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虹录》章含

19、第一章 黑北

　　大乾北境本是与金狐部落领土接壤的，但前些年的战火将此处烧出一片“无主之地”来。原本属于大乾的镇北城被金狐铁骑踏成一座鬼城，原本属于金狐部落的落日草原也被大乾的雄狮烧成一片焦土。
　　如今的镇北城，已经变成了不法之徒的聚集地，名字都被改成了黑北城，无论大乾还是金狐，哪边的法条在这儿都不适用，黑北城有自己的一套规矩——那就是没有规矩。
　　黑北城来来往往的亡命之徒太多，指不定迎面遇见一个仇家，俩人就得有一个永远留在这儿了，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城里的人大多数都戴着鬼脸面具，用布裹着武器。
　　此时已经入夜，裴青他们离着黑北城还有三里地，便不继续乘马车，改换步行。两人都穿了黑袍，戴了面具，泉明长剑也被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是典型的黑北城装束。
　　鹰送他们到这里便被裴青遣回雁京去了，疯狗也换了身黑跟在他们身边。黑北城城墙在战火中塌了大半，也没有人修缮，所以从哪里都能进城。三人一进城，疯狗便说要去处理一些私人恩怨，向裴青告了假，然后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裴青则带着郁听弦七拐八绕的，熟门熟路地在城里穿梭。郁听弦头一次到黑北城来，虽说对城里的混乱早有耳闻，但是这里发生的事情仍旧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城里随时都会发生斗殴事件，每次打起来基本上都是要见血的，死人都不少见。郁听弦一歪头，躲过一只被砍飞的还在飙着鲜血的手，再挪挪步子，避开淌过来的混着泥的浑浊血水。来来往往的人对这些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偶尔有被误伤到的骂骂咧咧地加入战斗。那些不小心死了的倒霉蛋下一秒就会被城里的乞丐扒个精光，连裤衩都剩不下，然后乞丐之间又会因为争抢财物，再展开新一轮的争斗。
　　郁听弦刚把视线从混乱中收回来，就看见了这样一幕：一名穿着极其暴露的戴着猫脸面具的女子正搂着裴青的胳膊，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可劲儿地抛着媚眼，上身已经向这边倾了过来，把胸前一对软肉往裴青身上贴。
　　裴青抢在郁听弦拔剑的前一秒，手臂轻轻一扭，借了股巧劲儿，便从那女子的手臂间脱了出来，而后又往她肩头轻推，拉开些距离，顺手抛出一锭银子去，笑道：“姑娘美意心领，可惜在下得辜负了。”
　　女子接住银锭，娇嗔着冲裴青跺了跺脚，而后美滋滋地扭身离开了。周围的几个女子见她得了便宜，都想往裴青身上凑，结果忍无可忍的郁听弦把裴青往身后一拽，憋了很久的凌冽杀意骤然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泉明出鞘一寸，闪着泠泠寒光。这里的女子绝大多数都有武艺伴身，自然能觉察出面前这人不好惹，只好悻悻散开，去找其他目标了。
　　裴青整了整衣领，开着玩笑说：“人长得好就是没办法，都裹成这样了，还会惹桃花。”说完，他笑着看了一眼郁听弦，入眼就是冰冷的眼神，裴青顿时就有点笑不出来了，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干咳一声。
　　“到底要去哪，快点。”郁听弦冷冷地催他。
　　“快到了，快到了……”裴青翻个白眼，有点郁闷，加快了脚步，郁听弦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盯得裴青背后发凉，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才算是松了口气。
　　郁听弦嘴角抿着，语气怪异，道：“你要进这儿？”
　　眼前是一处宅院，门口挂着大红灯笼，空气中的脂粉香气浓得呛人，门口不光有穿着暴露的女子，还有浓妆艳抹的男人，搔首弄姿，卖弄风骚，一旦有人上前，便一拥而上地把人送进院去。
　　裴青看着这一幕，也有些尴尬了，抬头凑在郁听弦耳边，小声道：“我几年没来了，这儿原本是我渊虹阁一个分阁，我也不知道这几年发生了些什么，怎么变成这样儿了……咱们先进去再说？”
　　哪怕郁听弦上半张脸都被面具遮挡着，裴青也能看出他现在脸色有多差。俩人在门口僵持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郁听弦才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去，裴青跟在他身后，小声提醒：“你这样儿哪像逛窑子的，像是砸场子的……”
