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贪》林家小苏

4、第四章

　　龙门的风沙依旧，日头却尤为毒辣，苏折叶采药归来，打探消息依旧一无所获，只觉得这日子热得不正常，出门洗药材的时候，就看见不远处浓烟滚滚。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感觉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砰”地砸了下来，一瞬间，她竟然有种宿命之感，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等她赶到事发之地，在这等烈日高温之下，火势刚起，就已经有了熊熊之势。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场在梦中的大火，眼前的场景与梦魇重合，她的里衣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
　　又是一阵妖风，风助火势，苏折叶也被糊了一脸的沙粒，她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地方正是方采碧的住处。
　　苏折叶并不意外，但是望着灼烈火光不由得心神大乱，总觉得屋内有洪水猛兽在等着她，望着她，对她伸出狰狞的爪牙，对她张开血盆大口……那一瞬她几乎就想把长空令就此扔下，一去不回，然恍惚间，有人在她耳边絮絮低语。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大火。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苏折叶的目光渐渐清明，她在心中暗暗念到：我为医者……无论如何，应以悬壶济世为先。
　　她再一次抬手握住颈间吊坠，从中汲取勇气，一步蹑云便冲进了院中。

　　见到手握弯刀背对自己的那个熟悉的背影，苏折叶站在门口，不顾火光灼烫，颤悠悠地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予夺？！”仿佛是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细如蚊呐的呼唤。
　　刀光闪过，异色双瞳的明教弟子收了刀，转身见到苏折叶，下意识地想露出笑容来，但是在一地的尸体中，那点天真的笑容几乎让人毛骨悚然——那确实是属于“陆予夺”的特质，却在漫天的火光中，一点一点被冷漠与疯狂渐渐盖过，与她初到龙门时，救下的那个男子的形象慢慢重叠。
　　苏折叶的心疯狂跳动起来，她知道，这个男人不过是与陆予夺有着相同的面容。
　　陆生灭。
　　打探了许久消息，当真人就站在面前的时候，揣着怀中的长空令，苏折叶竟不知言语。
　　她的嘴唇被火烤得有些发干，她又尝试着张口，但看到屋内方采碧不知生死倒地的身影，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和陆予夺长着一张面孔的人。
　　面前之人眼中红光渐起，火浪将他俊毅的五官扭曲近妖，他微微歪着头，看着苏折叶，竟也有几分无邪的味道。
　　苏折叶倒退几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陆生灭。”
　　他舔舔自己的唇，将弯刀随意架在肩上，刀尖还淅淅沥沥地往下趟着新鲜的血液，是早上出门时还同她言笑晏晏的师兄师弟们的血液，苏折叶平生第一次觉察到了害怕。
　　两人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陆生灭先行打破了僵局：“你看，这场大火，多好看呀。”
　　“……”苏折叶不置可否，甚至想不合时宜地问一句你难道不觉得很热吗？
　　“多像当年，我被灭门的那天呀。”
　　“那个……为何你……”苏折叶斟酌着词语，但是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都是徒然。
　　毕竟家破人亡之恨，她无法感同身受。
　　“为何我不放下？为何我要迁怒？为何我不学学陆予夺？”
　　苏折叶在心里默默点头，但是表面还是云淡风轻，不置一词。
　　“因为我不是陆予夺那个纠结于儿女情长的懦夫。我父母为求一处庇护加入明教加入恶人谷，却从未伤天害理，当年浩气满脸仁义道德，在开元惨变的时候说体恤我家有苦衷，承诺好好安置，结果还不是举着非我之人其心必异的诛心大旗，一把火将我家烧了个干净？”陆生灭轻蔑地勾起唇角，环视着周围的尸体，毫无愧色，“既然他们这么喜欢当好人，那就我来当这个恶人，送他们一个修成正果。”
