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妃》穆斓

3、殿选

　　却说昨儿个掌灯时分，各旗的参领将密密匝匝的骡车按满蒙汉八旗分为三列，每列车旁挑挂双灯。诸事齐备，入夜时分，依钦天监择定的吉时发车，约莫半个时辰后，进地安门到神武门外等候启门，流光冲天，护军统领侍卫巡护左右，静待启门。

　　待至天明，焚香点烛，卯时初正城楼鸣一百零八声晨钟，三间实榻红门各纵横九颗门钉大门遂洞开，赫赫煊赫的皇家宫殿一览于前，银装素裹，繁复宛如天阙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清一色蓝色旗装，蓝色大氅，脂粉未施，梳着辫子的秀女下了车，整肃列队。

　　几位掌事太监和姑姑领着秀女由右侧门踏入，门内高悬孝庄皇太后懿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俱把汉族女子拒之宫外借以震慑九五之尊的帝王。穿过神武门按序穿过北横街，素衣端雅，雍容华贵的富察傅毓微微抬头，望着龙飞凤舞的满汉顺贞门三字甚是触目，不由得攥紧捂在棉手闷子的芊芊玉指，心想若一招选入君王侧，便断送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夙愿，多少痴男怨女的海誓山盟皆成过眼云烟，瘦弱的肩膀自此担起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深陷于波云诡谲的迷局，挣扎于扑朔迷离，前途未卜的命运。

　　随墙琉璃三间左中右皆开，秀女从顺贞门正中进入，由右侧饶过影壁，穿过承光门就进入御花园，园内精巧秀丽别有洞天且不失皇家大气之风范，又以精妙亭阁，辅以珍石罗布，嘉木郁葱，古柏藤萝点缀其间，就连地面上的积雪都一扫而光，只见各色石子砌嵌而成寓意丰富的图案，令人拍案叫绝，景美人俏，一双双秀目流光溢彩，暗暗各自打量，观景赏美人岂不乐哉，果是精挑细选，端的是粉面桃腮，环肥燕瘦。

　　富察家堂族三姐妹立于苍翠古松下，唯傅毓脸色沉静好似周遭与己无关，此时此刻，此情此境，风影浮动，飘落点点残雪，长睫轻颤，指若青葱稳稳接住如霜质洁，恍若少时，一时间笑靥熏风，可时过境迁实勘伤，清澈如水的眸子微微凝起一层水雾，刹那芳华摄人夺目于花团锦簇间。

　　这时只见二十几个太监从外头走进来一字排开，领头的至跟前的掌事太监说了些语，登时，一抬手，宫女忙鼎焚百合之香，延晖阁两次间灯笼框槛窗大开，点起碗口粗的盘龙云海红烛，延晖阁大门两颗古柏间俱系围挡．那老太监挥挥拂尘，伸直脖子尖着嗓子：“肃静！肃静！排列队伍，准备迎驾！”。

　　小张公公领着秀女立在离古柏几步之遥前站定，霎时静悄，过了些时候，只听得三声鸣鞭，忽听外边脚步之声．齐整的拍手儿声，众人会意，知是皇上来了莫不是敛气凝神，只听得细乐之声隐隐可闻，一对对金香提炉焚着龙涎麝香，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金香盒、金唾壶、金盥盆、金水瓶，绣帕等类，后面方是二十四个太监抬着金交椅的版舆，而后一柄九龙曲盖，缓缓行来．还未等板舆抬进御花园，已经山呼万岁，跪了一地。

　　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整个御花园只让人觉得明晃晃一片，灿然生辉，耀得人神晕目眩。因皇后身子不适，雍正爷让其好生修养，只一人前来，万岁爷但见园中的温香软玉，名媛美姝，被繁冗政务压得郁闷疲惫之气一扫而光，不觉神清气爽，笑意盈盈的朗声：“平身！”

　　雍正爷平稳恣意的步入殿中，退入侧殿褪去大氅，复走到正中，端坐在赤金九龙紫檀宝座上，苏培盛端着温度均好的碧螺春跪着递给雍正，万岁爷一挥手，小太监疾走到外，乐止，待雍正递了个眼色，苏公公方示意，掌事太监扯开嗓子开始唱名，秀女无不整肃衣裳，七八人成一排，由秦公公引着款款走入正殿，地上早准备了拜垫，只听得一声“跪！”秀女皆双膝跪地给皇上行礼，“起！”，秀女皆起身，垂手站立一旁的司礼内监一一唱名然后一一出列参见，如此反复，只见右边进，撩牌子的左边出，倒是快速，秩序井然。

