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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救援 ...


  •   人群对那一具身体爆发出哄声。
      阿诺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日她在妇幼保健讲座最后一排被迫用力鼓掌,也预想过要这样一个巴掌狠狠扇在讲师的脸上,打在“赤身是污秽的!”的狂热呼叫中。
      先一步打上去的居然是提雅。
      行刑人胡乱地给她裹上黑头套,遮盖了她的头发和脸颊,但埋不住洁白而舒展的躯体,和新添的青紫肿痕。
      她便要污秽又美丽。
      唯一遗憾的是阳光过于吝啬,未进一寸。

      观刑后,人群三三两两,像啃食完白鲸的螺虾,意犹未尽散去了。
      回宿舍途中,阿诺遇见了靠在墙根的卡沃得。
      “我以为你会自责。”卡沃得垂着脑袋,手里夹着烟头,烟雾从他鼻孔里丝丝缕缕游出来,“跟你有牵扯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你是想说是我带来的霉运么?”
      “没有这个意思。”
      “你当然有。”
      阿诺双手抄进口袋,面朝他:“你在挑拨我对我自己的认知,是想让我愧疚?还是想我出面揽责?我纠正你两点,第一,没什么所谓的好下场;第二,我从来不是源头。”
      卡沃得猛地看她,目光深处闪过一丝恐惧:“提雅死了!你和她有接触!你是她接待的,医务室的签名也是她!”
      “那又如何?”
      “她死了,造福队没能从她嘴里问出东西——这才是最恐怖的!她不说,会死更多的人!”
      “您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快开始了,你等着看吧。”
      说完卡沃得捏灭了烟头,塞进口袋,仓皇跑走了。
      阿诺停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稍稍侧了下头。

      1月6日,提雅死后两天,一片诡异的平静降临。
      “开始了”。
      好似所有人都知道什么发生了,但所有人都表现得什么都未发生,阿诺抬头看LED屏的频次直线上升,每一次抬头,遗留的编号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前移。
      卡沃得也踪迹全无,据说是工作调动,其余一概不知。
      阿诺回想他最后说过的话,拆分出两点。
      第一,造福队没有从提雅身上没有获取有效信息;第二,造福队对塔站有了相当的防范意识与应对措施。
      这两点中间缺了一环:如果提雅并未透露底牌,造福队是怎么评估塔站的威胁性的?
      有内鬼?
      阿诺想不到第二种可能。除非有人早在之前提供情报,否则“小先锋队”只划开提雅卧室枕头可以算作巧合,但高调处刑怎么解释?
      打草惊蛇没有任何好处,这不可能和互助会钓鱼执法方式等同,二者量级并不一样。以塔站的二十四个地下站点的辐射力度,造福队一旦知道,不可能放任哪怕一天,在提雅被捕之前,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肯定一早迅速扼制。
      处刑是一次示威,示意从现在开始……全级开始,广开举报。
      阿诺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拇指,她目前未掌握的重要信息有两个:塔站究竟暴露了多少?
      以及,是谁暴露的。
      至于自己,她并不挂心,按卡沃得的说法,自己与提雅的接触都有备案,八成是跑不了的。

      阿诺于1月13号秘密被抓。
      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仿佛有预感一般,她的床头站满了人,下一秒一块四方的棉布就摁在了她的口鼻上,麻醉剂生效之前,她无力的四肢已经被造福队员从床上拎起。
      再一次清醒是在一间空空如也的毛坯房里,她是被一阵叫喊与哐哐的撞击声惊醒的,这个房间里不止她一人,所有人都静默着望向同一个方向。
      阿诺把手垫在脖子后方,晕了一会,站了起来,顺着人群看向窗户。窗户那边是走廊,走廊另一侧同样是一排窗户,正临道路,一个女人在走廊上被拖行,她拍打玻璃窗向外面的行人求救。
      下一刻,她上半身被骤然扯落,工作人员无视两边窗户投来的目光,拽起她的脚,把她拖走。
      阿诺扶着有点落枕的脖子,问旁边的人:“我们有罪吗?”
      旁边人木然地回答:“目前没有。”
      “目前是指?”
      “红色指数未低于600。”
      “啊,对。”
      话音刚落,传来锁扣摩擦的声音,门开了,一个蓝制服的造福队员背着手进来,身后跟了三个工作人员。
      好像装仓鼠的笼子里放入了一只鬣狗,空气立刻感染了一股毛发尽竖的紧张,造福队员走到墙角一名穿衬衫的白净男人面前:“跟不跟我走?”
      白净男人微微后缩了一点,摇头。
      得到否定答案,造福队员毫不迟疑:“上。”
      几名工作人员迅速冲上来将人暴力拽走。
      白净男人粗短的脖子突然爆发出高亢的抗拒声,他挥舞手臂阻挡工作人员推搡,衬衫崩了扣子,塑料扣子咕噜噜一路滚到阿诺脚前方,啪嗒倒下。
      阿诺低头凝视这枚扣子,直至门“哐”一声用力合上。

