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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七 章 ...

  •   这日天气还算暖和。
      顾兮低头整理着一些泛黄的史经书册,和它们一同晒在庭院里的阳光下。小童送来一些吃食糕点,见他只随意挽了个髻,二三碎发凌乱着拢在耳畔大半松散的发丝垂将在肩后。那半边俊颜沐浴在阳光下,颇有些山中不知年月长的意味。细细一看 ,竟呈那上乘的羊脂玉色泽。
      未至半晌顾兮小心打开了一个锦盒,小童注意到在视线一落到匣内那书画上时,他的神情便随着展开的画卷而变得异常地柔和。小童不由倾身上前,待看清那张画他不禁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公子,这也要舍弃吗?”虽瞧不出名贵在何处,但他觉着对顾兮来说那分明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才对。
      “嗯。”顾兮仰头,黑眸清明,“都是过去的东西了。”那是一幅绘有雪海梅林的白宣,清雅细致。然而,在红梅林中的一束枝丫上较不明显地留有一块不规则的墨痕,似是谁无心又似刻意留下的。

      景泰元年,仲春。
      坐在暖阁中静待季然的顾兮忽觉心头有些闷,他起身出了里间。肩头上的雪花被啸风吹出楼台之外卷出去很远,只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裹夹着满身风雪出现在茫茫天色中。玄色裘衣砺行向前,如一滴不溶于天地间的浓墨。
      “咯吱。”细碎的踩雪声在空寂无一人的路上寂寥响起,声音因为被厚厚覆盖的雪层吸收掩埋而显得并不十分真切。顾兮留心观察着四周,这时一阵袅绕不去的沁人香气在漫天雪地中遥遥袭来,陡时风起,那敲人骨髓的香不见消减反而在凛冽寒风中愈发浓烈。一点殷红忽然飘至脚边,顾兮注意到在微微反射着晶光的雪粒上悄然蜷缩着的正是一片残缺不全的落梅花瓣。
      顾兮猛然抬头,果然只见前方一片隐隐绰绰的梅花林在素白落雪中坦然显露出来。严霜包裹在枝头,簇簇盛绽的黄蕊梅花似一节节纵横抽枝上灼燃的火星;又似谁挥毫蘸以绛砂挥洒落成勾勒而出,朵朵俏丽惊艳至极。顾兮心头一跳,目光紧了紧。唐守柯被流放复岭确实令人心寒,眼下朝中见事但凡稍微机灵点的无一例外都是少言观望缄默不语,这也是人之常情。季然理不是也应该做到漠视不理……
      顾兮认出那是唐守柯留在京中的家小,或许当初也正是因为顾忌他们的安危所以他才会处处受制于太傅。有了念想便意味着心有牵挂,一旦被有心人刻意放大做起事来难免缩手缩脚处于被动地位;孑然孤身一人又如何,即便去往哪里都是天生的无畏者。众人皆言顾兮佳玉之姿,他待人温和知礼,一言一行透露着恰到好处的稳妥,没有激进也没有嫌避。无形间恍若有一面厚重浮冰将他与浊世隔绝刀剑不伤,但同时他自己也出不去,冰面下的世界极致清明也凉薄无尽。有心人得以窥见其间一二,化冰而来。许诺三生,何其有幸。夜灯下悄然浮现的眉眼,温热怀抱中衣袖间的紫藤香……在顾兮自己还未察觉时的某个瞬间那个影子便已然存在。
      任谁也料不到于流光夜华之下,在风雪中挺立着的是这世间最清朗星辉的世家公子身姿。然后那件华贵墨裘裹住了老人略显佝偻的身形,季然为老人用力拢了拢袍角,“抱歉,如今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顾兮紧盯着季然在风势中阖闭的嘴角还是无法判断他说了什么,只依稀望见季然眼瞳中闪烁的目光,分外令人动容。
      季然委下身去刚好达到与幼童视线平齐的高度,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搭在孩子窄小的肩头上。
      感觉到一束梅枝延伸自身后勾出,顾兮不以为意侧身挪离了几分,一枚小巧流苏玉饰随之悄然脱落乌黑的发间,飘飘然挂上了树梢。
      这时只见季然直起了身,一手抚摸着小孩柔软的发顶两人之间似乎还算亲近。平日里季然眼带三分撩人意、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京中姑娘们便尤为痴迷。此时他一贯俊美的眉眼只舒和纯粹得让人心生愉悦,生得俊逸的嘴角只微微弯了一个明媚弧度便直叫人切实体会了一回何为灿若春风朗若星辰。顾兮错开目光却见孩子那张扬起的小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一种近乎奇异的感觉渐渐在心底涌起。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只能隐忍在黑暗之中艳羡着可望不可即的阳光…… 这种遭遇,对顾兮而言再熟悉不过。
      “两份试题内容几乎一致。”夫子目光落于眼前两个孩子身上来回睃巡。这时,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出来偷鸡摸狗样样精通的草包小公子眼一眯,张口就嚷:“先生,是他!准是顾兮偷瞧了我的课业,您得给学生个说法!”顾兮张嘴欲驳,却在瞥见夫子阴沉脸色的刹那噤了声。酸痛乏力感不断从跪于粗砺石板上的双膝处传来,“顾兮。”夫子这一声呼唤令他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下一刻,一只温热大手轻柔置于他的头顶,带着明显的宽慰意味。顾兮瘦削的肩膀以微不可察的程度颤抖了一下,他克制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学生明白了。学堂依仗他家财力才能有今日,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先生于学生有再造之恩,怎能陷您和学堂于不仁不义之地。”明明只是个半大孩子将那些不堪污秽裹夹着苦涩吞咽入腹绞得自己血肉生疼,面上扬起的是故作轻松的稚嫩笑脸。从旧年时光中走出来的小顾兮与那个孩童的身影恍惚重合,只是如今有季然在,那笑容里分明尽是未识人世的干净单纯。
      就像一个长年行迹于黑暗中的人,伸出皮肤破碎的手恍然发觉正攥着最遥不可及的阳光,无需委身不必再畏缩。那光亮明亮得让人心口发暖,想要潸然泪下。一抹绛红遥遥落在顾兮身后,随风逝去。