　　郁听弦目不斜视，这辈子的克制都透支了，努力将围上来对他动手动脚的一群男女当做空气，听了裴青的话，心里默默道：“我现在真的很想砸场子。”
　　裴青多贼啊，他跟在郁听弦身后，低着个头，微微弓着背，十足一副仆人模样。那些娼妓也是会看人挑客的，一个个的都把裴青当做下人，于是全都围着器宇轩昂大步流星的郁听弦去了。裴青一边看戏偷乐，一边在心里对郁听弦说了好几遍对不住。
　　等进了院，进了前堂，裴青立刻装出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驱赶郁听弦身边的那几个男女，道：“都闪开，我们家主子可看不上你们几个庸脂俗粉，都别在这儿碍眼，一边去一边去，别打扰我们主子听柳小姐弹琴！”
　　裴青声色俱厉地把那几个人给撵跑了，拉着郁听弦在角落里落座，打眼一瞅人表情，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郁听弦顶着一张黑如锅底的脸，冷冷地看着他。
　　“好师弟，好师弟，别气，我保证我不是故意的。”裴青竖起三指。
　　“哦，那你是存心的。”郁听弦面若冰霜。
　　裴青笑趴在桌上。
　　过了好一阵，裴青才算是止住笑，揉着肚子。郁听弦冷着脸问他：“你既然不知道这儿变成了妓院，为何知晓会有柳小姐弹琴？”
　　裴青说：“刚刚在外头的时候，旁边有嫖客说来着，你没听见吗？”
　　郁听弦想了半天，才想出那么点损裴青的话，来表达一下自己一肚子的不满：“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长一双哞耳朵？”话一出口，他就想一头撞死算了。
　　他又想说“猫耳朵”，又想说“狗耳朵”，一出口便成了个“哞耳朵”。
　　裴青又笑趴了。
　　郁听弦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时，一声弦音悠然而起，琴师手下蕴着内力，将琴声轻轻推出去，在整间房内回响。裴青好不容易才把笑憋回去，端正了坐姿，打算听听这个在别人口中“人间能得几回闻”的柳小姐，到底能弹出什么仙曲来。
　　女子横琴膝上，琴身有描金。指压琴弦，开指一段，并三段小序，左手控弦长，右手拨弦响，弦振三两声，杀机暗暗藏。忽又切大序，正声十八段，其声铮铮然，似戈矛纵横，剑影刀光，又如鹰击长空，荡气回肠。乱声后序并十八，暴政隐患攒而发。三声长叹敬生死，义士忠魂自潇洒。琴声直上雕梁画栋，辗转激荡，待众人回神，方才发觉琴师已然抱琴而去，不知所踪了。直到这时，才有人吼了一声好，然后开始鼓掌，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各式各样的鼓掌与吆喝声。
　　“这是什么曲？”郁听弦问裴青。
　　裴青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跑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向裴青鞠了一躬，道：“两位先生，我家主子有请。前堂人多眼杂，请随小的到后院来。”
　　二人跟随小厮进了后院，被引到一间房前。二人尚未推门，门便从里面开了，裴青跨过门槛进屋，立马有人一头扑伏在裴青脚下，涕泪俱下：“外阁主，属下总算又见到您了！”
　　小厮止步门口，替他们关上了门，裴青一脚把这人踹开，笑骂：“去你个熊英雄，少给我来这套！快说，怎么把好好一个外阁搞成这德行了，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今儿真骟了你！”
　　名为熊英雄的人哭哭啼啼地从地上爬起来，郁听弦看清他的脸后，顿时有些反胃。这人生得虎背熊腰，身材高大，满脸横肉，毛发旺盛，然而却穿着一身女子服饰，把那衣服撑得都快扯了。脸上也涂得比妓女还白，脸蛋上还糊了两团红胭脂，眼角糊了妆，嘴上还涂了鲜红的口脂。此时他手里捏了个手帕，正在翘着兰花指揩眼泪，手帕擦过的地方便露出两道此人原本肤色的黑来。
　　郁听弦连忙把视线移开了。
　　裴青气得七窍生烟，再一看熊英雄的那张花脸，又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手指隔空点着熊英雄，骂道：“好你个熊英雄，我看你以后改名叫熊翠花多好！”
　　熊英雄嗫嚅着，吞吞吐吐地娇羞道：“属下现在叫熊霏霏了啦……”
　　裴青再忍不住，一把扯了郁听弦的泉明长剑，拿剑鞘当棒槌使，把熊英雄狠狠揍了一顿，然后一脚踹到他肥厚的屁股蛋上，把人直接踹出房门，忍无可忍地道：“滚！把自个拾掇正常了再来见我！”
　　熊英雄一边“嘤嘤嘤”一边捂脸跑走了。
　　裴青把泉明长剑往桌上一摔，骂道：“混账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