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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姐与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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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王节这天,街头已经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小年既至,大年紧随,眼看除夕就快要到了,连医院里也能感受到迎接新年的气氛,一些病情稳定的住院病人在征得医生许可后,和家人一起开心地收拾衣物,打算回家过年。为了不使必须留在医院里的住院病人感到突然而来的冷清,住院大楼的大厅、走廊和一些转角处也象征性地布置了一些喜庆物品。小路的床头柜上堆满了露露带来的东西,玩具、手工,还有小路看的几本书把雪音的照片挤在一边。
拍照时,雪音正看着镜头,微微地笑。我把相框拿在手上,看着她明亮的大眼睛,她好像也正在看我,这便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小路一定几个月前就知道,此刻坐在我左边一起看照片的露露还不知道她日思夜想的妈妈原来就在眼前。自从小夏回重庆后,露露很自然地改了称呼,小夏姐姐换成了妈妈,在她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了小夏这个“妈妈”,也许对她来说,不知道眼前照片上的人和她的关系更好,只是这可能吗?
我特意把照片正对着露露,让她看,也让雪音看看她。
“DAMI,你说小路妈妈和妈妈谁更好看?”
不知道如果雪音能够听到这句话,会不会感到一些失落?女儿把自己当成别人的妈妈,还被拿来和另一个女儿喊“妈妈”的女人比美。
小路从我右边探出头来说:“我觉得都好看。”
多善良的孩子!我把他的头放在腿上,搂着他,心里像一汪死水被贪心的捕鱼人竭泽而渔般的无奈,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带走他唯一的希望,把他丢在这空荡的楼里独自面对步步逼近的死神。
“我觉得还是我妈妈好看!”露露一本正经地靠在我肩头说。
“为什么呀?”小路一边问一边把我风衣上的大钮扣解开扣上再解开……,似乎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
“因为我妈妈笑得比你妈妈笑得开心。”
我原以为露露会说出两人面貌上什么样的差别来,没想到竟是表情里所透露出来的情感。仔细想来,小夏的笑的确自然质朴,发自内心,而雪音虽然在笑,却不能不承认笑里含忧,多少有些貌合神离的意味。不过,如此细微的差别大概也只有孩子般纯真的心灵才能识别。我颇为赞赏地揉了揉露露的脑袋,她马上现出得意之色,几乎在一霎间,小路玩钮扣的动作顿了一下。真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我马上用言语补充:“每个人都会有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所以我觉得她们两个人都好看。你们说,是不是呢?”
“是!”两人异口同声答,小路的声音充满快乐。
我想是时候告别了,要怎样道别才能些微地冲淡一下心里的欠疚呢?我想起了《左手的故事》,这是露露成长过程中我给予她最好的礼物,这一年多里也成为露露给小路最好的礼物。每当我讲完一部分,她都会很快讲给小路听。现在,我想第一次同时给他们两个孩子讲一段“左手的故事”,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爸爸给你们讲一段左手的故事吧。(好啊!)你们都知道左手做了一百件好事,终于找齐了十把钥匙,也就是十句话,打开了山洞门,找到了妈妈。妈妈告诉他,他不仅不是一个石碾子里蹦出来的没爹没娘的孩子,而且他还有一个姐姐。(小路:跟我一样,也有一个姐姐。露露:臭美你。)左手就问妈妈:姐姐呢?还有爸爸呢?妈妈说:他们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呢。(露露:我知道那个地方,那个擦鞋叔叔告诉我的,每个去那个地方的人都很快乐,只有那些心里一点烦恼都没有的人才能去那个地方。小路:那我现在去不了了。)每个人都能去,只不过因为每个人能做到‘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时间不一样,所以就会在不同的年纪去到那个地方。(小路:看来我要很久以后才能去了。)我们的左手虽然现在还去不了那个地方,但是他又很想很想看看姐姐和爸爸,怎么办呢?(露露:继续做更多的好事,因为做好事会很开心,这样就能快点实现愿望了。)做好事早已经成了左手的习惯,但是他想马上就看见——看来你们忘了一个人。(两人异口同声:谁呀?)白胡子老爷爷啊!(两人再次异口同声:神笔!)就像每个人都能去那个快乐的地方一样,每个人都会得到属于自己的一支神笔。那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可以让你不断地追求快乐,而神笔可以让你得到你心里最想要的东西,但你一定要知道在你心里,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就像左手,见到妈妈后,他最想要的是……(露露:是见到姐姐和爸爸。)小路,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想一想。叔叔和姐姐有点事,等你想好了我们再来看你……”
火车票肯定买不到,我的积蓄所剩无己,唯一的选择就是长途大巴。我带着露露从医院打车直奔长途汽车站。
到武汉的当天票已经没有了,九江,也没有,那么合肥吧。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离那把已经高高举起的手术刀越远越好,离那张父亲一栏写着恩布忠的出生证明越远越好!