      男人被强行拖走后,几个小时都没再有别的动静。
      阿诺想上厕所了。
      人之常理,她没起夜的习惯,昨天晚上十点半后就没去过厕所,刚刚的报时铃指示当前时间是中午十一点。
      阿诺环顾四周,周围人有憋得满头大汗的,墙角也有不明水迹,然而没有一个人有想要敲门的举动。
      阿诺静默片刻,起身走到门前,敲了三下。
      没有反应,等了三秒,阿诺退后,一脚踹在门上。
      大力擂门一分钟后,窗子被敲响了,一个工作人员手持电棍砰砰砰撞了三下:“警告!3083411023006,原地蹲下!”
      阿诺看向他:“我要求解决个人问题。”
      “什么问题?”
      “上厕所。”
      工作人员:“有坚定意志的人还需要上厕所吗?”
      阿诺微笑:“您太恶劣了。”
      工作人员轻佻拿电棍一指墙角:“实在憋不住可以在屋里解决啊。”
      沉默片刻,阿诺又笑了:“好。”

      东南方向墙角臭气熏天,墙漆早就斑驳剥落了,地砖崩裂,青黑的青苔爬满地表。
      在阿诺之前,有人先行过去了,拽下裤子,露出肉色,抖动着,水柱铺洒地面。
      屋里人互相看着,又似目盲。
      又有人上前,脸上红扑扑的羞愤与抵触,随着哗哗的水声,渐渐流逝成了麻木与平静。没人动嘴,角落里却好似浮出窃窃私语。
      “为什么要做人?”
      “不要做人了……做人好难啊……”
      “不去想,不要想。”
      几双瞳孔空洞,一眼望去,仿佛化作数十个探头。
      阿诺看着地砖上躺着的一枚扣子,光亮亮的,她回忆起那个被拽走的男人。
      他是很体面的。
      她逐一端详困顿房间的人群,不难看出他们曾经都是很体面洁净的,衣服洗得发白,指甲搓得平滑。
      剔除无差别关押的可能性不谈,如果是有考虑地分类,他们之中应该存在一种共性,既然性别不是,年龄不是,那极大可能是依据她曾经留下过的痕迹。
      ——“为什么洗鞋?”
      ——“爱干净。”
      ——“以前也洗吗?”
      ——“一直都洗。”
      这就是她与他们的共性。
      但他们错了。
      阿诺垂下眼帘,冷笑,解开腰带。
      她打理自己,从来不是在乎洁不洁净,尊不尊严。
      她的唯一目的,是毁尸灭迹。

