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虹录》章含

18、第九章 有光

　　郁听弦走上前去，折了跟枯枝，探进孔洞，直到触底，用指甲在树枝上掐了个记号，抽出一看，足足有三寸之深。
　　裴青又弯曲拇指，又是一枚黑影激射而出，没入另一块体积稍小的山石之中。片刻之后，只听裂石声响，数条裂纹迅速爬满山石表面，而后山石骤然碎裂了。
　　郁听弦又去那石头旁侧蹲下，从碎石中拾起一枚形状奇特的暗器来。那暗器不过小指长短，半根筷子粗细，此时前端炸开一朵铁花，花瓣边缘锋锐异常。
　　“这种箭叫做‘蒲公英’，那边的，我给起名叫‘穿山甲’。”鲁王戟满脸自豪地介绍，“‘蒲公英’在射出后顶端会炸裂，内部可以□□，但穿透力较差。‘穿山甲’脱胎于渊虹箭，有破罡卸元功效，若是能找到阵师在上面加持符咒，效果更佳。”
　　裴青点了点头，赞道：“好东西。”
　　郁听弦敏锐地发现裴青仍旧举着胳膊，皱眉上前，轻轻托住他的手肘，另手试探着压住裴青肘关节，缓缓下按。裴青立马露出一脸的痛苦神色来，但是也没有制止他。于是郁听弦继续缓缓施力，裴青的手臂也慢慢弯折，来回活动了数次，裴青才松了口气，道：“东西是好东西，就是这个后劲儿也太大了点，胳膊差点给我震断了。”
　　鲁王戟搓了下鼻子，无奈道：“想要这东西威力大，怎么的也要付出点代价吧。”
　　“那车轮能造多少个这东西？”裴青一边将机关匣摘下，一边问道。
　　“至少二十个。每个可配五支‘蒲公英’，十支‘穿山甲’。”鲁王戟答道。
　　裴青点点头，说道：“那麻烦大师兄，帮我弄十个出来。”
　　鲁王戟说：“越多越好吧，我给你做二十……”
　　裴青打断他，笑着说：“大师兄，你自己想做的东西也很多，我有十个就够。”
　　鲁王戟笑了，揉了一把裴青的脑瓜顶，说道：“给这东西起个名吧。”
　　“叫……”裴青一时有点词穷，想了半天，有点不耐烦地说道，“叫‘渊虹匣’吧，渊虹箭的弟弟。”
　　鲁王戟：“……”
　　虽说鲁王戟相当嫌弃裴青这敷衍的取名态度，但毕竟是自己让别人起名，就得认。他长叹一声，钻进屋里去了，裴青打了个哈欠，本来想回去补觉的，却让郁听弦叫住了。
　　“这么多年没回来，你不到处看看吗？”郁听弦背着手，笑着看他。
　　裴青本来想拒绝的，但是看着郁听弦恳切又带着点期待的眼神，脑子一热，便答应了下来。
　　雕云峰与其他山峰并不相连，孑然矗立在群山之间，想上山，必先下山。山阴的半山腰上有一处飞瀑，泉水从山洞中生出，如白练般飞流而下，而后在山脚下汇入一眼寒潭。裴青与郁听弦一并站在寒潭旁侧的青石上，衣角都被水花打湿。
　　“果真气势非凡。”裴青抬头顺着瀑布向上看，险些仰过去。
　　郁听弦看着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笑道：“师父刚让我来这儿的时候，我在水流下连站都站不稳。”
　　裴青卷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郁听弦在他有所行动之前把他拽住了，动作麻利地替他把袖子又放了下来。
　　“你本来就怕冷，大冬天的，就别再碰水了。”郁听弦说道。
　　裴青突然开口，说：“你记不记得你那次差点淹死，是谁把你揪上来的？”
　　“是你，没忘。”郁听弦笑了。
　　那年郁听弦十四，裴青才十岁，刚被剑雕云带回来不到仨月。郁听弦一犯错，剑雕云就会罚他来此处，在瀑布正下方的青石上扎马步。少年郁听弦脾气倔，骨头硬，总是觉得自己没有错，每次都跟剑雕云较劲。剑雕云罚他扎三个时辰的马步，他非要扎四个时辰，若是被罚了四个时辰，他就非要扎一宿才算，结果剑雕云被他惹毛了，直接罚他站十二时辰，郁听弦硬生生挺了八个时辰之后，一头栽进了水里。
　　那时候的裴青还不会游泳，看见这一幕差点没吓死，想要救郁听弦，却怕那寒潭幽暗，深不见底，怕那瀑布凶猛，声势惊人。然而眼看着郁听弦被水流卷向潭水深处，十岁的裴青还是一咬牙，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了，果不其然被暗流带着呛了水，最后还是鲁王戟一手一个，把这两个小子给捞上来的。
　　小裴青一醒，就跑去找郁听弦，看他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小裴青叉着腰，问郁听弦：“我救了你的命，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郁听弦看着这个气焰嚣张的小屁孩，半晌才说：“你想要什么？”
　　裴青一时被问住了，掰着手指想了半天，才一拍小手，说道：“以后你叫我师兄吧！”
　　郁听弦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叫道：“师兄。”
　　小裴青乐了，响亮地答应一声。当天下午，整个雕云峰上的人就都知道了，以后裴青是郁听弦师兄。大家都惯着小孩儿，都改口叫裴青老六，时间一长，也都改不过来了。
　　裴青忆起往事，忍不住又乐了起来，抬手搭上郁听弦肩膀，问道：“你那会儿怎么那么听话，让喊师兄就喊师兄啊？”
　　郁听弦微微偏头与他对视，侧脸隔着衣服蹭上裴青手肘，一字一句说：“因为你救了我。”
　　裴青乐不可支，说：“明明就是大师兄救了咱俩。”
　　郁听弦只笑，没有说话。
　　当时在幽暗的水底，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做不了。在我与世隔绝的时候，是你，破开水面，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向我伸出了手。