十点半发车,我焦急地看着电子显示屏的红线明灭,我发现由5向6、由8向9转换时最简洁,只需要多亮一根或是少亮一根。明灭之间,这些数字慢慢像是具有了生命,七根红线是他们的手脚、部件,一会儿扔掉几样,一会儿又捡起来。最可怜的是小1,光溜溜的小半边,弱不禁风的样子;最婉转的是小2和小5,扭来扭去,卖弄风情;最大方的是小3,敞开胸怀,来者不拒;最散淡的是小4,像是金鸡独立,实则斜倚门,望苍穹,茕茕而孑立,世事纷扰与我何干;最小气的是小6和小9,说什么躲进小楼成一统,纯粹是关起门来过日子;最执着的是小7,管他天高地远,偏要探个究竟;小8其实就是分了家的0,自以为充实圆满,最后不过只是两个0。可是当两个0合在一起时,它们却成了圆满充实的8!
也许我和露露就是其中的一个0……我使劲挤了挤眼,把脸搓得狰狞恐怖,不允许这样的念头在眼前有分秒停留。
终于上车了。驾驶员的头顶靠右也有一个小的数字时钟,坐定看时恰好是10:28。车已经启动,驾驶员的手戴着白手套,松驰地搁在档把上,手指屈伸,像在合节奏。突然手掌收缩,五指合拢,一个干脆利落的推挡,挂上了起步档,发动机发出嗡嗡声,车子有了轻微的抖动,开始倒车,要走了!
出口好像有点堵,前面几辆车慢得像蜗牛。时钟都显示10:40了,前面还有两辆车堵在出口处。咦?怎么好像有人在盘查似的。在哪查不行,跑这查,不是耽误大家时间吗?从最前面一辆车上下来的两个盘查人员中怎么有一个穿军装,他们鱼贯上了前面一辆车,沿着车中间通道往后边走边看左右乘客。靠近车尾时,我看见穿军装的手里拿着照片,不停地看。
我突然一下明白了,满腔怒火无由可出。难道你们把我当贼了不成?偷走了你们的孩子?雪将军,你可真厉害!连春运的客车都可以拦下来一辆辆地盘查。我怒不可遏地拉着露露疾步下车,对着从前面车上下来的“军装”喝道:“不用找了!谁要见我让他来好了。”我不相信陀螺敢追来站到我的面前,一定是雪歌!
“军装”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一下,转身小跑离去,另一个人与我们相距十米不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们,神情紧张地可怜。我索性拉着露露走到围墙边蹲下等,阳光撒在身上,墙边背风,暖洋洋的感觉真舒服!我把露露环抱在胸前。一路上,露露大概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一直没有主动跟我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有一些不知所措的紧张。
“你记不记得刚去学校时,爸爸跟你说过:‘有爸爸在你身边,任何时候遇到任何事情都不用怕’,记得吗?”