      “这一路上风寒霜重的可不要着凉了才好,都是我的不是怎么就没能多给您添置一件外衫。”桐澈絮絮念叨着。顾兮却丝毫不见在意,勉力忍住喉管中令人不适的异样感,掩住唇角轻咳了一声,“拜帖呢,怪在何处?”顾兮接过沏好的热姜茶,一言不发注视着其上无著一字的帖子。来人意图明显却不愿表露身份,随着大红外封褪下内里的熟褐宣纸一点点露出来。
      “此番不请自来不知可否惊扰到顾侍郎?”纸张上方的手指尖微微一顿,呼之欲出的答案也随之落回暗沉内封里。顾兮脸上却并不见任何异样只笑着反问,“说不上,中书令此番莫不是特地前来讨姜茶吃?”
      “咳!这倒不是,只是被遣送个信罢了。”宋承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函件示意:“您看,要不先看看这个,那位也不容易。”
      看着顾兮接过“纸笺”中书令扬唇一笑,“行,既然带到,那这就告辞了。尚书六部的主儿看人忒紧,被他惦记上也麻烦。”他像是又想到什么,感叹着补充了一句:“啧!处在那什么期的男人果然是不大好招惹的。”
      顾兮:“……”
      宋承是一身清爽地走了,事情却远不像两人表面上的反应那样,那么简单平淡。
      桐澈颇为担忧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窗几外融融淡淡的雪光映着顾兮皎好似暖玉的侧颊。与此同时,皇宫大内的御书房。
      一道挺拔的明黄身影负手背立在格木窗柩前,案上笔墨未稠,华贵镇纸压着白宣,旺红的炭丝在冬季冷冽的空气里灼灼静燃,自鎏金铜炉内缭绕出一丝带有龙涎香的白烟。天子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在这一方有些压抑几近到令人窒息的空间内:“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桥松,隰有游龙。顾兮,你要如何选择呢?”
      “‘扶苏’借代苏氏一族,‘桥松’中取一字,谐音‘宋’,而中书令一言一行又与天子意图有密切相关。圣上这是在问我,要站在哪方立场。”顾兮抬起眸,玉面生辉,望着外面的风雪似是在轻吟着什么风雅和词。
      为人臣子,他又能如何……何必这样为难他,“公子……”,桐澈心中颇为忧虑却还是忍不住怯生生唤出了声。
      “平生所学无一能致此事,我不过是一介布衣寒士罢了。既然身怀浮露霭阳那么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顾兮回以她一个温暖如初阳的笑意,那一笑其实极具安抚意味。他转过头不再言语,纤细如羽的眼睫微微垂下的弧度轻覆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看不清神色的眼底。
      在梅林中不知何时受了凉,顾兮染了惹人烦的寒疾,好在也能托着病患的由头得以休养一段时日了。只是这边方子还没来得及见效的功夫,那边有人听说后当即就心急了。
      那日,顾兮好整以暇地放下手中用以装饰的花馔,眼前一碟白面小饼小巧精致,一点殷红像极了女子额间花钿。听闻季然来访的消息,顾兮起身衣袂上沾染的花露香还来不及消散,心底那份细微波动的涟漪连自己都觉得尤为惊诧。
      廊下,“若无紧要之事,是否早作告辞的打算?”袍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紧了,顾兮暗暗揉搓着掌心。本想饰以花瓣为制好的贵妃饼做点缀,沾得多了难免带了些类似女子胭脂的浮尘香,他隐约记起季然好像不喜此种气味。季然生怕他是因为发觉了画的事不高兴,郑重地煞有其事道:“你急着赶我走作甚,我是来探病的。”
      “怎么着我刚好,你倒病了。真这么巧?”闻言,顾兮停住了脚步不由恍惚了一瞬。季然倒是没怎么在意,在伸手轻轻触到顾兮侧颊上之时,微微皱起了眉,“怎么凉成这样,得快些回屋去。”顾兮转头,看着稳稳置于自己肩侧的手没有说话。

