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玖赠玉傩》闻蛩

3、婚房

　　屋外的月娘冷清清挂着，屋内的玉娘心却呼呼的热着。

　　不知是哪只不知名的雀儿，把头埋在丰厚的羽翼里，被这清凉的月辉抚过，舒适地探出脖子，张开嘴，接一口这来自广寒宫的佳酿，是什么滋味呢？也许只有这一时这一刻的这一只雀儿才知道了吧。

　　一杯酒入喉，化作一声长鸣，顺着来时的路，一圈儿圈儿地，打着旋，回荡在树林上空，被树梢的叶子“簌簌”地传遍了野外，传过了郭，传过了城，传到了这一间昏黄的小屋里，惊动了谁的心事，蜡烛“噼啵”一声爆响，引得人影都晃了几晃。

　　说是小屋，实际却是不小的，你瞧那椽栿梁柱、枓枋栱额，俱都堆金砌玉、描龙画凤，屋内陈设，桌椅屏风等物，也皆极尽奢华之能事，虽说未及象箸玉杯、雉头狐腋，但也所差无几。放眼望去，宦奥屋漏四角，竟似一眼望不尽的，想来所谓峻宇雕墙，也不过如此了。

　　屋子正中一张雕花拔步床，占了屋之三二，床前用碧纱幮隔出宽宽一道廊，廊中置一脚踏，放着些零碎的小摆设，仿佛另一个精巧的小屋子。四周围着刻有八宝纹的楠木柱子，前头还挂上了用佳楠熏的暖香的星夜纱，风舞纱动，躺于其上，便好似置身于另一个梦境，当真叫人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床上香衾软枕，莫不精巧可爱，透着几分女儿娇色。若不是房中四处高高挂着的红双喜字，倒真容易叫人误会是哪家女郎的闺房了。

　　但这一切，却是盖着红盖头的新嫁娘看不到的。孙玉傩怔怔端坐在床上，回想着接到圣旨那天，父母相对默然、无语凝噎的样子，再想到白日里那个突如其来的怀抱，一时不知心中到底是愁更多些，还是惘更多些。

　　正二八年华，若说对婚事浑然不在意，是决计不可能的，也曾在母亲聚会时听着戏班子咿咿呀呀的词曲潸然泪下，也曾在听闻父母对哪家少年品头论足时悸悸心动，但若要说更深一些的想往，却是没有的。看多了父母一个唱，一个捧，你方唱罢我登场，以为世上夫妻便都是平平淡淡，扶持一生，搭伙过日子罢了。

　　最天香的国色，被父母细心栽在温房里，只等着寻一个最淑气的惜花人，把钥匙交于他，却不想半路被那穿金戴银的莽夫牛嚼了牡丹。仓促奔忙，无济于事的下场，便是玉傩此刻的迷茫懵懂——本应是娇滴滴羞答答一朵水莲花，反倒比屋外头立着的丫头还要更显得事不关己些，你若是对她投个惊奇的眼神，她反倒要皱皱眉头，问你一句，为什么？

　　这丫头，是真的连什么是“夫妻”都不懂，便被赶鸭子上架，从“绣楼”抬到了婚房里。

　　龙凤双烛才将将烧了点龙须凤羽，就听得门外声潮浪打浪似的渐行渐近，当中最响亮的那一个，拖着醉酒后的疯腔，胡乱嚷嚷着，什么“新娘子是我的”，什么“一眼都不许看”，若是寻常时候听了，顶多暗笑几句这新郎官的孩子气，但真轮到自家小姐头上，嘴角却似在两头各绑了秤砣似的，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银灯浑身直打颤，眼中一汪泪，眼看着那群人来到近前，只得低下头，弯下腰，行一个最标准的礼，但嘴唇儿开了又合，那句“姑爷”就好似个滚烫的馄饨儿似的，吐不出，咽不下。

　　正纠结的当口，只听“啪”的一声，那些自诩龙子凤孙的天潢贵胄们叠罗汉似的，“扑通”“扑通”在门口跌了个倒仰，一时真叫人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

　　这边厢闹了个人仰马翻，屋里头却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壬佩玖把那团乌烟瘴气挡在门外，闩上门，转过身，原本酝了满腔的话，此时却仿似被这一室的安静浇灭了似的，窗棂的洋红，剪纸的正红，床帘的海棠红......都被这涌动的暗流搅了，揉成一团，再展开，就只剩一层单薄的背景，这一片混沌中，却有那一抹银红，闪烁着，流沙一般。

　　是窗外的星子跑进来了吗？凝神细看，却不是的，是新娘霞披上垂下的流苏，被微风吹着，烛光照着，绣娘费尽心思捻成的银线收了，便百倍放大了这点子光，衬得穿着衣服的人，真好像仙人一般。

　　蓬荜生辉便是这样了吧，她在，再污浊的尘世，也就美好得不似凡间。

　　多少年了？已经不想再掰着指头、揪着头发算了，此刻，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