露露点了点头,也蹲下来,坐在我的左腿上,双手从颈后搂住我,小脸蛋贴在我的肩颈处。
雪歌披着貂毛大衣在“军装”的护送下来到我们面前,看得出来他有些气恼。
“你怎么能这样做?”
我不愿更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她,她不是你的孩子!”看来我的沉默让他更加气恼了。
“那她是谁的孩子?你的?哼!陀螺的?那让他来呀!”
“可那是事实!”
“事实?事实是什么?让我告诉你,事实是你送走了他们,事实是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陪着她的不是你不是陀螺,是我!事实是她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你想听听她是怎么喊我的吗?是了,你还没当面听过呢。露露,喊声爸爸给他听!”
露露怯怯地喊了声:“DAMI!”双手搂得我更紧了。
“你听过这样喊爸爸的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DADY AND MAMI!爸爸和妈妈,DAMI!我不仅是她的爸爸,还是她的妈妈!世界上最牛的爸爸!叫DAMI!你竟然说她不是我的孩子。事实——是的,事实,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事实?”
“你别激动,孩子,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像你当初一样,扔下她,一走了之……”
雪歌突然弯下腰,拿手抵住胃。“军装”要扶他,被他挡开。见他这付样子,我有些后悔说出最后那句话。他调适了几秒钟,往前挪了挪,坐在我旁边的石阶上,大衣滑落,他也不管,还是“军装”捡起,轻轻地给他披上。
他伸手摸了摸露露的脸蛋,露露下意识地避了一下便不再回避。
“娃娃呀,外公对不起你……”
话没说完,我眼角余光见他泪光闪烁,顷刻间颓丧许多。
“孩子,你要走我不拦你,我想对娃娃说两句话。”
我把露露向右微微送了送,我可以谴责他的过往,却不能阻止他现在的要求,尤其是此情此景对露露说几句话的要求。
“娃娃,能让外公抱一下吗?”
我把露露往他身前送,露露听话地站到他怀里,由他抱着。
“外公错了,八年多前就错了,一直错到今天。今天向你说声对不起,外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你爸爸。外公想补救,可是没时间了。外公真的不能再伤害你——和你爸爸了——你们——走吧!”
他松开露露,低下头,在越聚越多的人群投来猎奇的道道目光中,我看见他已然老泪纵横。我狠心地认为,那是他应该为过去而流的悔恨之泪。我从他怀里拉上露露,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走向售票处。
人们喜欢把孩子纯真的心灵比作一张白纸,认为未来人生的所有内容都会淡化原先的纯真,直至满纸荒唐杂乱。其实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时代,太理想化的人生都只能是乌托邦,除非人类思维开始机械化,否则白纸上不可能一直空着,涂涂画画是迟早的事。于是,涂画些什么?用什么样的颜料笔法?以什么样的心情态度?就成了引导者甚至是主笔者——家长们必须慎重对待的问题。当白纸不再白净时,如何还能保留原先的那份纯真之感,这原本就是一道涉及世界观、人生观和待人接物技能与方法的难题。你不能从一开始就认为所有的笔画都必将是污迹,如是,那么你所落的每一笔必定是败笔。你只有怀着艺术创作的心态,创造性地给予白纸以新的内涵,它可以复杂、可以层叠、可以有强烈的反差,甚至也可以有一不小心抹下的败笔,但最终的目标是:哪怕在这张纸上再寻不见星点原始的白,它依然能让人感受到纯真的美,更有生命力的纯真之美!
