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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景和十七年。
      内堂之上,阳光径自越过窗檐穿透好似凝固的空气,静静落在乌木桌案上,将座上之人身后的影子拉得狭长。
      “身为朝廷命官,我等应明尊卑,遵大统。”太傅铿锵有力的训|诫响起在宽敞的空间里。堂下一众大臣们默然不语屏息聆听着,一时凝肃。唯独那一方乌木案附近被阳光照耀的空气仿佛仍在缓缓流动。
      “位高权重者更是应时刻谨记己身的职责,以身作则。”说及此处苏太傅悍然转身直视那方乌木案。白瓷笔架端正地摆于案上,籍册整齐叠放一旁,好像并无不妥。然而仔细睃巡片刻的话……在众人的注视下,太傅大人花白的胡子似乎微微抖了一下。又是一抖,这下是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轻颤不已,众人不解纷纷朝上首之位望去。
      只见座上那人单手支额,双目安然阖上,阳光在他的眼睫处落下轻轻的侧影——似是熟睡的姿态。
      半晌,苏太傅略显暴怒的声音响起在四下俱静的堂内:“季大人!”
      “在座诸位谨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太傅的训|诫尚书省收下了。”季然缓缓睁开眼睛,语气堪称平静沉稳。
      “您还有何教诲?”他的眼中一片清明,绝无半分刚醒之人的馁倦怠意。嘴角似还噙着一丝锐意逼人的笑,无端就叫人想起凭借假寐捕到猎物之后的宵兽来。
      苏太傅自鼻腔冷哼一声,双手背于身后,“‘上行而下效’,尚书省不是整日浪荡的纨绔说了算的地方,更不会放任无知稚儿三言两语胡闹着乱来。”听闻‘纨绔’二字,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季然驽钝。既然太傅您方才也说了整个尚书省上下由我一人看着,六部自然用不着您老费心担忧,季某自会‘言传身教’。”季然话锋不掩,偏偏脸上端得一副温和君子模样。是时,四下更是凝肃一片,无人敢言。
      苏太傅的脸色微微发白,拂袖而去,堂会就此不怎么愉快地结束了。
      “啧,这下太傅对整个尚书省是恨之入骨了。”萧赫看着一丝郁色也无的季然颇觉头疼,“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当心明儿个他写三本奏折呈给圣上……”剩下的话被意料之中踹来的一脚给咽了回去。
      季然打断他:“得了。说说吧,是哪位勇气可嘉的仁士踩了这老狐狸的尾巴?”
      萧赫负手抱胸,一本正经的语气:“没想到堂堂六部之首咱季大人白瞎了一副好面相,倒是个爱看戏的。”
      季然斜着眼打量他,漫不经心道:“呵!你没瞧见他冠下的鬓发早就压不住了?那半边胡子翘得能挂上一盏酒盅,还用得着我出手收拾。”
      萧赫的目光似乎锐利了几分,“没想到顾侍郎能耐这么大。”
      闻言,季然轻笑一声:“一个小小侍郎何来尊居之分?”
      “前些日子负责南方水利的一个小太郡私自收纳了巨额资金。要我说刑部那帮人可有得忙活了,可惜这人姓苏。”季然的眉头皱了一下,萧赫接着道:“吏部又查出这渣滓曾牵涉暗卖官职。太傅的意思那厮的职位一时难以交接,暂时以水利为重,以‘人事调整影响国之大利’为由打发了一众同僚们。”
      “昨日顾侍郎竟二话不说带人将那人押下后,亲自上禀太傅:此人败乱朝纲戕害人才,已影响国之大利使社稷受损,下官无能有负于王命。这太傅自然不好受,所以……”萧赫一脸“所以你正好赶上了”的表情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季然“不用待在户部了,不如去好好说书”的凛然目光,默默将话头引回来,“所以,顾侍郎的大名是经此一战而来的。”
      季然拍了拍他的肩,未了,给了他一个“你果然应该去说书”的眼神,转身摆摆手:“走了。”
      萧赫咬牙道:“季然,你又干什么去?”
