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玖赠玉傩》闻蛩

16、剖白

　　“爹爹虽喜喝酒，但私下若有闲暇，其实也爱品茗。不过你选的这些酒，桑落酒清香、猴儿酒稀奇、寒潭香醇远，想来爹爹也定会喜欢……我那里还有些庐山云雾、六安瓜片，都是父亲常日爱喝的，不若一并添上。”玉傩背后枕着一颗圆胖的引枕，腿上盖着真丝薄被，举起一只小毫在礼单上认真添上数字。壬佩玖趴在一旁的床上，胡乱穿着雪白的寝衣，手上把玩着玉傩垂至腰际的长发，漫不经心。

　　“这样应是够了……”玉傩停笔，把笔搁在床沿，举起单子再看一眼，歪着头想了想，玉白的脖颈暴露在昏黄的烛光里，泛着一层莹莹暖光。

　　壬佩玖的手微顿，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片刻，喉头上下滑动，又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把玉傩的头发卷在手指头上，一圈又一圈，好像要绑出一朵花来。

　　“后头还有呢！姐姐再看看！”

　　“还有么？”玉傩惊诧，她以为这一页已经够多了。

　　“嗯。”壬佩玖发出一声鼻音，抬眼偷偷觑着她细嫩指头捏着笔尖轻抵嘴角的模样。“礼多人不怪么。”

　　“……”玉傩沉默片刻，方轻声道：“谢谢。”

　　壬佩玖有些不高兴，松开了她的头发，仰头认真道：“姐姐何须言谢？倒显得生分了。”说着，顿了顿，眼角又红了，“姐姐好，我欢喜，便是把这整个王府都给了姐姐，只要姐姐开心，我就是那竹筒里的青鳝，死了也值了。可……”他哽咽，眼珠子里那丸黑玉在水银里不住滚动着，“可姐姐却总拿这些客套话来戳我心窝子。”说完，他再忍不住，蒙头扎进另一头的被子里，再不肯出来了。

　　玉傩乍然听他剖白，三分惊愕、三分懵然、四分震动，还不及反应，就见他霜打的狗尾草一般扑在被子里，半晌没有动静。便升起十分的愧疚，把礼单放在一旁，跪坐到他身边，手轻轻搭在被子上，也不敢再动。

　　倒是壬佩玖，哭了会鼻子，又在被子里嗡嗡的絮叨：“哥哥们的心思我不知道，我却从来是真心喜欢姐姐的。姐姐定是不知，那日在绀园寺，我找了棵树，躲在树上捉虫乘凉，姐姐怕是以为周围没人，偷空摘了帏帽，在树下许愿，宝牒恰好扔到了我的头上，我那时还以为自己被砸晕了，傻了，见着了九重天上的仙女了——

　　那时我就想，等我醒了，我必要给给姐姐修个庙，让最好的工匠用玉雕一尊姐姐的相，日日拿花露香果供着的。“

　　壬佩玖说着，掀开被子撑着手坐了起来，湿漉漉的眼睛认真盯着发怔的玉傩，”但我后来一想，仙女也要许愿的么？仙女难道也不能心想事成，也要受求不得之苦？正想着，就看见你那两个侍女来了，喊你‘小姐’，我才知道，这一切原不是在做梦，原是真的！偏我蠢笨，等我回过神来，姐姐早就不见了。我便……“

　　壬佩玖缩缩脖子，”我便偷偷看了姐姐的宝牒……我发誓，我只看了姐姐的名字，姐姐许的愿，我半个字也没看过的！“

　　玉傩早被他说懵了，只跟着傻傻道：“怪道那宝碟扔上去，是闷不吭声的，原来砸中人了……”

　　壬佩玖正色，”怎能说‘砸中’呢，该是‘赐中’才是！不然，那庙中那颗老菩提，每日祈福许愿的，可多了去了！怎生姐姐就挑中有我的那一棵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呢！还正好把宝牒扔到了我头上！定是我们两个有缘份，才有这许多巧合！……后来那老虔婆又借着什么劳什子由头办家宴，说要替四哥求娶孙氏玉傩为侧妃，我怎么肯！若说四哥是八月的丝瓜，那她便是墨鱼成了精！更何况姐姐这般人物，区区侧妃之位，怎配得上姐姐半点！

　　索性不要了脸皮，她说一句，我便堵一句……哼，我早看出来，大哥二哥也都心怀鬼胎，他们这点腌臢心思，说出来都是污了姐姐的耳朵！后来父皇被吵得无法了，索性应了我……

　　掀开姐姐盖头的时候，我总算知道什么叫‘欣喜欲狂’！可是姐姐果然是半点不记得我的，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失落，我知道强娶姐姐不对，我又何尝不恨自己无能！可叫我眼睁睁看着姐姐沦落成尘，叫我意怎平……

　　我知道他们都在说我，说我捡了漏，却不知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没这漏可捡！姐姐合该是那个偷偷跑去寺庙里随便找棵树许愿的锦娘……“

　　壬佩玖睁大了双眼，涕泪肆流。

　　玉傩这才明白他对于自己那几分莫名的熟稔与亲近从何而来，也才知晓自己这桩婚事其中如此多的曲折，见他流泪，心中更有所感，等模模糊糊中看见他惊慌失措地伸手给自己擦泪，才发觉自己也已泪沾襟。

　　“……姐姐这般聪明，定是早就知道我现在这副模样，是有所隐藏，可我绝不会害姐姐！这些好的、不好的，姐姐若愿听我说，我日后一桩桩、一件件都掰开了、揉烂了，跟姐姐说！只一件……”

　　壬佩玖低下头，柔顺地、小心地抱住玉傩的腰，像是怕惊扰了风声那般轻声说：“只一件，求姐姐不要往外推我，也给我个机会，好不好？”给我一个，如前世的你那般，真真切切、原原本本，用一颗真心，去换另一颗真心的机会。

　　玉傩垂首，眨眨眼，泪珠便砸在了他乌黑的发上，瞬间便被吞噬进去，只在烛光下反射着点点亮光。

　　许久，她方伸出手，慢慢抚摸过他的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