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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纱貂绣蟒到三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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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万万没想到,阮盈盈居然什么都没做。
她不知劳累,不知困倦,坐镇后方,为军队提供粮草、皮毛、新制马镫和马鞍,还有所有其他军需。就好像她从未见过柳贞,也从未救过柳贞一样。
一个女人可以狠心到这种境界吗?她为什么不心软,不求情,不妥协呢?
我不知道。
可事实如此。阮盈盈又一次确凿无疑地告诉我:是的,这就是她,她的确是女人。
九年前的员外郎,如今已经做了副枢密使。她不必再冒着生命危险亲赴前线,只需端坐后方,欣赏每天的日出和日落,草原上翩翩的风和雨。
其实,从谈判桌上下来,我才知道我估错了柳贞;正统政权口中的“匪”字,未必就真是占山为王的毛贼级别。柳贞亦是如此,她拥兵数万,活跃于陕、甘之间,至今已有六七年。而所谓的剿匪工作,进程也并不怎么顺利;常有小股正规军被误作匪徒,惨遭歼灭。
只不过指着这个拖日子罢了。无论哪边,都曾无数次的想过,当这股势力不复存在,元与明就得背水一战。
这场仗打了五年。柳贞有时会赢,但也输过许多次。她还在顽强作战,只是地点越来越靠近西域。
那段时节,正逢发起最后一战的前后。
一支又一支骑兵奉诏前往战况焦灼的地方,一阵又一阵人仰马翻。最终的喜讯迟迟没有传来,阮盈盈愈发地忙碌,常常几晚不眠不休。我常看见她捂着腹部,双眉紧紧皱着,脸色苍白,额上冒出一阵一阵的虚汗。
每每到了此时,我总是视而不见,岔开话题,夹七夹八向她问起别的小事。我想,阮盈盈大概不需要我的关怀和怜惜;那是强者对弱者的恩赐,而她已经成长起来了,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一日傍晚,草原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混着狂风,敲打在泥泞的大地上,发出哔哔剥剥的脆响,像断了线的珍珠。
然而,用毛皮做成的毡帐,冬日的保暖效果自然上佳;夏日却的确过于闷热。我忍不住掀开门口的帘子,希望能透点气,也透点光。
我看见远处的天色早已昏暗下来,整个天幕都被浑浊的蓝色遮盖,看不见一片云。山腰的树忽忽地摇着,飒飒地响。枝条被狂风裹挟,向天空浮动,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天梯。
而在重重的守卫结成的圆圈之外,我似乎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清瘦的身影。她披着防雨的油布,独自站在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上;距离峭壁只有咫尺。她的腰挺得笔直,那张脸却显得有些怅然,全然没有最近我常见到的恭敬和严谨——那只属于臣子这一角色。
雨丝串成帘,风片织成弦。我的心弦忽然一动。大约是我眼花了吧;我又看到了第二个熟悉的身影——是柳贞,她站在十四年前的雨里。
那晚的雨比今晚还要大。按照私下的约定,柳贞将于当晚逃出乌日娜的营地,纠集残余的势力,解决她和叶寻梅的恩怨。
计划早已备下,她潜出营地的过程,不过是按部就班;其实这反而很正常,因为真正的故事不像话本一样,所有的停顿都足以荡气回肠。
她偷了马,救了被关押的手下,一行数十人,在浩浩扬扬的水幕里愈行愈远。没有停顿,没有犹豫。只是在某个瞬间,那个伏在马背上的矫健身影忍不住地回头,将那座寂静的营帐印在眼里。我想,她大约一生都不会忘记平凡的圆木和牛皮;因为她是在最普通的营帐里遇到的那个女人。她和别人都不一样。
那时候,营帐里正坐着一个清瘦的女人。她将帐幕拉开一条小缝,手肘圈着膝盖坐在风口上。她的半边身子被雨浇得透湿,衣裳紧紧黏着肌肤。屋外是全然的黑暗,营中的火把早被暴雨浇灭。而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正随着沿缝隙刮进来的狂风摇晃,在雪白的帐幕上投上一些黑黢黢的影子。
那是阮盈盈。她一半在火中,一半在暗里。她漫漫地望着柳贞离去的方向,眼中一点点漾起笑意。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想象中的路程已到尽头,她再也看不到柳贞的影子。