　　“……哦。”苏折叶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在这个江湖中并没有所谓正邪善恶，一边是自在逍遥，一边是浩气长存，只不过是每个人都在坚守自己的“道”罢了。
　　只不过……她想起孙老先生提及“阎王帖”肖药儿的所为，师父苏雨鸾说起高绛婷师叔的经历，却又难以苟同。
　　又或许如此，她更适合浩气长存？
　　胡思乱想着，她的思路又跑偏了。
　　此时火势愈发大了，颇有摧枯拉朽之态，陆生灭一把拉过苏折叶，将她往院外带，却见门口围满了虎视眈眈的浩气盟人，却又颇为忌惮地看着陆生灭。
　　苏折叶听到了陆生灭又一声冷笑，便觉得自己被他带着轻功飞起，不多时，两人便到了一处沙丘，胡杨嶙峋，风沙漫天。
　　“我也是浩气中人，你为何不杀我？”苏折叶下意识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是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又恨不得捂住自己多说多错的嘴，万一陆生灭想起来了，她可是打不过的！
　　陆生灭望着她从领口掉出来的坠子，嘴角带上些许柔和的暖意，在那一瞬间苏折叶仿佛看见了陆予夺。
　　“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的。”
　　“……所以我刚到龙门的时候捡回去的那个人是你？”苏折叶微微诧异，便又了然，这兄弟二人性格相差那么多，也是很好分辨，当时不熟悉陆予夺，便没多想，现下细想……莫非他们更早以前就认识了？
　　“是我。但是我们见面，在比这更早以前。”陆生灭替她回答，“而且，我不杀万花谷人。”
　　苏折叶愕然，随即明白了为何谢盟主要将长空令交付与她，原来还有这一茬在里面。
　　“你走吧。”陆予夺望着远处逐渐追过来的人，微微侧首看着苏折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似悲似乐，又似释然。
　　“为什么你就一个人？恶人谷没有人来帮你吗？”
　　“这些日子，那些惨死的浩气人不是我杀的，但是今日这个饵确是为我而设的，谢渊知道，我最厌恶这种道貌岸然之人，既然如此，我便遂了他的愿，顺水推舟罢了。”
　　“你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你还……”苏折叶突然收声，她想起陆予夺说的，待杀了陆生灭，他们就回家。
　　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同陆予夺有关系呢？
　　她看着陆生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产生怨恨一类的情绪。
　　“那……你知道陆予夺哪儿去了吗？”
　　陆生灭没有回答，只是提着弯刀站在那里，就像荒漠中一株挺拔的树。
　　苏折叶思忖之下，还是决定先跑一步，万一他反悔了自己可就没机会跑了。
　　至于长空令……现在局势也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浩气那么多人都拿不下陆生灭的话那么她一个芊芊弱质的女子又怎么能打得过呢？
　　念及此，她便拔腿就甩起轻功朝着反方向跑去，将陆生灭远远落在身后。

　　然而一路她心中又多了很多疑点，譬如为何这两兄弟都说与自己见过，譬如为何他们都不杀万花谷的人，譬如为何陆予夺知道自己喜欢吃糖葫芦，譬如陆予夺究竟在恶人谷中是什么地位。
　　在自己的脑海中，确实有这么一双异瞳出现过，被自己遗忘在了遥远的记忆中，她望着掉出来的挂坠，那是一个明教圣火的模样，不知从何时起便一直戴着它，她总觉得，少了一环什么，而这一环，如果就这么离去了，她便永远都不可能再知道了。
　　苏折叶毕竟是个眼底容不得沙子，心里装不得芥蒂的人，但凡有了疑问，总有想刨根问底的精神劲儿，她下意识停住脚步，环视着莽莽黄沙，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她从怀中掏出长空令，它被保存得很好，这么多日依旧如新。
　　苏折叶靠着一处岩石，低眉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长空令，直到黄昏渐渐晕染了大漠，她双手稳稳捧着长空令两端，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角度，用力之下，长空令弯成一个弧度，就在其将将断裂之时，苏折叶撤去手上的力，又将它收回怀中。
　　她想着，接了这个长空令，总得看看他是死是活吧？退一万步说，她这些日子在龙门辛辛苦苦采集的药材，也总得回去收拾一下的。
