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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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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咬死一个要求。要大明和他们合兵,先剿灭在边境流窜的一伙儿马匪;带头的人叫做柳贞。
她怎么又混成马匪了……原谅我只能想到这个。我本来以为她好歹也该扎下一片根据地的,毕竟今上忙着打蒙古,一时半会管不着她。
手下的人撸起袖子唾沫横飞,只有我百无聊赖,一天天混着日子,当着橡皮图章。在他们眼里我本来就是这个作用,索性我也省事一些。
这天,我坐在座位上,惊鸿一瞥——看到了三十三岁的阮盈盈。细密的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和嘴角;她皱着眉,屈起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面前的几案。她看起来并不高兴,为什么呢?这计划两全其美啊!对皇帝来说,异国君主自然比起义的农民高级;至于领土?“宁与友邦,不予家奴”。对蒙古的大汗来说,除去这支骑兵,她便再无后顾之忧,可以长驱直入,随时占领中原。对了,她的名字叫做乌兰夫,意为“红色之子”。
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一横、一竖,写下一个很小的十字;然后恍然回神,急忙把酒杯挪过来挡住。在场众人正吵得热火朝天,除我之外没人发现她这短暂的失神。
我猜那是个人名。可是是谁呢?
当晚,我灌下一壶甜香的马奶茶,躺在毡帐中安然睡去。在黑甜的睡梦中,我第三次看见了阮盈盈。那个阮盈盈看起来还很年轻,锐气十足,像一把出鞘的龙泉,随队来往于各牧区之间,正端坐在帐中处理公务,门口守着两个亲兵。
有人在帘前跪倒,语气急促:“报——营东二十里外山谷有火光,估算约有千余人……”他愣了一下。
阮盈盈倒是习以为常,大概是短兵相接见得太多。
“何人为首?预计多久来此?”
“看旗号,一边是‘柳’,一边没有旗……”那兵呆呆地回了话,赶紧摇头:“不不,他们好像自己打起来了。”
“柳,柳……柳贞?”
她想了想,挥挥手:“别管了。今儿乌日娜将军带队出门扫荡,就咱这仨瓜俩枣,还不够塞人家牙缝的。对了,时刻注意,有异动即刻来报。下去吧。”
她顺便把那两个亲兵也轰下去:“去,打听一下乌日娜将军有消息没,什么时候回营。”
亲兵也走了;大帐周围,空无人烟。阮盈盈缓缓开口:“人都走了。”
有个女人从帐侧的阴影里闪身出来,站在阮盈盈面前。不,与其说是站着,不如说是撑着没有倒下。她裸露在外的皮甲上有五六处翻卷的破口,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完好的一只手握着把短刀,刀尖顶着阮盈盈胸口。哦,一个狼狈的柳贞。
阮盈盈顺从地抬头:“你要什么?将军愿意用很多东西来换我的命。”
这声音虽然低沉,但的确婉转;不折不扣,是个女人。柳贞却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握刀的手颤抖起来。“你是乌日娜的手下?蒙古人?”
“不,我是汉人。”
柳贞看起来接受了这个解释,她唇角溢出一抹绝望的笑,移开刀,整个人径直倒了下去。不高不低,啪地一声。
阮盈盈脱了她的衣服,亲自为她包扎上药;又吩咐侍女递上奶糕、羊汤,衣不解带地守在柳贞旁边。
次日清晨,柳贞醒了。
“是你救了我?”
阮盈盈点头。
柳贞眼前一片模糊,目光无神,许久才聚焦到阮盈盈的脸上。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将军刚才来过。她说,只要你还活着,对叶寻梅就是个麻烦。不过我并不这么想。我是真心诚意地希望你活下去,活得久一点。”
“你到底是谁?”
