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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文明 ...


  •   阿诺垂眸想了想。
      解构家庭,消除姓氏,强调编号,不根据容貌体态命名,没有传承亲属关系,也不再承载寄托父母的期望与爱护……
      集体、孤立,完美地融合了。
      提雅曾说过:“他们希望我们团结,却不想我们牵手。”
      所以才会以性入手,激发人的欲望吗?
      倒是没错,塔站也在“繁衍”,以文字与思想,以爱与欲。

      阿诺抬起头:“我也是你们繁衍的一环,是么?”
      “你很好。”提雅说,“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恐惧。”
      “我只认为人不必在恐惧中张望未来。”
      “你的未来是什么?”
      阿诺并没有思考很久:“死亡。”
      这不是在意料中的答案,提雅怔了一下,迎上她的眼睛,似乎想征求真假。
      阿诺简短地笑了笑,目光有一丝怠懒。
      “我是个很容易让人失望的人,不是吗。”
      “目前不是。”
      “随你想,我和你们有分歧。”
      “分歧大么?”
      “理念的分歧就算只有一条缝,也会开裂成峡谷。所以别在我身上寄予厚望,也不要试图培养我。”
      “我看不出。”
      “你应该看出我不是英雄,没有美德,我之所以看起来像一粒沙,只基于一点,我不把自己看作人。”
      “你一向这样真诚么?”
      “客观论述,这没什么好骗人的。”
      “不会孤独么?”
      “我钟情孤独。”

      第三根火柴还未烧完。
      阿诺无动于衷地盯着微弱的火光。
      提雅邀请她加入塔站,给了甜头,亮了班底,也说得动情,但最大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她觉得提雅混淆了个人与站的定义,要是她自己是孕妇,做出任何决定都属个人行为,那所谓价值也好,抗争也好,基于她个人意愿,都成立。
      问题是,黑作坊埋葬了无数悲剧,也仅仅是悲剧。
      是没什么意义的悲剧。
      “正确”是没有定论的,除非给予它标准。
      塔站如果发动的是一场自杀式的反抗,那它做得对,但明显它又不是,它的着重点在“存续”,可在这风向标之下,又无法提供一个可行方案,无论是翻墙之路,还是黑作坊,结局几乎都是死亡,这和送人头有什么区别。
      给人提供一个死亡的选择,那这个选择的效益又有多少呢?
      那么多人宁愿承担高风险也要冒险一试,是为了死吗?不是,都是想做个幸运儿,都想选择真实地活的明天,而塔站只指向高死亡率的未来。
      纵然繁衍了思想,也是一批批带入坟墓。
      阿诺别开了眼。
      定位不明,这才是最大的分歧。

      三根火柴燃尽,在黑作坊停留的时限已经封顶,再不出去可能会引发怀疑,因此尽管得到的是这个半是拒绝半是观望的答复,提雅也未做过多劝说,只留下一句:“你再考虑。”
      半个月过去,提雅再也没联系过她。

      阿诺继续种着10号棚的土豆,差不多离埋下块茎已有一月,绿苗苗冒了头,等长壮一些就可以打顶了。
      17号棚的青芹正当季,那边组织人收了,过了五天,食堂也更新了菜色,土豆菜饼。
      阿诺难得高兴。
      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土豆和马铃薯。
      阿诺一手一个嚼着饼,餐盘里还有俩,独自在柱子后的餐桌上吃晚饭,提雅没来找她,卡沃得也没见过几次,前些日子又新来了一批幸存者,她的寝室空缺的床位也被安排满了,一切都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
      但越是风平浪静,她越是紧绷。
      除去并不信任“和平”,还有一个原因,她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
      她焦虑的频次多了,间隔慢慢缩短,而且每次都伴随着一种未能满足的痛苦。她开始渴望那个十四分钟的医务室,这想法让她坐立不安。
      每晚她都很早上床,被子从头闷到脚,黄色手电筒光照进窗户时,阿诺正隔着衣物凶狠咬着手腕,在上面留下红肿的疤印,她觉得自己像头初次发情期的狮子。
      除去性癖之外,她怀疑自己有性瘾。

      但她不能纾解,颤抖与摩擦都会被记录,压抑这种“瘾”的方式是幻想,她幻想过海洋与冰川、燕子与风筝、楼梯与绿植……没有多大用。
      直到某次,她漫无目的地想起一件事。
      她以前有性幻想对象吗?
      食指缓慢嵌入胸口的皮肤,撕开将要愈合的伤口,她将耳朵贴在枕头上,听到心跳与供血的汩汩声。
      估计有……那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龄?爱看书吗?他吸烟吗?戴婚戒吗?
      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自渎,对着照片,还是描述他的文字?
      ……他认识她吗?

      这种幻想起了效果,她情难自控地小口呼吸,自残的欲望与强迫的焦渴渐渐平息,她手指失了凶猛的力道,从伤口滑落,指缝里沾了血,这让她烦躁又难过。
      这时她突然想,那个被她幻想的人,如果知道了……会杀了她吗?
      想了半晌,笑了一声。
      不劳他动手。每次她顺应厌恶与快感撕破自己的皮肤,在那一刻她终于知道,她在心底是恨自己的。
      她想杀了自己。
      这个世界上,她最想杀的人是她自己。