涂画的步骤就像写作、绘画、谱曲……必须遵循自然的规律,张驰有度,寻找最适合的时机落下最合适的一笔。你不能在孩子初入人群时教他厚黑学;你不能在孩子青春懵懂时告诉他爱情的本质是性,性有新鲜度,所以爱有保鲜期;你更不能在孩子第一次遭遇失败第一次为人所不理解第一次被人伤害时教他反人类,哪怕人类的确有必要进行反思甚至颠覆再生,如凤凰涅磐。你应当在孩子成长过程中聚精会神、亦步亦趋,瞅准机会迅速落笔,留下果断而成功的一笔。
在露露这张白纸的创作过程中,我偷了一个懒,创造了一个虚拟的形象,让他成为露露的玩伴、陪读、同行者也是领路人。然而现在,我们坐在大巴最后右侧座位上,看着急速后退的路牌、房屋、田野……我终于感到这一次,连“左手”也无能为力了。我不能寄望于左手能说清她的身世,能解释这些年我对所有这一切的隐瞒是源于我的“白纸创作态度”。我必须无条件地向她坦白,以求得她幼小心灵因此而受种种伤害后的宽大处理。
“你妈妈——”
“在家里呀,我好想她呢!”她若无其事地应,嘴巴湊近已经凝结了许多水汽的玻璃,徐徐地呵了一口气,窗外景物立刻朦胧起来。
“我——说的是——另一个。”
“一个小孩只有一个妈妈。”这一次,我听出了语气里潜藏的赌气成分,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写下“妈妈”两个字,歪着脑袋看其中一个“女”字旁笔画边汇聚的小水珠慢慢向下拓进,那个“妈”字因此变得十分怪异,小水珠不断下滑,像线轴,“妈”字成了气球或是风筝。水珠终于落在窗下沿,散淡开来,难以寻觅。
“爸爸有些事想要跟你说。”
“你说吧。”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手,在妈妈的左边写下“爸爸”两个字,然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好像等着“爸”字也能像“妈”一样聚出一个小水珠。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她索性拿手指在“父”的一捺上进行导引,果然让她拉出一个小水珠,因为水量没有前一个多,下滑的速度也就慢了些,好不容易滑到下窗沿,恰好跟先前小水珠轨迹交汇。她又抬手在交汇处画了个简笔小人,一个圆圈,下面连着一个八,一撇一捺上再各画一笔作为胳膊。
“你是雪爷爷的女儿生下的宝宝。”
“我知道,妈妈的爸爸是外公,外公的女儿自然是妈妈了,他说是我外公,那他女儿自然是我妈妈了。”
看来从车站到现在,她已经在心里捉磨了很久,只是她现在这样异乎平常的安静与冷静,让我心里有些堵。
“她叫雪音,生你的妈妈,她有两个孩子,小路是你的弟弟,你们俩是双胞胎。”
她快速地在简笔小人旁又画了个小人,比前一个小了一点点,然后又在“妈妈”旁边写出“雪”,“DAMI,是音乐的音吗?”我点点头,她又补写上“音”,缩手支着下巴看,好像很得意自己的玩法。
“雪音妈妈有一种遗传的病,生孩子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可是她很想生下你们,所以……”
“她死了。”
她话接得很快,我看着她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的样子,心里堵得更厉害了,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她说完话,似乎是想了一会,在“妈妈”两个字下面用指头分别点了几个点,是流泪的意思。
接下来是最难也是我最不愿说的,但又不能不说,我不敢想象哪一天由她主动问我这个问题——你不是我的爸爸吗?我怕我会被瞬间击溃。
“雪音妈妈走后,外公把你和小路分别给了我和陀螺叔叔,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曾喜欢过雪音妈妈。”我以为她会在她的“玻璃窗作品”上添加“外公”,却见她一动不动,目光似乎透过玻璃落在了窗外。
“陀螺叔叔是——是你们的亲生父亲。”我终于说出了最不愿说出的话,现在不愿,将来不愿,此生不愿,万世不愿!