我忽然又觉得,十四年不过是弹指一瞬。无论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她的身上总会留下些属于过去的影子。
西方的天空蓦地亮了起来,显出一片柔和的橘红色。白云排尽了污浊,重新在蔚蓝的天穹上现身。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雨依然哗哗地下着,但那一圈挺直的树,却已恢复了原有的安宁。
此时此刻,柳贞的营帐中已经空无一人,单剩下无数新鲜的刚埋下的灶台。那股战与火的氛围,已经离开了北方的土地;她在雨中输掉了最后一仗,带着残余的几百兵士一路向西。雨停了,她们的部队依然没有点起火把;夜幕降下,一片寂静。而后头两路点着火把、泾渭分明的,是来自南方与北方的追兵。他们的确追出了几百里,然后火把的海洋交汇,慢慢停下,然后小规模地波动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边缘跳动的火焰非常灼热,甚至烫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两位自以为雄才大略的君王。
我曾经听说过一件奇事;是白月朗讲给我的,她曾经随父亲游历西南,亲眼见过色彩斑斓的蟒蛇和遮天蔽日的密林。她说,当地人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鹰能活七十年。但在四十岁的时候,它的鸟喙已经磨损,爪子也不再锋利,抓到猎物越来越难。它很快会饿死,除非它能够忍住彻骨的疼痛,在断崖上拔下原来的爪子,折断原来的鸟喙,忍饥挨饿整整五个月。然后,它会长出崭新的、锋利的喙和爪子,还能够再活三十年。
我想,此时此刻阮盈盈大概还不知道;她曾经放飞的鹰,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又一次展翅高飞。
柳贞的部队忠实地拱卫着她西行。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甚至为什么要离开。她已经竭尽全力,然而万事成空。只不过午夜梦回,她常常条件反射地去握枕下的短刀。她抚摸着镶着红宝石和蓝宝石的金银的刀鞘,拔出光可照人的短刀,看着映在其上的自己的面容。
越往西,越是沙漠。干渴和士气低落都是致命的。在茫茫的黄沙中,她的眼前总会出现幻影。有□□着扑上来的男人,有同伴为自己流的血,也有本属于最信赖的手下的扭曲的脸。
她曾受过很重的伤;在恶劣的环境里,严重的后遗症又一次体现出来。她常常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马背上。这时候仅剩的手下就会勉强围成圆圈,把自己的将军拱卫在中央。
在日复一日的麻木的跋涉中,她已经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只是,她始终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个女人站在她的床边,将短刀塞在她的枕下。她既不年轻也不貌美,面色冷硬,语调尖锐,就连眼底,都没有一点点的温柔。
可是她说:“我真心诚意地希望你活下去。”
柳贞长久地咀嚼着这句话。
她说得对。叶寻梅死了,而我活着。
终于有一天,柳贞找到了不会消失的绿洲。
高高的雪山上坐落着一座庄严的神寺。那是大云光明寺,寺庙的四角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圣火。而山下的小国笃信天主,认为天主是他们的父,他们都是彼此的姐妹兄弟。
像做梦一样。
有个褐发褐眸的女人向她走来。那个女人穿着海蓝色的长裙,披着米白色的羊毛披肩;金线绣着太阳,银线绣着月亮,彩色的丝线绣着星子。她的皮肤像象牙一样白,嘴唇像玫瑰一样红;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很坚定。
她走到柳贞面前:“我们由衷地欢迎您,同归我父的怀抱中来。他平等地对待座下的儿女,爱护世上所有的生民。”
又过了很久。久到柳贞信奉了天主;久到她已经把天主的福音传播到了玉门关以东的广阔的土地上。久到哪怕她已经垂垂老矣,但巡视边境时,还有敌军的将领和士兵惧而夜着铁甲,直到寒露沾衣。
久到她已经不再记得曾经的泪与血,爱与恨——她的回忆像泡影一样散去。
但是,直到最后的最后,她都始终有一种错觉。
一个清瘦的身影在天边遥遥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怜惜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