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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博 ...

  •   一阵嘈杂声将凌罗吵醒时,天已大亮。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偏厢僻静,平日少人走动,今晨却一反常态,常有匆忙的步履声传来。她窥见三五成列的黑衣人不时从偏门出去,试探着走到天井,见无人理会她,又一路行到正门口。
      凌罗立在檐下,一袭红衣在黑压压一群匆忙行动的男人中颇为显眼。她揣摩着这阵仗,像是要去抓什么人。
      不一刻行伍散得差不多了,周遭复又静下来。这时她望见一身碧衣的盛竹非远远行来,想起昨夜,一时有些促狭。诚然,以他二人的立场,腌笃鲜和那件故事,都僭越太过了。
      去留之间一瞬迟疑,盛竹非叫住了她,神情肃然,“小北不见了。”
      凌罗一怔,省悟这些黑衣人原是派出去寻小北的。
      “塾师讲他堂间如厕就不曾回去,遍寻不见,只在离藩厕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这个。”
      他抬手,是小北的铃铛。一张虎虎的圆脸浮现在眼前,对那个孩子,凌罗竟也有些在意。
      “是顽皮偷跑出去了,还是……”
      她看着眉头紧锁的盛竹非,明白了他的担忧——小北是被人掳走的。
      他不说什么,转身便要出门,大步流星行至门口,忽又停住。他回头,目光在凌罗面上逡巡半刻,她不解地瞧着他,转瞬心中一亮。若不是暗卫回报,今晨凌罗一直在房中未出半步,他简直有些怀疑她。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幽微的情感,远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就如盛竹非和凌罗,昨夜之后,心底深处仿佛有些模糊的共识,说不上是什么,终究与先时不尽相同。但江湖风雨如晦,又都是历练捶打险些成了精的人物,日长月久,心防重得连自己都不肯轻信。更深露重,寒夜里萤火似的一点微芒足以取暖,待到昭昭白日,真相夹枪带棍汹汹袭来,那一点似是而非的暖,便识相地消散无踪了。
      凌罗微微一笑,含着讥讽,对他,亦对自己。
      大门关上,她在庭前愣了片刻,她忽然有些明白李南麒。是盛竹非擅秉人心,她险些着了他的道罢了。

      她转身欲走,忽听身后门响,还以为是盛竹非,正要回身,不防颈后重重受了一击,霎时疼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其人来势汹汹,拽起凌罗的衣襟,又狠狠煽了两掌,凌罗口中一甜,唇边登时渗出血沫子。
      一个粗哑而凶狠的声音响起。
      “河东个个英雄君子,怎么耍起阴谋诡计,倒比我们这些‘邪魔外教’更胜一筹?”
      这是一张狰狞的脸,即便挫骨扬灰,凌罗也不会忘记。曾几何时,那条自人中蜿蜒至左眼皮底下的长疤如刀戟,烈火烹油日日凌剐,令她痛不欲生。
      周博扼住凌罗的脖颈,冷声道,“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以为我不知道?一招苦肉计使得天衣无缝,探月楼花魁……哼,臭婊子挑拨离间的本事倒不小,趁教中混乱,引着盛竹非一盆脏水往我身上泼,他以为除掉我,便能稳坐次长老之位了?”
      凌罗脑中嗡嗡直响,唇边扯出一个诡谲的笑,含着嘲讽。她动了动嘴唇,周博低下头,听她道,“……作恶者人恶之,盛竹非不除你,也会有别个。人人得而诛之!”
      周博瞠目欲裂,刀疤横贯的半张脸猝然抽了抽,“想借刀杀人,今天我就先结果了你!”
      说着,手上力道加重,凌罗一根细颈如鸟骨一般,眼看便要折断。凌罗疼得没了知觉,只觉身子轻飘飘地不知在何处沉浮,眼前一团迷雾愈来愈暗。
      刹那间,一道光亮擦破黑幕。
      仿佛泅溺之人瞬间浮出水面,凌罗大口呼吸,随之而来的,是锥心彻骨之痛。
      盛竹非缓缓走进木门,身边跟着黑衣人石峻,方才,是他一柄暗器伤了周博的左手背。
      盛竹非面色阴沉,其后,藏着酝酿多时的疾风骤雨。小北甫一失踪,他便疑心是有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使了一招引蛇出洞,果然引出一条嗜血的巨蛇。原来,周博打的是凌罗的主意。
      “周兄不请自来,未免太不把右庭放在眼里。”
      周博哂笑一声,捂着左手起身,看了一眼逐渐回缓的凌罗,“盛兄轻信外人谗言,抓着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放,又哪里把左苑放眼里了?”