      季然头也不回:“喝花酒。”
      萧赫:“……”

      京中,花酒茶馆。
      一袭白衣缓步迈入楼阁,枝头的绯色花瓣堪堪坠下,错过那温润玉冠滑至半束的长发间,而后自他的肩头缓缓落下。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微微侧首,白色清隽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淡紫色的花簇间,进入雅间后这人十分随意地拣了个地方坐下。楼下,女眷们叽喳似鸟雀的小声骤起:“那位公子长得真俊。”“对呀对呀,生得比季大人还要好看呢。”
      杯盏上方氤氲的缕缕白气带着茶叶独特的清香,澄澈透亮的茶色衬着圆润的白釉茶杯,季然低低看了一眼,随即视线望向了窗外。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季然起身欲走。一旁尖嘴猴腮的小厮终于赶上前来,朝他挤眉弄眼道:“公子,您这儿钱还没结。”季然又慢悠悠坐了回去,“报价。”小厮满脸堆笑,绿豆大小的麻子隐藏在笑纹褶皱里:“五两。”
      那头,白衣之人不动声色注意着这边的情况。那只青色瓷杯下端的五指白净纤长,手腕上方一截白衣宽袖蜿蜒着行云流水的素简纹理,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雅。
      发觉钱袋并未带在身上,季然的目光一沉,将搜寻的微小动作稍做变化——成了一只手随意搭于膝上。“哦?这雨前龙井,五两。”他像是在慢条斯理地反问又像是在重复说给自己听。
      只听季然冷笑道,“我看你们是生意做大了,胆儿也肥了不少。明前龙井味淡而雨前龙井味浓醇厚,拿珍品来充当上品,你们家未免太不把贵金明前当回事了吧。怎么瞧不起人没喝过茶尝不出味咸浓淡还是说……”他的声音故意顿了顿,“想以物易物讹人骗财?”清晰而又冷静的声音像一把闪着银光的利刃。
      “幸好……这人不简单。”那桌,白衣人似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小厮的额间隐约可见一层细密的汗珠,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勉强找回了一点神智:“小的不长眼一时失手拿错了,请贵人海涵。这杯明前以雨前的价格算小店承担一半,剩下的……”闻言,白衣那人正蹙眉举着茶盏。因为低垂着脸颊略显秀气的鼻梁多了几分英挺,凑近茶杯边缘的薄唇紧抿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厮偷瞥了季然一眼,仍是不肯罢休。季然微微向椅背后靠去,兴致盎然:“明前龙井味甘清甜,而此茶回味微带稚涩。”继而轻轻摩挲着下巴,意有所指道:“怎么着你们家明前如此强差人意,不会也是以次充好……”又是意味深长点到为止的停顿。
      “怎……怎么可能。”小厮急声打断他,一脑门的冷汗肉眼可见。
      “茶叶因高温光照强,味显苦涩,或是有少许信阳夏茶掺在其中的缘故。”只听一人清冷的声音响起,白衣玉冠惊才卓绝。
      甫一听闻这解答,季然的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朝小厮招了招手,随即低声对那恬不知耻的泼皮说了什么。小厮立时呆住了,乍一看竟有瑟缩躲闪之意,惶然道:“不……不必了,是小的造次。”季然丝毫无心在意诸多其他,起身满意离去。那人也终于起身……
      “等等,那小厮确有不是之处,但这店家手下的一干茶农做的还是一年到头熬其精血的苦活计。请公子莫要再计较,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人微微仰头开口。其实他这话已经说得很含蓄委婉了,明面上也没有提及“你没付钱”四字的意思。
      绯色枝丫下,季然眼角噙笑注视着眼前之人:“公子是否对我有何意见?”
      两人对视无言,半晌,那人面容带了一丝冷淡:“在下并无他意。”季然挑了挑眉梢,“我的确不会付账。”懒洋洋道:“那茶可着实难喝。”说着向他摊开掌心,只见一方官印四平八稳地卧在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上。那人神色略微一变,季然对他的表情颇为受用,转过身去清爽迈开步子。
      只听他沉声道:“墨子曾曰‘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争而不得,不可谓强。’动用职权为所行不义之事开脱掩饰又谓之何?”
      “卑贱之民身处囹圄尚且清白勤恳活于世间,凌于众生之上者不尽高位之责,非但轻践其身且轻贱其生,自诩贤者人杰行事却是如此不公不等。”一时竟辨不出背后声音里的情绪。季然慢慢回过头,那人安静立于花树下,白衣红襟,袖口的油朵花精致得如同一幅柔和画绢。季然抬脚走向他,余光无意间扫到那人腰间的佩袋——纤细的银丝缀在锦面之上或是奇异枝蔓或是两三鱼纹。他心中一动,觉得有趣:竟是四品,那么是正还是从?
      季然盯着他,终于收起了若有若无的笑,一字一句认真道:“世道艰况且大多诸如此,你又能打算如何?”

      半个时辰后。
      掌柜作揖,恭敬道:“季大人。”
      季然颔首,双手负于身后,“你打算怎么处置那混账东西?”他指的自然是小厮诈人牟私利一事。
      掌柜:“让您见笑了,前些日子便差人去尚书省向官吏大人们报备反映过了,今日实在是演了一出瓮中捉鳖,方才人已经被带走了。”
      季然随口问:“萧赫来过?”掌柜摇摇头,“不是萧尚书,大人可否还多待一会儿?”季然手心朝内向他挥了挥,掌柜会意,临走前一五一十道:“那杯茶顾公子已经替您结过了。”
      季然的眼底缓缓蔓延过一丝笑意,“既有不公,那便由我来匡扶。”他想起那人说这话时,双目明亮灿然,如倒映着星穹。季然眺望着纵横交织的街道,似乎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道清逸的剪影,洁白无瑕的素衣之下映着一点大红袖襟,仿若孤毅清高的白雪伴着灼灼艳烈红梅。
      区区侍郎,吏部顾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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