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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   何掇是被一阵衣物的簌簌响动弄醒的。不仅被弄醒了,旁边的人还不怀好意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他睁眼的时候,梅如月正在旁边打着哈欠穿上中衣。红纱帐下,美人的冰肌玉肤染上一层嫩粉色,越发显得珠光莹润。他并没有看何掇,只是脸上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侧脸在帐幔掩映下轮廓有些模糊,衬得他轮廓越发柔和。
      何掇手贱撩了他铺散在枕边的长发一下,遭了一记白眼。他从床边撩起自己的长袍,一边穿一边道:“十几二十几年前我一定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爬上魔域主的床。”
      梅如月扔给他一件月白色综线挈银丝的袍子,道:“穿这件。”
      何掇道:“还以为你要我穿新郎官的大红袍呢。”
      梅如月道:“你少贫嘴。先前的粗布衣服你穿着也不舒服。”
      何掇知道他是好意,便也不再油腔滑调,乖乖穿了上去,腰带一束,发髻一绾,对着镜子照的时候,恍惚间犹如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正道魁首。
      但两人都知道他犯过了错,受过了罚,为仇恨蒙蔽过双眼,也曾因一步踏错万事成空,这样的经历,如何也不能回到当初的少年心性了。
      何掇默默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间腰上一沉。
      他低下头去,看到梅如月拿出了那把他从不离身的正行剑,正专心致志地给他佩上。
      梅如月垂着眼睫,轻轻咬着嘴唇,专注的样子仍然像是十年前看见什么新奇玩意都走不动路的小孩。
      一时室内安静至极,只听到昨夜细雨过后屋檐上有水滴下的轻微簌簌声。
      “阿月,”何掇轻声道,“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梅如月不答,何掇让出了镜子之后,他就在镜前坐下,拿一把桃木梳,开始打理他垂下的鸦羽色长发。
      梳了几下,何掇默不作声地接过了梳子,梅如月只是望着镜子,只任由他去。
      桃木梳的梳齿从长发间滑下,何掇默然间想起了小时候阿娘抱着他唱的歌谣。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
      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梅如月不知在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是在看何掇脸上温柔的神色,半晌抬手蹭了一下右脸颊上那道泣血痕的末端,蹭得眼角发红。
      梅如月道:“要不要用胭脂盖着?”
      何掇愣了一盏茶工夫,才根据他的动作知道他指的是脸上那道胎记一般的纹路,道:“不必,我能习惯。”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道,“你这道痕迹也是一种震慑魔域众人的手段吧。”
      梅如月只道:“不过是些传闻罢了,一道胎记,并不能佐证我是天魔降世或是屠魔勇士。如果我一辈子不出那深山,天底下就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又何来魔域至尊?”
      何掇道:“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说说你怎么一步步爬上魔域主的位置的?”
      梅如月道:“打上去就是。当然还有一些我师父的名声和武功路数的帮助。”
      何掇了然。当年梅如月的师父齐天阙也曾是横行魔域毫无对手的一代魔尊,那武功走得是至邪至横的路子,和他同源的梅如月又是心无杂念不为外物所扰的一流高手,能在魔域里说上话并不是难事。
      梅如月道:“其实这座山也曾是我师父的地方,从小他就给我讲那些魔域里的大小事宜,所以我真正上手的时候,难度也并不太高。”
      何掇笑道:“兴许他一早就知道你会掌管魔域呢。”
      梅如月无奈地笑着摇了一下头,道:“你这些年呢?”
      何掇自嘲道:“每天在悬崖上的岩洞里打打坐罢了。吃了睡,睡了吃。”
      梅如月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看来我过得比你好多了。”
      何掇无奈道:“你当年在城墙下哭的样子倒是历历在目。”
      梅如月笑得整个人都趴在了桌上,脸上晕着兴奋的红色,肩膀和刚梳好的长发胡乱颤抖着,两根束发的银簪子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抖散下来。
      何掇坐在一旁,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等他笑完了,还伸手扶了扶歪在一边的发冠。
      梅如月笑意还未从眉角眼梢褪去,他俯趴在梳妆台上,抬起一双带着点水汽的雾蒙蒙的桃花眼看他,道:“那你走还是留?”
      何掇道:“你希望我走还是留?”