      “追查一事乃三位长老授意,何来外人之说?至于谗言忠言,各司一视同仁,查明了自见分晓,广易兄问心无愧,何必多此一举?”
      周博嗤笑一声,“不是外人?鄙人不知,短短几日,她已成了盛兄的‘内人’了。方才我路过右庭见她行动自由如入无人之境,好心想着替你约束一二,如今看来,倒是我不识好歹。多有得罪,这锭银子就当赔礼,盛兄差人找个成名的大夫给她诊治诊治,好生养几日,包管盛兄艳福不减。”
      周博将银锭往凌罗身上一扔,大笑着错身要走,盛竹非冷道,“今晨我右庭走丢一位小友,周兄若知晓内情,还望告知一二。”
      “今晨左卫抓了个叛徒余孽,说是李南麒的儿子,倒不知盛兄这位小友姓谁名甚,样貌若何,我回府后也好比对比对。”
      盛竹非道,“周兄手段雷厉,让人佩服。只不过我那位小友,是我右卫石峻之子,一个娃娃定无可能有两个爹爹,周兄说是不是?”
      盛竹非指了指身畔那高拔的黑衣人。
      石峻的目光钉住周博,虽面无表情,却透着说不清的沉翳。周博朗笑附和,一拱手,“如此,鄙人便不多扰了!”
      盛竹非目随周博离开,回身正见凌罗踉跄着起身,伸手扶了一把。凌罗不动声色地脱开,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边道,“他如何知晓小北是南麒的儿子?”
      “定是认出了他身上那枚铃铛,李南麒的剑坠。但这剑坠并非稀罕之物,他不过借此虚张声势,杀一杀我查他的势头罢了。”
      凌罗瞧了他一眼,对他这个人,越发看不清楚。早先她竟有些自作多情,原来他只拿她当引出周博的诱饵,但他对小北又安着什么心?
      凌罗久无声息,盛竹非见她虚弱垂目,目光在她面脖伤处逡巡片刻,忽然想起自在雍城找到她,她便不停地在受伤、养伤中度日,原本在他眼中,凌罗是精明的对手,一颗需时时警惕、刻刻提防的棋子,以致他常忘记,在诸多身份之外,她还是个女子,且现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今晨她一袭红绡静静立在廊下,望着往来络绎的暗卫,专注的神态中透着些好奇,其时秋阳熹微,淡淡的一缕光漫洒在她身后的廊柱上,连带她乌黑如瀑的长发也溢出些微光彩。盛竹非在另一头看着,发现她原来是个颇好看的女子。当下他久不浸风月的脑海里忽的冒出一句诗来,那还是他与妻巧晏读书泼茶的恩爱时节偶然临帖所得,念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如今再看,当真不是什么吉利话。他心里微微讶异,临出门时差些要道一声“小心”,费劲抑住了,一切如常。
      他派人替她医治,府中大夫见又是她,连连地摇首叹气。大夫走后她睡了大半日,至晚觉得好些了,便起身去寻盛竹非。再怎么想高高挂起,小北毕竟是南麒最后的一点骨血,她想,说到底,这也是英雄帮欠他的。
      到了房门口,听到里头有人语声,说眼下左苑必定固若金汤,石峻身手再好双拳难敌四手。话到此处忽的停了,下一瞬房门开,盛竹非与凌罗四目相对。凌罗道,“我并非故意偷听。”盛竹非淡然地点了点头,撤下一只手让她进屋。
      石峻人如其名,投向凌罗的目光冷峻似一支箭,与他平日不苟言笑的肃容倒很相衬。盛竹非轻描淡写一个眼色,石峻颔首告退。转瞬间,这雪洞一般不事缀饰的屋子让寂静填得盈盈满满,挤得人不很自在。凌罗思虑良久,心中转过几轮的疑问:小北既是南麒之子,何以昭昭然在右庭度过两年?也终于没有问出口。盛竹非倒神色无异,兀自立在案前临字,凌罗扫了一眼,见那一手行草端方雅润,与他与右庭如出一格,不由心生赞许之意。毕竟长在英雄帮,她于此道也算耳濡目染。
      “常闻贵帮主博学多识,尤善书法,一手魏体笔力苍遒,世所难求。今日一见,果非凡品。”
      凌罗听他话里有话,神色一凛,盛竹非从案旁木匣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丢给她。
      触手所得,她似有预感,双手微微发颤,随之面颊亦有些烫。
      她小心打开,果真是酒醉那夜她从火海中拾出来的名册,帮中传她痴心难改,只因当中载着李南麒姓名生平,拼死拽在手里。但她痴心不敌红莲火,如今这名册燎得只剩几张残页,不知以何种手段搜到右庭。
      “若我所知不假,贵帮名册皆出帮主亲手吧?”