　　这么想，她走出岩石撑起的阴凉之处，天边月光清辉渐上，她毫不犹豫地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她到达的时候，那处沙丘已经空无一人，连打斗的痕迹都被风沙遮掩得一干二净，仿佛这里依旧平静如常。
　　但是苏折叶的鼻子仍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血腥气味，夜间的龙门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气，她循着血腥味走去，便看见几名浩气盟的弟子在巡视，几人见着她，先是一惊，后认出她的身份，纷纷行礼：“苏师姐！”
　　苏折叶点点头，问道：“你们……结束了？”
　　几名弟子面有难色，不多时，一名便上前回答道：“本该是结束了的，可就在大家要将那贼人一举歼灭的时候，他一个暗沉弥散，凭借黄沙的遮掩，消失不见了。”
　　“不过呀，”另一名弟子抱着一堆柴火道，“他身上新伤旧伤不断，看那伤口的深度，加之龙门这种恶劣的天气情况……也是九死一生了，盟主说，我们追不到也无妨了。”
　　“哦……这样……”折叶眉间微蹙，点点头，望着明月高悬的方向，往那个方向走着，她不敢想象，倘若陆生灭死了……她……
　　好像也不关她的事儿。
　　苏折叶轻笑，自己似乎是魔怔了。
　　不知走了多久，风渐渐凉了，苏折叶紧了紧自己的领口，停下脚步。
　　她猛然回首，看见不远处的岩石阴影下跪着一人，单手弯刀撑地，头低垂着，不知什么情况。
　　苏折叶小跑过去，在他身前跪下，素来稳定的十指不知为何，开始轻轻颤抖起来，她抚上了面前人的面庞，触手之处一片冰凉，他抬起头，一双异瞳装上苏折叶的紫眸，带着迷离涣散。
　　“折……叶？”气声从他喉咙挤出来，细弱游丝。
　　“陆生灭？”苏折叶轻声唤道。
　　“嗯。”
　　苏折叶心头一动，又道：“陆予夺？”
　　“……是。”
　　苏折叶眉眼低垂，心中的许些疑虑开始有了解释。
　　生灭予夺，根本就不是什么同胞兄弟，一直以来，都只是一个人。
　　不知为何，她却一点都不惊讶。
　　“真好。”陆予夺勾起唇角，将下巴枕着苏折叶的手，天真道，“恶人谷，没有人知道生灭予夺是一人，只当我们是兄弟。陆生灭是恶人谷最好的一把刀，陆予夺不是。陆予夺只是受陆生灭庇护之下最普通的恶人谷成员。在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这一世都会是陆生灭，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要杀人，但是我恨……”
　　所以，他说他想杀了陆生灭，不过是想远离血雨腥风，想同她好好过日子。
　　“没想到我们还能重逢……在这俗世中，我不贪恋这浮华，而是贪恋这俗世浮华中的折叶罢了。真好，回光返照还能再见见你……”陆予夺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苏折叶不知道，如果没有她，也就根本不会有陆予夺这个人，从年少她将他从深渊泥淖中拉出来后，从此变为两人，一边是为仇恨蒙蔽为杀人的刀，一边是为苏折叶守护最后的天真。
　　他是恶人谷最好的一把刀，但是这把刀染上了不该有的情欲，有了自己的意识，想挣脱恶人谷的桎梏，一旦这把刀不能为恶人谷所用，那还不如被销毁。
　　因此恶人谷得知浩气的计划后，顺水推舟在龙门荒漠大肆杀戮，引得浩气盟加快进度，给他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令他暗杀方采碧，在他进入院内，一把火激起当年的血海深仇，使得浩气的围杀计划猝不及防临时变动……
　　两边如此大费周章，都是为了杀他一人，孤身一人。
　　那么她在这个计划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
　　苏折叶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涩与疼，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额头抵上他的，作为诱饵也好，盟主想让她去感化他也好，不论是什么缘由，无妨了。在这个江湖之中，无论是他还是她，两人至多也都是一时的传奇，风头过了也就是沧海一粟罢了。
　　长空令从怀中掉出，落在地上，苏折叶毫不在意，低声对着陆予夺呢喃：“不是回光返照，我们万花有一门独门绝学，叫做听风吹雪，你听过吗？”
　　说着她与他双唇相覆，品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血腥味，不知为何，也不知是谁的泪水滴落，在双唇相接处，带着些许苦涩。
　　听风吹雪，和气之方，必通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