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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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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竹叶穿肠过,一朵桃花上脸来。
壬佩玖眉眼含笑,朝对面伸出两个指头来,轻言慢语:"姐姐可还看得出这是几么?"
玉傩已然微醺了,此时粉面含春,尚不知自个儿前脚已经迈进了坎阱里,定睛认真看了半晌,忽然伸手牢牢抓住他的:"你耍赖!这般晃着手,叫人怎么看的清!......我看......这是个二吧!"
“耍赖”的人不防她突来的这一下,竟然真就叫她紧紧抓在了手里,一时倒真像毛头小子初次相见般局促了起来,待她松了手,才收回手,讷讷地道:“是我不好......”
她忽然回过味来,“难道你是觉得我醉了不成?”像抓住了什么把柄,又像被踩了什么痛脚,猫儿喵喵叫着炸开了毛,“不过几杯白玉腴罢了,如何就能喝醉了?”
壬佩玖左手轻轻覆在右手上,眉目微敛,颇认真地应和道:“是我的不是,怎么能质疑姐姐的酒量呢......常听世人说,令尊有‘量如江海’的雅名,想来虎父无犬女,姐姐的酒量也定然是不差的。”
适时一阵微风拂过,吹得纱帐来回摆动了两下,玉傩脸上也飘上两片飞红,她甩甩手,有些含糊地咕哝着,“倒也说不上什么‘虎父无犬女’的,反正也不可能顶不上这些就是了......”忽而挠挠脸,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怎么总有些热似的,风也是热的,可是窗子没开?”
壬佩玖好心地没有拆穿她,只是跟着造台阶,“最近许是要落雨了,一直闷闷的,姐姐若是热的厉害,赶明儿叫他们拿几个冰鉴放到跟前就行了——不过不可离的太近了,寒凉之物,对女儿家身子不好。”
最近几天天高云淡的,怎么就要下雨了?玉傩迷迷糊糊地想着,不过此刻脑子混沌,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只是人家愿意给她冰鉴用,她还是感激的,“那多谢了。”
此刻,不说那些个京城贵妇,哪怕只是玉傩的母亲在,听见了,也指不定要捶胸顿足了——瞧瞧这丫头,收了人家的好,竟半句推辞也无,就这么生生受下了,真如牛嚼牡丹一般,处世之道,你来我往打太极的妙处,当真是跟着那几杯黄汤下了肚子,忘了个干净。
人精堆里长大的人,却毫无所觉似的,瞅一眼更漏,仍旧不紧不慢地抛着饵,“宾客散的早,现在才将将过了戌时,姐姐平时是什么时辰就寝的?”不等那边的人回答,就接着道:“不若我们来耍子吧。”
时人丰收时节磨谷子,家里若是养得起驴子的,碰上那驴子脾气大,不肯上工了,就会用跟吊杆钓着萝卜等物,固定在驴子头上,那驴子要够那眼前的萝卜,不用鞭打,也自会走起来。虽说这比方有些不雅,但不得不说,现在玉傩就成了那任人牵着鼻子走的傻驴子,区别嘛,大概就是驴子被人驱使还不自知,而玉傩不自知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地沾沾自喜。但若是一个人,平素聪明惯了,偶尔傻这么一下,倒不叫人觉得傻了,反而觉得,她那一点头、一皱眉的憨态,处处都是风情。
当然,这其中也必定不能排除某人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
但这一切玉傩都是不知道的,她只管在她的醉意里当她的智叟,“耍子?耍什么?叶子戏我可不玩儿的,太费脑了些。”投壶倒是可以,反正这屋子也挺宽敞的。
“姐姐可下过五子棋不曾?”壬佩玖笑得人畜无害。
玉傩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去扯他的脸,捏成一张大饼,“佩弟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不成?竟......”忽然觉得这般嘲笑弟弟不是好姐姐所为,忙收回手正色道:“也不是不行的,五子棋简单又有趣,还是佩弟想的周到,那就五子棋吧。唔......不过,只能下一会儿,亥时初就去困觉,好不好?”
壬佩玖鼓一下掌,灿然而笑,“好!不过这玩儿可不能白玩儿,输一次,脸上就得给人贴一张白条,下完了,白条多的人,就得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成不成?”
难道她还会输了不成?玉傩十分自信,甚至还想好了,自己提的条件不能太为难弟弟,“好!”
壬佩玖这就下了拔步床,去柜子里找出玉棋盘、两个棋盒并一叠纸,抱的怀里满满当当的,在脚踏上坐下,仔仔细细摆好了,才回头,示意玉傩过来。
玉傩晃晃悠悠走过去,好奇,“怎么不在桌上、床上下?要跑来这儿?”
壬佩玖说得头头是道:“苏子有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我们下棋是为了耍子,为什么要讲那劳什子规矩?爱在哪下,就在哪下。姐姐难道不觉得,在这脚踏上下棋,倒比那些附庸风雅之辈,讲究的什么焚香听雨,来得更惬意洒脱些吗?”说话间,看着玉傩拍拍屁股就要坐下,赶忙去床上抽了被子下来,你一床,我一床,认真掖好压实,“地上凉,姐姐拿这个垫好。”
玉傩依言安置好自己,愣愣道:“苏子这话竟能这么解的么?照你的说法,那些文人雅士,不都成了东施效颦了?”伸手去摸颗棋子出来,忽然讶道:“这么好的玉,竟拿来做棋子吗?”哪怕爹爹这般富裕,也舍不得拿这样的玉来做棋子的。
壬佩玖也摸一颗出来,握在手里,“是呢,早些年得了块好玉,便让人做了,你若是喜欢,我再去寻摸些来,给你做些玉饰,可好?”忽而一笑,“我竟才发现,原来姐姐名字里也有个玉字呢,玉傩玉傩......”他把名字含在嘴里来回咀嚼几遍,只觉得唇齿间都生出了那股玉香,“可是‘巧笑之瑳,佩玉之傩’的那个‘玉傩’?伯母果然有远见,这几个字,放在姐姐身上,再合适不过了。”顶着一张无辜脸来调戏人,这人算是老手了。
玉傩半点没有被调戏的自觉,还跟着解释起来,“还真是的,那时候爹爹出去做生意,娘怀着我,为相思所苦,整日捧着本《诗经》长嗟短叹,碰巧看到这一首《竹竿》,深有感触,就给我取名为玉傩了——你呢?你的佩玖,可是‘彼留之子,贻我佩玖’的那个‘佩玖’?你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很爱你爹吧?”
