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凛霜时》大兔君chloe

11、审判

　　此事，可从两年前英雄帮文书阁的那一场火说起。
　　圣坛一派肃静。盛竹非拢袖玉立，唇角微微上扬，神情是一贯的成竹在胸。周博靠着扶手落座，脸色晦暗，不时掏掏耳窝子。凌罗则面无表情地站在堂中。
　　文书阁的那一场火很凑巧，不仅凑巧烧掉了当年五名细作的身家底细，还凑巧烧掉了本不该留滞文书阁的仇英的求援文书，致使仇英过江时被截，万贯家财悉数落入左使囊中。换个说法，行事严密的英雄帮以一个小小失误，送了左使一大笔钱财。此事凌坛主有个说法，说许是我拜火教细作为防逃家者过河故意滞留信件，然我教细作何时所行何事向来如数上报，皆是有案可查，诸位可曾听闻哪位有此一举？若瞒而不报，那便是另有图谋，终究逃不脱，最后得利者是左使。
　　更蹊跷的是，线报言当晚月明如灯，夜晚光亮如昼可视物，他曾见凌坛主醉后入阁，并未带何烛蜡之物，那么，其后大火的火源从何而来？
　　“一派胡言！”周博忍不住喝道，“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测！”
　　盛竹非摆了摆手，一名暗卫呈上一份文谍。三位长老一一传阅，面色皆是一沉。
　　“当时凌坛主身份敏感，我曾命细作多加留意。此为其口供，诸长老若有疑义，亦可传他当面对质。只须小心些，莫再让人灭了口。”
　　话中嶙峋的讽意，憋得周博双目圆瞪。看他窘态，凌罗也经不住扬了扬嘴角。
　　盛竹非步步紧逼。
　　由此可见，是有人借凌坛主之手故意制造了文书阁那场大火，为隐瞒英雄帮在我教中余下的细作身份，更“无意”间，付了左使一大笔——或可说——酬劳？
　　拿钱办事，若果真如此，左使到底替英雄帮办了何事，抵得上仇英的全数家当？
　　原本英雄帮与拜火教互安桩子，探查行事低调，间隔久缓，但两年前，两派之间的消息传递却忽的密集起来，那五名细作作风谨慎，心细如发，我教于船运、钱粮上屡屡受挫，虽数额颇小不致伤筋动骨，但却如毡里扪虱一般起伏不定，让人疑心暗鬼，坐立难安。如今想来，那岂不过是为转移视线的烟幕，他们要遮掩的，到底是谁的行动？
　　“当时是谁殚精竭虑搜寻细作！那五个叛徒最后可都是老子查出来逐一绞杀的，若我是英雄帮的人，如何肯杀自己人？”周博抢白道。
　　“因为你已察觉到，我在暗查此事。未免引火烧身，先杀人灭口罢了。那五人本就是随时可弃的小子，英雄帮最看重的，难道不是你这位高权重的左护法？”
　　弃子。凌罗缓缓闭上眼，脑中浮现李南麒明亮的笑容。
　　周博冷笑，“右使不去说书实是可惜了。”
　　那时节发生了一件大事，诸位一定还记得，盛竹非无视周博的攻讦，续道。
　　“当年在江州，英雄帮的粮饷失于我手……”盛竹非顿了一顿，补道，“失于，我和李南麒之手。”
　　老帮主必然是知道，英雄帮在江州附近的一应据点口岸算是全废了。此时他们急需朝廷相助新辟口岸漕运，但他们不该知道，我教也在打朝廷的主意。湘防、戌连、充州三地耳目众多，早已不便行事。
　　“他们如何得知，我当时正与那些……”盛竹非等了一等，似想寻一个合适的称呼，“宵小奸佞，觥筹相错，讨价还价？”
　　凌罗眉头渐渐深皱，觉察到这些话，与她当日故意灌输的并不完全相符。盛竹非似乎从她的话中截取了得用的片段，抽丝剥茧，细细延展。
　　她看向周博，她自然是希望他死，但他怎么可能真是英雄帮的细作？
　　如果他当真是呢……凌罗仿佛看见了老帮主如潭水般深不可测的独眼，一股寒意自足底生，沿背脊悄然蔓延。
　　圣坛如死一般寂静，却并不是因为殿中确实摆着一个死人。
　　盛竹非讲的这一桩旧事，在场人多少都知道一些，结局是英雄帮转而占据永固、文州，拜火教一向觊觎，并欲借以离间朝廷与英雄帮关系的两座口岸城池。贿价，经盛竹非后来密查，只高出拜火教所允之数不多——英雄帮毕竟不是什么富贵乡。
　　如今谜题只剩一个，周博自何时起替英雄帮做事，以及，他如何传递消息。
　　右庭的人适时呈上证明文书。周博警惕地望着那一沓书信文牒。四长老难得地正经了一回，道，“右使果真有备而来。”
　　盛竹非但笑不语。
　　大长老看了半日，抬头问话时，向的却是凌罗，“四年前周博为英雄帮所俘，困过两日，此事当真？”
　　除盛竹非外，众人皆惊。但最讶异的，还是凌罗。
　　世人往往不喜欢真相，尤其是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真相，以真掺假的谎言才最易取信于人。不能一溃千里，而应做出时时抵抗、节节败退的样子，谎言就该这样，一点一点喂给敌人。这些都是老帮主教会她的。
　　可是帮主，您又给凌罗喂了多少谎言？
　　帮主的嘱托，临了可告知盛竹非，四年前江州事发后，周博被英雄帮俘获，他便是那时变节的。可直到那日喝下聚魂散，她还没有找着机会告诉盛竹非这个“谎言”。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帮主的原话是，“趁着江州之乱，拜火教获利无数一时放松戒备，英雄帮端掉了湘防一处细作据点，其中，恰有秘密前往收线的周博。彼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区区副使，英雄帮向他允诺，制造机会令他立功高升，并惑以横财巨数。”
　　最后，她背出了一并被俘但全部击杀的细作名单，与方才盛竹非递交的文书所载相差无几，他们的死几经设计，成了难民涌入和地痞火并的牺牲品。
　　之后的传递水到渠成，由五名细作往湘防、戌连、充州三地传消息作掩护，周博的信息被打散，与大部分鱼目混珠的假消息一道从施夷直接送往雍城。盛竹非上呈的文书里，搜集了不少留在施夷的消息残件，皆隐隐有所指。
　　周博垂首坐着，灯火摇曳不定，将他的面目藏在暗处，看不分明。
　　半晌他终于开口，语气透出森冷的狠意，“你为夺长老之位，与这英雄帮的臭娘们沆瀣一气，果真默契得很呐！是欺我不如你机敏，还是欺我不如你善辩？”
　　盛竹非回道，“事到如今，你只能往夺位上扯。”
　　凌罗的目光从低眸静阅的大长老移到闭目养神的三长老身上，预感不详之际，只听四长老“嗤”的笑了一声道，“原来我们左使有如此本事，不仅心思缜密，而且沉着善变。”
　　凌罗仿佛看见，一盘板上定钉的局，忽然风云乍起，满是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