      一月初的时候,土豆菜饼快要绝迹,回归到土豆泥的苦日子,卡沃得拿了餐盘在她面前坐下,阿诺余光瞟了他一眼,装没看见。
      “你跟妇幼保健委员会的人关系很近?”
      “你想生孩子?”
      “生不了。那里出事了。”
      “说。”
      “提雅被捕了。”
      阿诺抬起眼来。
      以她对提雅的了解,她不会犯低级错误,是塔站的牵连,还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想申请党籍,少和心怀鬼胎的不法分子来往。”卡沃得留下一句警告,端起餐盘走了。
      阿诺安静地吃饭,照例把盘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回宿舍去了。
      她并未刻意去打听提雅,第二天一早团体操间,广播自动播报了一则新闻,声称的“造福小先锋”立了功,协助大队成功抓获一名潜伏已久的危险煽动分子。
      谁也没想到会是一群孩子。
      罗兰一周会有四天组织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们看宣传片,自由活动的时间里,这些孩子会自发结成小队,凶恶地在街上“巡逻”。他们无法无天,经常撬开住户窗户,抓住铁杆溜进去,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一切可以灭绝的污点。
      提雅的父亲是党籍人员,自己是预备党籍,有自己独自的住所。那天孩子们从厕所通风的窗跳了进去,跑进提雅的卧室,在书桌与地毯下都一无所获后,他们割开了床上枕头,惊喜地从棉絮中找出了一张叠得四方方的纸。
      那是一张洁白的纸,写着字:我爱你。
      孩子们兴奋地叫嚷起来,互相传阅罪证,然后理直气壮穿过卧室,从门大摇大摆出去了,他们挥舞着这张薄薄的纸片,用力展开它给过路的大人看,享受路人见到纸的惊恐退避。
      他们中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六岁。

      当天傍晚,新闻会被取消了,广播集合人们去街道19号。
      19号在四十一区是个特殊的存在,隶属于安全与情报委员会,一般不对外公开,只有持证人员才可通行。较之其他建筑,19号外墙两米处有一圈高三米的铁栅栏,宽阔大门上用黄颜料画着禁行的标志。
      今天的大门却敞开。
      广播里说得很清楚,“观刑”,但阿诺仍不太相信提雅会受到公开处分,有一部分是侥幸,更多的是基于对提雅的认识。
      被判断无用的“废弃人”才会拿来做这种杀一儆百的事,提雅至少也是塔站组织层面的人物,肯定掌握不下十个人的单线通讯,自她被捕才过去一天一夜,阿诺信她咬断舌头,不信她毫无保留全盘托出。

      阿诺利用个子小的优势,挤了进最里层,19号有几排一模一样的审讯室,后面是一个用铁丝和电网围起来的操场,正中心孤零零筑着一个灰白的平头小房子。
      人群越来越挤,万人空巷,争相恐后贴在铁网上。
      提雅戴着镣铐,坐在平头房子的前面。
      她依旧是金黄的头发,粉红的脸颊,即便憔悴,也是过于旺盛的明艳。
      阿诺在人群中稍稍靠前,提雅望见了她,只一眼,她又错开了,目光向上扬,跨越铁网与草地,落在遥遥无期的多摩亚墙上。
      “你还记得么?”她像自言自语。
      阿诺沉默了一会,做出了口型:“我记得。”
      她曾向她展示这条路上的荆棘与花草,牺牲与渴望,大海与水滴。
      一瞬间,阿诺读懂了她的疲惫、无力,以及她对塔站的担忧与最后的祝词。
      ——我不是一个好的组织者。
      ——我只是个殉道人。
      三根火柴都熄灭了。
      “我已尽力。”
      旁边拿着电子面板的造福队员,似乎一句话已经重复了很多遍:“非法组织的通行口令?”
      “我们口口相传。”
      阿诺在心里轻轻答,明白了。
      她转头就走出最里层。
      我们口口相传,我们是大海里的水。

      人群窃窃私语,一天一夜过去,提雅没有交代任何东西,她的父母分别接受审查,她的父亲只过来看了她一眼,母亲主动要求探视五分钟。
      阿诺回想起来,提雅对每一个来妇幼保健委员会的女人都说“家庭”已经过时了,但她明显不是从冰冷的“组织”中长大的。
      她的母亲被勒令坐在她面前两米开外,没有哭出声,只有泪珠一串串掉着,所有的颤音都闷在喉咙里。
      “你说啊,还有人的,你说,妈妈替你交检举报告……”
      她可以积极举报获得减刑。
      大家都这么做,都是伥鬼,坐着跷跷板,面无表情。
      提雅也面无表情。
      她第一次没有笑。
      粉红的面颊上流露出真切的悲伤,嘴角顺从引力往下,她露出了深藏二十年的难过。
      又拿手掌蹭了下脸,似乎想尽力留下一个笑,维系最后的体面。
      “我没事儿的,我挺好的。我走了。”
      她母亲爆发出一声哭喝。
      她都没有说。
      人生最后的一点时光里,她仰头,不似等待死亡,像等待一声号角。
      她的眼里,有成群的乌鸦与蔷薇,和一颗糖晶。
      阿诺有一种预感,她要做出点什么。
      监刑人过来推开了平头房门,打开了她的镣铐。
      “3071031486,红色指数97,你被判处在电椅上接受死刑。”

      阿诺在人群后方,爬上了墙体的护栏,遥遥注视铁网内平头房唯一的一扇小窗。
      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黑色的电线,吊着钢盔一样的东西,里面放置的是干海绵,这将带来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痛苦,行刑过程中全身会冒出白烟,皮肉被烤焦,最后头会烧起来,这种不人道的做法是红色指数低于三位数犯人的附加惩罚。
      电椅旁拉闸电箱表盘上标注了头部遭受的电压,那里是5083伏。
      稀薄的阳光洒下来,在街角滚落一地的垃圾堆上,光慢慢染上灰白。
      金黄黯淡了,粉红湮灭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这个世界,多摩亚墙下的罗兰。

      她脱下了衣服。
      她走向了刑室。
      文明在织物的剥离下化作飞灰,文明又在赤身胴体时轰然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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