　　待正黄旗阅毕就到了镶黄旗，听到富察三姐妹的名字，傅毓深吸一口气，沉稳的迈着步子进入内殿才发觉不知为何有个姿容明丽的秀女站在那，依照太监的指引，跪拜皇上，听到自个的名字，雍正爷朗声道：“你就是马齐的侄女富察傅毓？”

　　“回皇上的话，正是！”微抬明眸，红烛烈烈晃在他绣着九龙盘云的明黄色锦服上，曾经的冷面王，历经险象环生的夺嫡之路最终端坐高堂，坐拥天下，即使岁月的消磨添了细纹的馈赠，整个人清减不少，但依然熠熠生辉，耀得人目眩。依稀记得九岁那年，雍亲王突然到访，来不及退到偏房，撞了个正着，见桌上未写完的字，竟端详起来，知是眼前小格格的墨宝，心生怜爱，六年了，九五之尊已近五旬。

　　“留牌子！”傅毓心里一紧，真是天不遂人愿。本以为可退出却被留在殿中排在正黄旗秀女富察芝兰旁边，一排排的秀女进来，走得多，留的极少，至这时她才明白雍正的用意，前两次选秀的考核皆记录在册，为了快些有些刚行完礼就被带出，美人自然要对比着看才能分出高低，好巧的心思，好毒的眼睛，只是苦了留牌子的，每进来一批就得跪一次，起起跪跪，不堪其苦。

　　却说阿哥和宗室子弟虽身在上书房但心早飞到御花园了，恨不能生个千里眼，翻越高墙厚壁瞧个仔细，因是雍正爷登基后首次选秀，弘历和弘昼均未娶妻，自个的福晋妾室定在那万紫千红中，这些年来身边除了苏拉，哈哈朱色，太监，就是嬷嬷平时连年轻些的宫女都见不着，恨不得身旁飞过的苍蝇都是公的，一想到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中凄婉的爱情，又联想诗经中求爱的直白字眼，早已魂不守舍，心神摇荡，想到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不觉脸烧得滚烫。

　　一众人早遣了小太监悄悄的打听去，双双剑眉星眼望眼欲穿，五阿哥弘昼索性把书挡着脸，在桌底下侍弄着西洋窥镜，可奈何这玩意儿使不上。师傅朱轼瞧着天潢贵胄心不在焉的模样，心知肚明，遂讲楚灭息囚蔡侯的典故，一众人虽纵论皆是女色祸国，却也难抵挡他们如今所想，朱轼索性闭目养神，只听得一阵骚动，原是小太监们回来了，一番窃窃私语，低低笑谈，朱轼故意嗯哼一声，众人蹑手蹑脚挪移到外头讲去。

　　却说，午时三刻，举宫午歇，上书房热热闹闹的谈论秀女，预计着谁将指给谁，听闻彤洵美在列，众人皆以为理所应当，听富察傅毓样貌端庄，又因福敏在上书房当值前是她的师傅，那岂不是一干人的师妹，众人听闻皆喜不自禁，弘历心中一动，虽未曾见，可见字如面呀！那俊秀的小楷——断山逾古北，石壁开峻远。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还历历在目，弘昼笑嘻嘻的因这首小诗当年皇阿玛带回后，遂叩请赏了自个，如今，听闻傅毓容貌秀美，莫非姻缘早已注定且她出生大家，于自个己好处多多，不禁狂喜，弘历见着那轻狂的模样，心里着实不自在。

　　雍正爷只简单的用膳之后，即刻开选，跪拜了一上午，至此富察三姐妹只剩她一人，选中者寥寥，午后应选秀女人数更甚，身旁的芝兰已微露香汗，傅毓虽以疲惫但仍是神态自若，时而盯着光洁如镜的地砖时而瞧瞧自个的鞋面。

　　雍正体恤，令留牌子的秀女无须再跪才好些，主子坐在龙椅上瞧着秀女愈发有趣，有端雅大方的，搔首弄姿的，扭捏作态的，怯弱小气的，活泼灵动的，样貌不堪的，木讷平常的，清秀雅致的，着实鲜有令人眼睛一亮的美人，待到掌灯时分，只余十数人仍在暖阁焦急等候阅见，殿内火焰明亮，香气清郁，万岁爷俱已疲惫，直到倒数第九个秀女，清丽出尘，惊鸿一瞥，整个殿堂嚯的亮堂了几许，傅毓暗暗吃惊，竟有此等美人，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 常得君王带笑看，雍正凝望半晌才回过神，柔声道：“安晏殊，果然别具一格，江苏布政使的千金，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安晏殊依然容色如常。