      凌罗垂眸不语,算是默认,她等着他更要命的一问。
      盛竹非单刀直入,“你‘无意间’放的那把火几乎烧毁了英雄帮现存所有的成员名册,所剩残页记的,偏只是河西已拔的那几枚钉子,毫无用处。都说水火无眼,但依盛某看,这场火烧得未免太过顺遂人心些。”
      凌罗没有即刻回话,一时话里机锋在静谧的房中蔓延扩散,盛竹非神色淡淡的,笔尖连绵。
      “今日周博口口声声称,我为次长老之位想除了他,那时你附耳说了什么,惹他大怒?”
      盛竹非再抬首时,眼中染着饶有兴味的笑意,语气未起波澜却暗藏一种锋芒,“我猜你向他暗示了,我确有此意,是不是?”
      凌罗答道,“护法莫忘了我与周博深仇大恨,虽我内力全失无力报仇,但所言所为还不至于要讨他欢心。至于那场火的细节,当夜我醉得不轻,如今记得的,多还是第二日旁人告诉的。”凌罗放下残册,目光坦直地盯着盛竹非,“我脱身两派之争已久,本无心插足是非,当日是护法寻我回来,如今护法既信了周博的话,认定我有意挑拨,先时说的那些,便不作数罢。只望护法高抬贵手,放了我。”
      狼毫墨饱,欲落未落时,盛竹非抬起头,笑意中充满揶揄,“确然人心幽微难测,倒不如一劳永逸,省得烦扰。既如此,你决计是留不得了。”
      凌罗怔在原地,还未及细细揣明他的话,石峻推门而入。原来夜风颇凉,倏然灌进来,令烛火一晃,屋子跟着晦暗许多。
      青瓷碗,浓褐汤,凌罗沉着脸,明白了盛竹非是要杀她。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当年事,看来盛护法是查清了。”
      桌案一侧的银盆中盛着清水,盛竹非洗了手,接过石峻递来的帕子。他但笑不语,半晌放下帕子,缓缓道,“眼下周博如惊弓之鸟,我这一份大礼,足以令他放松警惕。再者,你毕竟曾是英雄帮要员,杀你名正言顺,有何不可?”
      若论生死,凌罗早已置之度外,可眼下她忽然没了底,盛竹非是否已认定周博便是英雄帮内鬼,且打定主意计划周详地着手除他?她还有些事可以说,苦于尚无时机,就凭她已透露的,他能查到何种程度?她思量着,要如何利用周博曾在河东被擒一事加重盛竹非的怀疑,而又无投鼠忌器之嫌?
      她拿起瓷碗,心中还有些不置信,她实在想不通,盛竹非为何突然要杀她,且选在这样一个毫无必要的时刻。临了她选择赌一把,便压下一切言语的冲动,神态阴沉又无可奈何地凑近碗沿,最后清浅的问了一句,“小北的事,你可有打算?”
      盛竹非挑眉,“事到如今你不为自己求情,反倒关心叛徒之子,你不恨他?”
      凌罗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小北或是李南麒,心烦意乱地答,“求情有用?”
      盛竹非一笑,摇了摇头。
      轻浮的气氛突如其来,透着诡异,凌罗几乎以为这只是他挟带恶趣味的玩笑,若不是片刻后腹中袭来一阵猛似一阵的痛,而渐至撕心裂肺、蚀髓嗜骨的地步。
      凌罗无力支撑,猛地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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