      顾兮平静地望着窗外将歇的凉薄夜色,“风雪就要过去了……”“是啊。”季然将顾兮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试了一把温度,缓缓松开后辗转去取他手中的杯盏,“来年开春的景色一定很美,京郊的桃花也好冬岭的寒梅也好,日后,都有我陪你同赏。” 暖酒醺人,几巡作陪后季然已有三分醉意,他撑在桌面上只觉五脏内里被酒烫得无比服帖。看着顾兮,心上充斥着极大的喜悦与欢愉,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竟会如同让人上瘾般越瞧越欢喜。
      大约是真的醉了,季然自斟了一杯,“你可知朝中是怎样说的,‘一向坚如磐石质若金玉的顾侍郎也会有病了的时候。’而我也想知道,我的顾侍郎怎么会病了?”事后季然努力回想这段,脑中仍是如断片般空白。潜意识里,他是坚信顾兮没有回应自己的,加之当时他的的确确是意识模糊地趴下了,所以自然没有听见顾兮后面那句话。
      “因为你。”
      三个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清越的声音如诉说着什么矢志不渝的誓言。
      “即便不是为了我,你也要保全自己啊……”季然低如梦呓般断断续续的话语却一字不差地落入了顾兮耳中,温热的指尖抚上季然的半边侧颜,一声轻如鸿羽的叹息微弱得几不可闻,“该拿你怎么办。”
      景泰元年,那时季然还身在绥州。“真的这样决定了?”那位显然没有料到最后出现的是两种意料情况外的结局,或者说是没想到应了那句“金玉之质,顾侍郎”。总而言之,想来断然是不满的。令人不安的沉寂持续良久后,这位看起来愈加沉静的帝王沉吟出声:“你还是太年轻……”顾兮缓缓跪拜在地,俯身请罪,“恕愚臣驽钝。”他嘴上说着自己有罪,周身气度看上去却称得上气定神闲,一系列动作也是从容不迫,就连退下去之时的背影都是清清爽爽。顾兮看得很清楚,不做权术的棋子也不当名利的附庸品。 “为什么这么做,你在想什么?”季然焦急的质问在耳边响起,那时他眼底流露出的哀戚神色季然或许还不了解。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一点点在顾兮心下蔓延开来,此番举动确实有点犯险,随时会招致覆灭性的打击,可己身前事恩怨又怎能坐视不理,也决计不能让季然就这样跟来。顾兮思绪急转直下,那么如果……季然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至少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可以说于他而言都是安全的。

      微风扬起他的长发,许久,顾兮自嘲一笑。人哪有那么崇高无上,现在想来或许,是自己不想知道季然的答案也说不定。因为害怕知道那个人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所以先一步头也不回地走掉消失,规避那个答案、也没有折磨人的选择,两生欢喜。都说顾侍郎待人温和有礼,其实说他为人十分之凉薄好像也不为过。
      拈起一块白面红点的贵妃饼,光鲜洁白的表皮、烂熟的沙馅却无法唤起胃部对于那点执念熟悉娇气的记忆,顾兮抿了抿唇角,淡淡道:“不好吃。京中有家铺子……倒是极为正宗。”
      日光落于那幅画卷之上,经年,那场暗香雪几乎成了顾兮心中隐秘的温存。“吾心安处,汝为故乡。”那种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该是有多浓烈刻骨的喜欢,才能于无声岁月里弥漫细化旷世经年风雪不摧。
      “大人此番奔波舟车劳顿,下官已备下宴席为您接风洗尘。”看着季然充耳不闻地走过小官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即将步入楼阁内之时季然却忽然驻足停了下来,他回过身遥望着复岭的上空,暗暗攥紧了手心:别怕,我会始终追随在你身后即便你无从知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七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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