　　心明眼亮的苏公公麻利的找出二次选秀时笔录递给皇上，又命两太监把一张画徐徐展开于皇上跟前，雍正大喜过望：“善琵琶，工诗词，你的出水芙蓉图甚妙！”

　　“只是涂鸦而已，奴婢不敢当，谢皇上夸赞！”

　　“紫禁城名家书画无数，留你在宫中，即可任意挑选细细研磨！起来吧！”

　　如此于几万人至几千人，雍正最后只选了十九个秀女留宫查看，等在地安门外头的嬷嬷和两丫头心急如焚，见傅毓坐车骡车挑帘子下车忙走过去，嬷嬷得知中了，眉开眼笑，两丫头见格格不言语忙挡了嬷嬷的聒噪，扶上了自家的马车往家使去。

　　宫里的消息如风般灵敏，安晏殊的美名霎时传遍整个紫禁城，宗室子弟莫不是蠢蠢欲动，只恨无缘瞧上一眼，弘历自然也是心痒难捱，下了课，胡乱吃过点心跟太监李玉交代几句。瞧了瞧外头只见飞絮洋洋洒洒，抬脚往外走，小太监王进忠和王进保各打着灯笼，伞急急跟上来，出了景运门，因乾清门北和西两面是宫闱重地，无事阿哥不得入内，弘历遂给抚养过自个的寿祺皇贵太妃请安，按例出示御制金合符，待寿康宫叫起儿，太监出来迎，侍卫才放行，穿过隆宗门，只听接连不断的引路声至清冷的寿康门才止。

　　见白发苍苍的太妃早立在飞雪漫天的门口等候，弘历鼻子一酸，紧走几步走上前，单膝跪地：“皇祖母，孙儿给您请安！”

　　“免了，地上凉！”还未全跪下，太妃彤佳氏连声止住，由太监搀扶着走过来，拉起孙儿的手，乐呵呵的道：“走，天儿冷，咱娘俩快些回屋里头！”

　　进了大门，祖孙俩有说有笑往北走，细碎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殿宇，瞧见前边匾额上写着长乐敷华遂搀扶着太妃进了寝宫。烛影摇曳，但见太妃转身，眼角的皱纹又添了几许，慈眉善目道：“让皇祖母瞧瞧！嗯！愈发的清俊！”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松了手，命宫女上新进的云南普洱，弘历伺候祖母褪了黑狐大氅，挨着坐在旁边，到了这，他是不拘礼节的，省了长篇大套的客套话，开门见山的问：“皇祖母，您听说了么？今儿……”

　　一语未了，太妃使了个眼色，弘历忙敛声，接过宫女递过的茶，呷了一口道：“好茶，皇祖母这煮的茶就是比孙儿那的好。”话音刚落，左右俱退下。祖母笑着说：“还是你嘴甜！”自个也呷了一口，继续道：“你的性子还是不够沉稳。”，弘历脸一红，小声道：“皇祖母说的是！孙儿谨记！”

　　“嗯！”太妃彤佳氏搁下茶杯，正了正脸色道：“你此来可是为了选秀的事？”

　　“什么都瞒不过皇祖母！”

　　“元寿！”太妃叫了一句弘历的小名，轻轻拍拍他的手道：“哀家打听了，有几个很是不错，洵美那丫头你是见过的，你们打小认识也算青梅竹马，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缘分。”弘历听到此，想那丫头几年未见，如今该是亭亭玉立了。

　　太妃接着道：“富察家的傅毓端雅，而艳冠群芳的是江苏布政使家的安晏殊，可选秀首先是皇上选妃，其次才给皇子指婚，自古英雄爱美人，何况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心里有所期望这也属平常，可姻缘天定，谁能越过皇上去？”，见弘历默然，继续道：“只怕你进内廷给哀家请安的信儿，这会子一准送到了皇后和贵妃那。”弘历微微蹙眉，沉声不语。太妃叹了一口气，道：“你皇阿玛现如今膝下四子，皇后扶持三阿哥，年贵妃的八阿哥福惠最受圣宠，你和五阿哥弘昼平日所御赐之物皆属相同，何况皇上又纳新妃只怕来日再添几个兄弟也未可知，这里就我们娘俩，你的志向绝不是做个太平王爷，可储位之争历来风云诡谲，不到最后一刻都做不得数的。”