      梅如月不答,只伸出玄衣大袖下两根青葱一般纤细的手指,轻轻拽了一下何掇的袍角。
      过了这么多年,别扭的小孩想要什么还是不肯明说,定要搞些小动作。何掇想。
      他握住那只作乱的手,在指尖亲了一下,道:“留。”
      舌头与上颚碰撞时吐出的一个音,如同珠玉般清脆。
      梅如月扑进了他的怀里。
      何掇被撞了一下,迫不得已一只手扶住了身旁的梳妆台才没被撞倒在地,另一只手却还抽出空来扶住了他将要歪倒的发冠。
      梅如月抬起头来,毫不见外地往他怀里一缩,不客气道:“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小孩?”
      何掇低头看他一眼,把差点冲出喉咙的“小孩”默默咽了下去。
      梅如月窝在何掇怀里,半个身子侧过来,把耳朵贴上何掇的胸口,道:“别动,让我感受一下这该死的老魔头还有心没有。”
      何掇:“......”
      何掇:“你当你夫君死人是吧?”
      梅如月把何掇的手掰开,回到原位一脸严肃:“我还以为老魔头没有心呢?”
      何掇毫不客气地喷回去:“不然拿什么爱你?”
      梅如月显然对这话很受用,两人终于结束了早晨的打闹和毫无下限的互揭老底,出卧室去了。
      走廊不长,阳光明媚,从竹屋的窗外照进来,估摸着已是将近巳时了,直接把午餐与早餐合在一起吃也是可以的。梅如月这间屋子在偏高的地方,太阳晒进屋子的时间也长,气候暖融融的,有何掇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落在墙角下。
      大堂里昨日沾了水迹的桌子已被撤换,何掇还颇为惋惜。把这话和梅如月一说,梅如月表示那记载着他告白黑历史的证物就该被销毁。
      两人穿过大堂,又走了一段,进入了一个像是阳台一般的地方,半悬空着,布设了桌案和木凳,从这里能直接看见杂花生树的后院。
      两人落座,随即有打扮富有异域风情的侍女开始布菜。简单的几样清粥小菜,量都不大,主菜是一碗卤鸡和一碗鱼。梅如月对侍女道了声谢,那侍女掩口娇笑着退下了。
      何掇道:“魔域主的伙食也没有想象中的满汉全席珍馐佳馔嘛。”
      “废话,”梅如月道,又用筷子指了指那碗鸡和鱼,“这两样菜本来是午餐要上的,反正午餐我也不吃了,等会儿用下午茶就是,所以让他们先上来。”
      何掇其实无论什么样的伙食,只要能入口他都能接受,随口调侃完就动筷子吃了起来。
      饭菜吃了一半,刚才那个侍女又提了一壶温好的黄酒上来。两人便倒了酒对饮。
      酒过三巡,饭菜也吃过,何掇靠在竹栏杆上看风景,梅如月还是那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道:“你不是想听我这些年做了什么吗?”
      何掇道:“是啊。”他说话这时有股懒洋洋的神情,倚着栏杆端着酒杯的样子像极了少年剑客。他道:“但我觉得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便是,不想说就算了,谁没有在成功的道路上摔过很惨的跟头呢。”
      梅如月被他这句话逗笑了,道:“我现在就可以说。那过程也没什么难的,只是我那时和你分离,心态不好而已。”
      梅如月说的也是事实。
      那日他在城墙下一跪一哭,把自己哭成了众矢之的,被几个门派所关注,一路躲避追杀,一路向师父所言的魔域行去。受了伤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也无处哭诉,只得抱着那柄被他视若性命的人留下的剑,一次次地练习何掇曾教授过却来不及融会贯通的剑法,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抱着不松手,颇有些枕戈待旦或是草木皆兵的意味。
      到了魔域,也是他一人,提着剑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占据了最大的地盘,重整了师父的旧部,建立了自己的势力。那时他半边脸上的泣血痕泛着血红的光泽,令众魔心惊胆战,如梦魇般萦绕不去。
      但他心里还是那个受了伤害的小孩,他提剑杀死那些死有余辜的家伙的时候,想的却是何掇慷慨就义时的悲痛神色与那一干同门被自己人杀死在城墙上的时候那绝望的脸。
      他清楚地知道在那一天,有什么被他毫不犹豫地丢弃,深埋在了城墙底下,带着他年少时所有的天真和对江湖的美好期望一起,被城墙上坠下的正行剑毫不留情的斩断。这一点上他比何掇要糟糕,何掇活了二十七年,仍有快意恩仇的时候,他却在更早的年纪,就失去了对江湖的最后一丝妄想。
      正行,正行,身已不正,如何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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