,回过神来,果觉池水冰冷,顿时浑身一激。白不换没好气地瞟她一眼,卷起袖子,拎起一旁火炉上搭着的水桶往药池中倒,边咕哝道,“小姑娘家家的还未成婚,身子尤不可受寒,否则往后生产,可要吃苦头的!”
原本静谧的四周瞬时寂静了几分,凌罗费了些功夫才觉出“小姑娘家家”确实是在说自己,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默了半晌,才淡淡道,“我早过了成亲生子的年纪,老伯。”
白不换嘿嘿笑了两声,“古有姜子牙七十生子,你才多大?有些事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结果。”
白不换走后,凌罗又在药汤中发了半刻愣,直到最后一缕夕阳隐没天际,夜色彻底覆了下来,竹篱四角悬着宣纸灯笼,烛火跳跃着发出蒙蒙微光。此时篱门轻响,黑暗中缓缓出现石峻冰冷的脸,手臂上悬着一个包袱,“护法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凌罗抬眼,那个可能又一次浮现,盛竹非恢复她武功,是要拿她作一件秘密的武器,预备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