      夜十一点。
      门窗都紧锁,换气扇早就停止使用了,房间内腥臊味越发浓厚。
      阿诺半闭着眼,靠着走廊那侧的墙屈腿坐着,十分钟之前,墙体外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不声不响听了半晌,过了一会,透过窗户四四方方的光上突然冒出了两个头的投影。
      她眉头跳了一下。
      墙体隔音一塌糊涂,她听见两个头之间的低语:“这里有妇女和孩子!先开这个门!”
      “我知道,脸凑过来刷一下。”
      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响,门缝泼下一线灯光,房间里的人都睡熟了,几乎所有人都遵从了十点半熄灯的作息规律。
      一个人影跨进来,轻声耳语:“有我们的人吗?”
      “在比对。”
      后来的人拿着一张许多折痕的纸,借着昏暗的路灯光辨认墙边的人脸,一个个看过去,最后一次抬头时,正对上阿诺抬起的眼,冷光湛然。
      “我们是大海里的水。”她做了口型。
      寂静一秒。
      偷进来的两个人造型实在奇特,一个在身上正反面都挂了一张五彩斑斓的图,而另一个人脸上贴着奇怪的黑白胶布,活像两个马戏团小丑。
      他们近似于光明正大地暴露在“眼睛”之下,天花板上的探头红光并未熄灭,警报也没有响起。
      那两个人愣了一下,很快赶过来要拉起她的手:“快走!”
      “去哪里。”
      “不用怕,救出来的人都会被安置在117号地下站。”
      “这是第几次?”
      “第二次,上一次是在19号,成功救出三个,那次比较运气,正好都在一屋子里。”
      阿诺从善如流跟随他们出门,再见他们小心将门掩上,庞大的监控探头集群对他们视而不见:“你们怎么做到的?”
      正反面挂着画纸的人说:“这是对抗网络生成的反面部识别图,在监控中我是隐形的。”
      “这也是用来愚弄识别软件的,能把我认成另外的人。”黑白胶布脸的人说,“在探头里这是一张党籍人员的脸。”
      阿诺看向挂画人手上排满图片与个人信息的纸:“我可以看么?”
      那人顿了一下,将纸递给了她。
      阿诺一目十行,目光定格在一个男人的证件照上,衣领扣得整齐,今天他刚被人从这个房间里带走。
      阿诺交还了纸:“我不走。”
      黑白胶布脸的人不可置信:“你都出来了……你不怕死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们。”
      “什么意思?”
      “同样是秘密被抓,上一批人精确集中在19号,这一批混杂放置在面对街道有玻璃窗户的房间里……你们不该来。”
      “怎……”
      黑白胶布脸的人突然失声,脸部惊恐扭曲,顺着他的目光,几个头颅升起在身后的窗上,那是门内醒来的人们,五官贴在玻璃上,眼珠烧起焦炭似的灼热,静静又诡异地盯着他们。
      他们也许早醒来了。
      但门开了,却没有一个人出去。
      阿诺扫过这群人,回过头问:“逃生路线呢?”
      挂画人立刻往魂不守舍的黑白脸人背上拍了一巴掌,两人迅速拉起阿诺往走廊左侧方向奔跑,阿诺步子没来得及迈开,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忽然用力把他们带偏进旁边一扇门内。
      门上是一个厕所的标志。
      “你们有内鬼,在向造福队源源不断提供讯息,现在被抓的人越多,咬出的人也将越多。”阿诺说,“你们需要的不是救人,而是止损。”
      她转身进了厕所,打开了水龙头,水流哗哗而下,塔站的两人在女厕所门口急得打转儿,什么时候了,还洗手!
      就在二人沉不住气进来拉她时,突然阿诺将湿淋淋的手从洗脸池里拿了出来,背对着他们开口了:
      “你想做一点坏事吗?”
      “坏事?”
      “我教你。”
      塔站的二人还在恍惚中,余音未落,便看到阿诺猛地扯断了墙上的电线,几个探头的红点瞬间熄灭,与此同时,走廊外开始响起“警告”的红光。
      “你干什……”
      阿诺不等他们发问,用一只手抓住自己另一只手的小臂,像抡铁棍一样狠狠往洗手台上掼去。
      二人组差点绷不住惊恐地叫起来,洗手台是人造石,手臂砸上去的结果就是骨头迸裂、刺穿皮肤,但沉闷的响声随之而来,像是石头碰石头,人造石磕崩了角,而手臂仅是弯折。
      那个孩子眉目间满是抽痛与快意,收回手,打量了两下。
      似乎也没料到自己骨头那么结实。
      她挤压手腕,皮肤柔软弹性,普通寻常,她像刮菜一样将手臂用力按擦在洗手台尖锐的缺口处,顿了一会,白生生的创口处,血丝丝缕缕浸了出来。
      水流声不停息,身后两人呆成柱子,半天,挂着画的人才抖着嘴唇说:“你在干什么?”
      “我觉得你们难以对我下手,但只有你们想杀我,我才有被策反的价值。”
      “用自己?”
      “只有自己完全听从自己支配,不对吗。”
      “……你不爱你自己么?”
      阿诺着实想了好一会:“爱。爱得有限。”