　　“皇祖母！”

　　太妃站起身，望着门外，似对自己说：“元寿，起风了，你听见了么？”不等弘历回话，继续道：“皇上已许久未曾给哀家请安，若我所猜不错隆科多估计已摇摇欲坠，年羹尧也差不离咯！”此话听得弘历心惊肉跳，可接下的话，渗出的寒意随后脊梁骨渐渐蔓延开来令人战栗不止。“废太子，大阿哥俱以幽死，则剪除八爷，九爷，接下来该到三爷，也不知守陵的十四爷，放逐在外的十爷能否熬得住，再下来就该是争夺储位有瓜葛的皇室宗亲，康熙爷最不想见到的骨肉相残就在眼前了！”太妃回过身，泪眼涟涟，紧紧攥住弘历的肩膀，“你要记住，天家无父子，一旦坐上龙椅，皇上也是孤家寡人，所以无论发生何事，绝不要陷入这无底漩涡，想皇上之所想，喜皇上之所喜，厌皇上之所厌，恶皇上之所恶，坚如磐石，稳如泰山，步步为营直至登上大宝。”

　　“孙儿谨记！”

　　“隆科多是哀家的内弟，他要是被下狱问斩，你常到这请安，只怕于你不利，打今儿起，我自闭关拜佛诵经祈求上苍保佑你得偿所愿，要是你能和洵美结秦晋之好那便是极好，你明儿起不必来给哀家请安了，切记无论指给你的福晋如何，你都要欣然纳之！”

　　“皇祖母！孙儿，我……”

　　“你自不必说皇祖母懂，早些回宫吧！”

　　皇祖母自个披上大氅便要送出门，外边天寒地冻的，弘历不忍苦劝皇祖母留步，两人戚戚然，依依道别，走至门外，又被叫回，压低声音细细嘱咐：“元寿，昔日各王府皆有康熙爷的耳目，你可记得你皇阿玛的粘杆处么！”说着按了按他的手，弘历浑身一震，惊愕万分，旋即神色如常。“多谢皇祖母提点！”

　　遂辞了太妃，进保打着灯笼，进忠打伞跟着，蓦地转身只见皇祖母依依不舍，倚门目送，眼里似有莹莹泪光，昔日绕膝玩闹的情景浮现如昨，想来不觉滚落两滴热泪，双膝跪地拜了而后起身，佯装迷糊了眼，伸手拂拭。

　　走了一些路，只听得娟娟细语声如水滴溅落细瓷般清脆，摇摇一望，才发觉是高墙那边内务府传来，定是妙龄宫女。不由得站定细听，却了无声响，暗叹贵为阿哥，却无甚自由，连额娘都不得见，三哥处处使绊子，弘昼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年来不得不谨言慎行，如履薄冰，锦衣玉食却也有郁郁寡欢之时，实难排遣，指婚在即，既有倾慕之心奈何全不由自己，不由得怅然若失，望着高墙老树随口念到：“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正抬脚要走，只听得：“宫闱深似海，诸事冗繁杂，劝谏行吟者，莫为自扰之。”

　　“何人？敢问姑娘是何人？”弘历诧异的凑近墙壁道。“可否告知芳名？”见无回应，便急急的从荷包里拿出火链对着宫墙敲打，侧耳倾听，对方用手拍宫墙，弘历压低声音道：“姑娘！你……”正待要继续问名，被粗哑的嗓门断吼：“高旭，你在作甚？还不进来收拾茶碟！”

　　“姑姑，我在采雪预备煮茶用！这就来！”

　　那声珠圆玉润，沁人心扉，听闻细细碎碎远去的脚步声，若有所失被进忠叫了几声才回过神，心里默念高旭，不会是那个名动京城的才女吧！嘴角笑意隐隐，心中甜意漾出，进保凑近道：“四阿哥，不能再逗留了，该走了！您这是……”见笑眯眯的小细眼近在眼前，弘历骂道：“狗奴才，瞧什么！”遂迈开步子，俩小太监遂屁颠屁颠跟在一旁，又听得接连不断的引路声至出了隆宗门才止，按例于大内侍卫前出示御制金合符才出得内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