她并没有过激的反应。设若是在电影电视里,我想孩子此时一定应该是大哭大闹的吧?可是她,为什么依然那么平静?难道她小小年纪,已经能够在路上这短暂的时间里消化了对这个消息的巨大震动,从雪歌和我的对话里她应该隐约知道和我的关系已经有了变化。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这一切变故,就像是搭积木,无论搭出的是什么形状,原料还是那些,无论我和她、她和陀螺、小路之间的关系如何重新定义,我们还是我们。也许是我们这些大人们庸人自扰,以世俗观念去臆测孩子们纯真的情感世界,也许在他们那里,什么样的关系定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和谁心连心。
我伸手想去搂她,才发现自己想得简单了些。她缩了身子,往角落里,回避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胸膛此时堆积了无边的难过,车厢里憋闷难耐,几乎要让人窒息,刹那间我无可抑制地感到失魂落魄,大气难出,满怀空荡,对身旁从梦中醒来好奇探视的乘客怒目相向。
为什么不让我抱抱你啊?孩子,你可知爸爸此时已经失去了所有,只残存下一点希望,希望你能漠视血缘上的牵绊,即使不能,也请不要一下子把我撇在一边。我试图再去抱她,虽然没有回避,但她一动不动,像一个塑像!
大巴减速变道转入一个出口,很快通过收费站,往常州市区方向开。没多久,再转入省道,绕城而过,在路边一个加油站停车休息。乘客纷纷挤着下车活动方便进食,我想拉着露露下去走走,她用了力地窝在座位上。只好由她去,我独自下车,就在车门前的空地上来回走动,我太需要新鲜空气填补空洞的心肺。
几分钟后,正准备上车,我看见露露从座位上站起来,以为她想下车,便立定在门外等她,没想到她起身后,没有走,而是面对窗户,伸手把原先写画的所有通通抹去,合拢双手,嘴巴靠近玻璃吹起一大片雾气凝结,把她的脸挡了起来。我无法看清她在里面的样子,但很快发现她重新开始写字。
先是大大的四个字母:DAMI;接着在字母下面写了四个字:小夏妈妈;之后又很快在字母上面画了个简笔小人。随着每一笔的出现,我的心里便涌起一阵温暖,她灵动的手指仿佛音乐家手里的指挥棒,把沉睡在我心里的庞大交响乐团全部调动起来,奏起激动人心的交响曲。画完小人,指挥棒停顿了一会儿,交响曲倏然无声,万籁俱寂,渺阔幽深……突然,指挥棒再度挥起,急速于空中画了一个圆,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包在其中,“DAMI、小夏妈妈”和小人立刻被一个干脆利落的圆包裹起来。我的心也瞬间提到嗓子眼里,是压抑不住的雀跃与激动。她还是我的!而且我们三个人如此紧密,共生共存在一个圆满的世界里。巨大的幸福并没有戛然而止,她似乎连我们生活的世界周边一点干扰都不允许存在,两只小手同时伸出,把圆圈外的凝雾全部擦除,一丁点迷雾也不允许存在。
陆续返回的乘客被她的创作吸引,纷纷站在车外对这个小女孩的游戏进行评点,有人看见了车门边上的我,正一脸欢笑地垂泪……
“DAMI,是不是小路需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他,所以雪爷爷他们才不想让我走?”
“嗯。”
“那我们走了,小路是不是就会死?”
死这个字在大人们的眼里是种禁忌,但在孩子们的嘴里,它就是一个字,一个代表生命突然从身边消失的状态。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事实上我心知肚明,按小路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不能及时做移植手术,死几乎是必然的。
“DAMI,我们回去吧。”
“什么?你是说回家吗?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啊。”
“我是说回上海,回小路那儿。”她说这句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成了嘀咕。我真希望她没说出这句话,哪怕已经出现在她心里也不要说出来。直到现在,我也不能面对只有她才能救小路的这个现实。如果我可以,我会毫不犹豫地返回上海,可是她,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连去医院打个针抽个血我都会心疼不已,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被人用刀在她身上划开长长的口子,拿走如此重要的一样东西?
“DAMI,你不是说过那样东西每个人都有两个,只要有一个就可以好好工作,跟别人一样吗?”
我不想听她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拍拍她肩头,对她说:“爸爸有些困,想睡一会儿。”说完便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回避她的话题。她无可奈何地靠在我的怀里,一声不吭。
车过镇江时,手机响了,是陀螺打来的。这个时候,来自身后的任何一个电话我都不想接,接了又怎样?能有什么好事吗?