壬佩玖的笑容有些冷凉下来,“也许吧。”大喜的日子,他不欲再提这个话题,率先下了一子,状似无意道:“姐姐可有小字?”
玉傩倒是还记得小字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她跟着下了一子,嘟哝道:“小字怎能随便说与人听呢......”
壬佩玖收回将将要落子的手,皱紧了眉头,颇有些受伤,“姐姐怎可如此说?我们难道不是夫妻么?夫妻也算外人么?”
玉傩不料他一直笑盈盈的,此刻却突然变作一副要落泪的模样,有些慌张,“诶呀,对不住,你别哭啊......是我忘了......锦娘,我乳名叫锦娘。”
壬佩玖这才“破涕为笑”,重新落了一子,“锦娘?姐姐的小字也好听!花团锦簇,前程似锦,伯父伯母可真会取名字!”
他这边好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一箩筐一箩筐地倒,那边玉傩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了,“你怎么......”
“嗯?”壬佩玖盘腿坐好,胳膊放在膝盖上,手撑着下巴,“姐姐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
她不说,他却知道,“姐姐是想说,我看着倒没那么笨了,是不是?”
诶......这人不但不笨,还有点聪明的么......玉傩有些讪讪的,“倒也不是......”只不过旁人都那么说,她虽不喜道听途说的这套,听多了,也不由会听进去几分。咳嗽一声,忙掩饰性的下了一子。
“我不但不笨,还很聪明呢。”壬佩玖神秘兮兮地靠近玉傩,趁她呆住之际,噗嗤一笑,“姐姐可别被我骗去了才好。”
聪明人哪会说自己聪明的......玉傩有些不以为然,刚好壬佩玖又落子了,她忙叫起来,“咦!你怎么一次落了两颗子!可不带这么玩的!”这话说得,若是壬佩玖当真耍赖也就罢了,偏偏喝醉了酒的人,还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殊不知是自个儿眼花了,还说的跟真的似的,直叫人发笑。
可还别说,这有人摆台,就有人愿意听。壬佩玖“好好”两声,乖乖送上一边脸颊,“还是姐姐厉害,竟被姐姐发现了,那这第一张纸条,就贴在我脸上,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玉傩拿起一张纸,“撕拉”一声撕下一条来,没有浆糊,便拿酒充数,总归是能贴上去的,纸的一角在杯壁上轻轻一碰,再“啪”的一声贴在他一边脸颊上。一下子,俊后生就变成了丑角儿。玉傩得了便宜还卖乖,“耍赖是小狗,佩弟以后可不要再耍这些小把戏啦,要凭本事赢才对。”
壬佩玖顶着半边滑稽的脸朝她作揖,“姐姐教训的是,我以后定不会再耍诈了......那,这一步棋,我重下,现在轮到姐姐了。”
两人嬉嬉闹闹,边扯皮边下棋,在双方共同的努力下,不一会儿壬佩玖的脸上就找不出一块空地方了。玉傩手上拿着纸条,嘻嘻笑着还想给墙刷糊上第二遍,他却忽然站起来,撑开裹在身上的被子,大喊着“不玩儿了!不好玩儿!姐姐都没输过!”,就扑向了玉傩。玉傩猝不及防,连着棋子棋盘一起被他扑个正着,霎时间,只闻满室落玉之声,若是平时怀着雅趣来听,还颇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感。
不过此时玉傩却是没有这份闲心了,包头被笼着,身边只余了黑暗和那人的喘息声,吓得她酒意都醒了几分。
壬佩玖见她吓着了,却“哈哈”一笑,伸了手靠近她的腰际,要哈她的痒。玉傩最怕的就是这个,当即笑成了乱颤的花枝,求饶无用,只能凭着本能胡乱挣扎,伸手蹬腿要跑,结果全是在做无用功。
正混乱中,玉傩的手不知碰到了什么,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壬佩玖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连带着被子也被卷走,玉傩终于得以重见光明,她却开心不起来。这下子,是连最后一丝酒意都被吓醒了。
她赶紧扑到那团蘑菇上,“佩弟,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壬佩玖头脸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只红的发烫的耳朵,慢慢挪动到了床上,说话时还痛苦地喘着气,“姐姐,没什么,只是我耍累了,我们就寝好不好。”再玩下去可不行了。
酒醒的玉傩还是很善解人意的,虽然不太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见佩弟情况不妙,她还是立刻点头说好,还不忘就着烛火,把脚踏上的一片狼藉给收拾了,才剪了蜡烛,脱了外衣上床,一人一个被窝,香香甜甜的会周公去了。
黑暗中,玉傩的呼吸渐缓,壬佩玖却动了动耳朵,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地闪着光。
老虔婆贼心不死,得早点绝了后患才行......
这辈子跟姐姐的开端这么好,他可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