“阮盈盈,大元员外郎,现隶属乌日娜将军帐下。”
“你说你不是她的人。”
“我是说我不是蒙古人;我的确是汉人,出身福建,根正苗红。”
柳贞被她气笑,想坐起来,却又扯痛了身上的伤口,闷哼一声,倒回用好几层上好的皮毛铺就的临时床铺上头。
“其实将军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放你喘息,牵制叶寻梅;二,帮叶寻梅一把,除掉你残余的部下。”
“我选了前者。”
“她希望你俩狗咬狗去,我无力干涉她的决策;我能做的只是稍微帮你一把,希望你能保存一点力量,不要真的和他同归于尽。”
“是吗。”柳贞连一丝目光都不愿意分给阮盈盈。“你们死心吧,我不会做你们手里的刀。与其日后再后悔,不如趁现在杀了我。”
阮盈盈笑笑,拿起桌上的匕首,连鞘放在她枕头底下。
“这是我的诚意。我对你和叶寻梅都非常清楚,柳将军。我之所以不说,是不想让你难堪。可如果你实在不领情,就不能怪我非要提醒你了。”
“有一个因爱生恨,图谋不轨的手下的感觉怎么样?”
柳贞闭上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阮盈盈越说越有兴致。她站起来,在狭小的毡帐里走来走去。
“我和叶寻梅共事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奇怪——他对很多事情都太执着,譬如名簿,哪怕只写错了一个字,都要换张纸重新来过;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我都能在同一个时间和同一个地点看到他。他非常理智和冷静,但掩盖不住那种狂热。在他眼中,他越喜欢的东西,就越必须得到。而柳将军你,就不幸被他看成了所有物。”
“我猜,他被花陵放回去的时候,你大概还很惊喜。他为了你的计划成功,甘冒奇险去刺杀四品大员。可是你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不是你的命令,只是他这么以为而已。你在他的心中的确至高无上,他也从未变节,试图去侍奉另外的主上。”
柳贞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相信,他居然和乌日娜合谋。”
“他和你的敌人没有什么区别。至少在希望占有你,囚禁你,打断你的羽翼,让你坠落尘埃这一点上。我觉得你早就应该明白这点,在昨晚他带着兵马高喊着要活捉你的时候。”
“我猜,他是真的喜欢你眼里炽热的光芒;可惜,他又嫌你眼里装下的世界太大,而他只是沧海一粟,芸芸众生。他希望占据你全部的世界,那么就可以做你唯一的信徒。”
“你认为,你和叶寻梅是明君贤臣,君臣相得;可在他眼里,你只是个登上了神坛的,女人。”
“真可怜呀,柳将军。”
她说的话这么尖刻,我都担心她会被柳贞一刀捅死。可与之相反,阮盈盈的脸上并没有一点嘲讽,甚至眼底还有一点难过。
“柳将军,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为我主效力,有些许算计,是身不由己。但为你筹谋,并非利用,全是出自真心。”
她抽出怀里的香囊,将里头的三张纸展开,给柳贞看。柳贞不太通文墨,有些茫然地看她。
阮盈盈就解释给她听:“我打小就想做出一番事业,可惜我是个女人,唯一能够抒怀的手段,不过是写写诗。父亲去世以后,我立身不住,辗转被卖入侯府做妾。也是在那年,怀上了我人生中唯一一个孩子。害我小产的人叫做金雀;她是侯府最受宠的一个妾室,比我大六岁,雪肤花貌,杨柳纤腰。”
“其实我并不恨她。相反,我很可怜她。花陵给了她富贵锦绣,他认为的女人需要的一切。可金雀还是不开心。虽然花陵没有责备她,也没有惩罚她;可她还是死了,死在腊八的夜里。我想,她的魂灵大约终于从窗口飞了出去,真正地做了一只自由的黄雀,吃草籽,饮清露,在树丛里叽叽喳喳。”
“那些想要把女人变成禁脔的男人,他们让我恶心。所以你和叶寻梅之间,我一定会选择你。你问我为什么,我只好说因为你和我都是女人。”
“放飞一只雌鹰,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没有什么好处,我只能说看它展翅高飞,我乐意。”
“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也不会向你要求什么;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