摁断后,陀螺竟又再度打来。我索性关了手机,试图以此把这些天的变故全都关起来,最好永远不再打开。重庆有我的家,有我的小夏、露露的小夏妈妈,有车窗上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的“圆”,我有什么理由把自己重新置身于历史与亲情的旋涡中挣扎纠缠,前方的生活才是我应该追求和努力维护的。
到合肥时,买了晚上去武汉的车票,估计要在武汉过夜。我打开手机,为了给小夏发短信,告诉她我们的安排。NOKIA开机画面如此温馨,就像露露此刻,疲倦地枕着我的腿睡觉,小手却紧紧地抓着我的左手食中两指。刚进入待机界面,铃声就响个不停。露露被惊醒,睁开眼看着我。我赶紧摁键,消除声音的同时,也进入了短信收件箱,满屏的陀螺来信——
15:29 哥,…………………
15:27 哥,…………………
15:22 哥,对不起,救……
15:15 哥,你快回来吧……
15:14 哥,小路是你的……
时间靠后的几条我根本无心去看,最前的两条已经让我心惊肉跳。颤抖着打开15:14最早的一条,全部内容是:哥,小路是你的孩子。雪叔让医院做了鉴定,他不是我的。那张出生证明父亲一栏原来是空的,他怕你不同意让露露做移植就填了我的名字,这样我就有权利替孩子做决定了。紧接着15:15那条的内容是:哥,你快回来吧,也许你可以救小路,小路这孩子太可怜了,从小跟着我吃尽了苦,现在好了,他是你的孩子。哥,你回来吧。
短信里的每个字都好像极不安分的细胞,一个个在我脑海里毫无规律地活跃着、分裂着,整个脑袋就像眼前的春运侯车厅,杂乱无序,让人不愿多逗留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DAMI,你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难道我要相信陀螺他们胡编乱造的这番话吗?一会儿孩子是他的,一会儿是我的,他们把孩子当什么了?皮球吗?就算是为了救小路,难道就可以忽视我和露露、陀螺和小路之间这些年相依为命的情感于不顾吗?陀螺啊陀螺,你怎么就那么软弱呢?如果不是你当初屈从了专横的阻隔,勇敢地坚持你和雪音的爱恋,又怎么会出现这纷繁复杂的搅扰?如果不是从小路被掳之初,你就步步选择屈从表面上的物质条件和所谓的救孙心切,又怎会做出那么多全然不顾我感受的事?还有无所不能的外公,雪歌,你真以为自己是可以主宰别人生命甚至情感的上帝了吗?如果不是你思想僵化,便不会有雪音、陀螺包括我三人之间的情感悲剧;如果不是你不负责任的遗弃,便不会有两个孩子的离散和今日小路的困境;如果不是你从始至终导演这出救人把戏,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到别人的感情。
我固执地把陀螺的短信视为他们再一次为救小路而撒下的弥天大谎。但在看到那张出生证明前的幻想屡屡重现:我不仅没有失去我的露露,甚至还多出一个儿子来。再说,小路多像我呀!谁能说不像呢?而且这样的结果完全不是凭空幻想,雪音刚产下双胞胎就离开了,我和陀螺都不在她身边,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所以出生证明的父亲一栏才会空着,所以只求眼不见为净的雪歌才一人一个把孩子分别送给我和陀螺。不管如何,起码我应该和孩子们做个鉴定,不然谁能证明两个孩子又是谁的呢?
我越想越乱,忍不住拿手捶击脑袋,手机不小心掉在地上,露露一翻身,捡起蹲在地上,看着被撞击变亮的屏幕,上面正显示的是陀螺的第二条信息。
“DAMI!你也可以救小路吗?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救小路,我们回上海吧!”
回上海!回上海!回上海!我终于迸出一个“好”,马上一身轻松,四周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