      阿诺最后对他们说:“还等什么?”
      然后她抓住自己后脑头发,把头摁进了溢满的水池里。
      快速溺亡的诀窍就是在水中大口呼吸,刺痛与沉闷一瞬间席卷意识,求生欲与酸软让她松开了手,头发像一团毛线飘浮在水里。
      四方嘈杂。
      模模糊糊有光影闪动与破碎的交谈。
      窗户是毛玻璃,隐约有一个身影伫立。
      “被水流反复冲洗过,未能提取入侵分子的皮屑指纹。”
      “5号监室口供对照完毕。”
      “总大队长交代了……”
      “上级批复,升级识别图像系统……”

      阿诺是被强力光源照射醒来的,眼睛压根睁不开,脑袋针扎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伴随咳嗽,她满脸是水,被锁死在椅子上,胸口也是水,裤/裆往下,一片深色的水渍。
      工作人员看了两眼,露出轻蔑的微笑:“尿裤子了?”
      阿诺低下头,打量自己裆部,不明地笑了笑。

      尽管醒了,大功率的探照灯仍然直射她的脸,不让她睡觉,几批人轮流提问,不间断地重复审讯一切与塔站相关的东西:人员数量、基地地址、单线联络网、目的、口□□,以及是否和互助会或其他不法组织有联系。
      阿诺给出了永远相同的答复:“我一无所知。”
      这样长达十个小时后,一名审讯人与她交谈数小时,语气和蔼:“在地下像老鼠上蹿下跳一样有什么前途啊?衣服,食物,你看他们哪一种能给你。跟着我们才有明天,我可以举荐你为预备党籍。”
      “……”
      “你可以好好考虑几天,考虑的前提是不能拒绝。”
      “……”
      “答应的话随时都能回去,还能继续住之前的地方,不过我希望以后每天可以跟你交流一次思想,每次十到三十分钟。”
      没得到任何回应,对面安静了很长时间,审讯人再回来时,把玩着一颗扣子,在桌上发出叩叩的响声:“你的同党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现在他已经出去了,回到了岗位上,好好地休息了一下午。”
      阿诺垂着脑袋,腰背已经僵硬,隐隐达到极限。
      几十个小时的审讯,她极端疲惫,无法组织语言,也不能作出完整思考,胸腹内部疼痛到麻木,随着时间的漫长流逝,感觉呼吸也渐渐湮灭了。
      “我想睡觉……”
      “同意的话马上让你睡。”
      “……”
      “那很遗憾。”
      过去很久,又好像只度过一秒。
      “我……”
      她的声音虚弱到几不可闻,“我想见你们……大队长……”
      审讯人出去了,不知过去多久,有人在喊:“卡梅朗同志早上好!”
      阿诺双眼已经睁不开,上下眼皮肿胀,她往前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光的黑色虚影。
      造福队总大队长,卡梅朗。
      看不清轮廓的男人拉开椅子,坐在了她面前。
      “考虑好了吗?”
      沉默许久。
      “……考虑好了。”
      白炽灯轻轻晃动。
      阿诺半低着头,一张脸介于光源与阴影的交错点,白光照亮了苍白面孔上挣扎而不堪重负的神情,卡梅朗笑眯眯的,从上而下,俯视分化者的战栗。
      在注视下,阿诺瘦弱的身躯突然一颤,紧接着,双眼应激般闭上了。
      闭目阻绝了一切探视,卡梅朗失去了机会去端详那双过早垂落的眼睛。
      与此同时,阿诺在心底说:“你在恐惧吗?”
      你们恐惧我们,也在驱使我们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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