　　两人在雕云峰满打满算停了不过两天，便辞别师门，奔大乾国北境而去。马车被鲁王戟拆了轮子，但等裴青和剑雕云回来之后，疯狗不知从哪里又找了两个轮子来，马车完好如初。裴青留了两只鹰在雕云峰脚下，等鲁王戟将渊虹匣造好，送回“巢”去。
　　裴青哪怕在路上，都闲不下来，每天都有鹰将成堆情报送来，裴青就在马车里忙的昏天黑地，中途某次停下，他甚至冲出马车，扶着车厢干呕了半晌。
　　郁听弦帮不上忙，干着急，心情极其糟糕，路上偶尔有来试探的不知哪路的刺客，或者是不开眼的劫道的土匪，他就把满肚子的火气撒在这些人身上，却也不能恣意妄为，还得顾忌着裴青说的“教训教训就行了，别太过”，只得把剑鞘当棍子使，将那些倒霉蛋们揍得鼻青脸肿。泉明长剑在剑鞘中嗡鸣不休，却让郁听弦压得死死的，半点都不能出鞘，大概也憋屈的够呛了。
　　某日，裴青收了封荀蔚直接发来的密件，拆开看过，便皱起眉来。情报上的事，郁听弦一向不多问，裴青也一向不跟他说，然而这次，不知是自己憋狠了还是怎么，裴青拉着郁听弦，问他：“宫里有人给我传了条消息，这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传，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身份的，还是不知道。你说啊，这种消息，我能信么？敢信么？”
　　郁听弦没吭声，裴青也压根没指望要听他的意见，沉默了一会儿，就自问自答：“不可全信，不可不信。烦死了，真麻烦。”
　　“我以为你不会怕麻烦。”郁听弦说。
　　“其实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麻烦了。”裴青用手里的信引了火，等到火苗都快舔到手指了才松开手，看着飘落的纸灰叹了口气，“我不想找麻烦，麻烦却不肯放过我，我只能在它们变成真正的麻烦之前，把它们都一一解决掉。”
　　裴青话音刚落，便有鹰送来一封用墨色信封装着的情报，裴青眉头皱得更紧，迅速拆开浏览，而后深吸口气，憋在胸口，半晌都没有呼出来。直到郁听弦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裴青才把那口浊气喘了出来，低声道：“我放到金狐部落王帐的蛇死了。”
　　郁听弦没有说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裴青带着他东跑西颠，但他却一直不知道裴青除了日常处理情报外，心底里到底在查些什么。
　　“没了这条蛇，可能就要多不少麻烦。”裴青说道。
　　“打架的事情我擅长。”郁听弦答。
　　裴青无奈，抹了把自己的脸，说：“能不动手还是不要动手的好，我要的只是情报，不想要命的。”
　　当夜，郁听弦察觉到裴青离开了马车，他便跟了过去。裴青知道他跟着，但也没有制止，没有回头，在一处空地上燃起火来，烧了一沓黄纸。一直跟在他们周围，很少现形的六只鹰此时也站在那里，疯狗留守马车。
　　“魂灵不远，吾道长存。”裴青沉声。
　　“魂灵不远，吾道长存。”六只鹰一同说道。
　　裴青站在旁边，看着那些黄纸烧成灰烬。漆黑的背景里，红亮的火星随着风冲向天空，但只在深沉夜色里闪烁了两下，便冰冷地褪了颜色。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裴青才开口，说道：“各自歇着吧。”
　　当晚，裴青一夜无眠。
　　黎明的时候，裴青突然问了郁听弦一句：“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郁听弦说有，然后裴青便没有继续问了，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撩起窗帘，让一缕破晓的阳光照进车厢。光芒将裴青半张脸照亮，而另外半张脸则沉在黑暗里。
　　郁听弦伸出手去，摊开手掌，接住那带着一丁点温暖的阳光，视线从裴青侧脸扫过，手指一点点地收紧。
　　“我抓不住光。”郁听弦想，“但我想抓住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