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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未央宫迎来了建贞五年的第一场雷雨,雨水瓢泼而下,一连下了三天,冲洗净了未央宫里每一块石砖,也冲洗淡了看不见的腐朽血腥。同时,李焱完成了登基后的第一次政权洗礼,开始全面推行新政。
      建贞七年,新政初见成效,夏朝国富民强,对流月发动战役一事,被提上了日程。
      新柳初萌,燕子回时,正是乍暖还寒的节气,宣室殿中早早的撤下了火盆,李焱一身藏青色的直裾深衣,注视着跪坐在下首,身着甲胄正商讨着战略的各位将军。
      老将李不识进言道:“流月屡犯边境,夺我朔方,现今我朝兵强马壮,士气正旺,末将以为此役当一举攻打河套地区,夺回朔方,以雪前耻。”
      李焱看了李不识一眼,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反而指着跪坐在一边没有出声的武灼衣道:“灼衣,说说你的想法。”
      “臣功勋未建,不敢妄言。”
      “你在上林苑练兵也练了好几年了,今天朕就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臣就直言了,若有不当之处,请陛下和诸位将军见谅。”
      “大胆说,就算说错了,朕也恕你无罪。”
      “多谢陛下。”
      武灼衣作揖起身,走到挂起的地图面前,指着朔方郡所在道:“臣认为我朝对流月发动的第一役就攻打朔方不妥。”
      见武灼衣一开口就否定了自己的提议,李不识立刻不悦的沉下了脸,冷眼看着初出茅庐的武灼衣,碍于李焱在场,没有发作。
      李焱倒是饶有兴致,问道:“哦,怎么说?”
      “臣之所以认为不妥,原因有三,一是历数我朝与流月诸战,均以惨败告终,将士们在对敌流月时心存畏惧之心,士气必然不振。二是流月夺去朔方后一直将其作为军事重地,守军众多,不易攻打。三是我朝骑兵未经实战,初上战场势必经验不足,未必能与流月骑兵抗衡。”
      听完武灼衣的这一番话,李焱面露满意之色,接着问道:“那依你所见,这一战该打哪个地方?”
      “臣以为,应该打这个地方。”
      武灼衣双指指向地图上偏远的一处地方,李焱定睛一看,正是无厌伽蓝。不谋而合!李焱低头一笑,站起身,走到了地图前,双眼灼灼的看向武灼衣道:“说仔细点。”
      武灼衣以手作笔,划出了一条行军路线,道:“我们可以出一支骑兵,人数约一万左右,奇袭无厌伽蓝,速战速决。”
      李不识看完后,不满的出声道:“这无厌伽蓝距离我朝最近的上古也有九百里,怎么个速战速决法?再说那无厌伽蓝不过是流月的一座废城,打下来又有什么用?”
      “李将军此言差矣。”
      武灼衣毫不退让,接着道:“正因为无厌伽蓝是废城,守卫必定松懈,只要我军一路上偃旗息鼓,不暴露行踪,杀他们烈山人一个措手不及,此战就定能获胜。”
      “这一役胜了,不但对我军士气是一个鼓舞,可以让众将士明白,流月并非不可战胜,同时这也是对流月的一次震慑,让他烈山人看清楚,我夏朝绝非任人肆意欺凌之辈。”
      “哼!”
      李不识不屑的哼了一声,蔑视道:“你倒是说得轻松,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怎么打?”
      没有去看李不识,武灼衣双手抱拳,跪在李焱面前,郑重道:“臣所训练的骑兵能日行三百里,若出奇兵,轻装简行,不消五日便能抵达无厌伽蓝。”
      “嗨,我说你小子上过战场吗?草原上的路可没那么好认,别没跑几里就迷了路,被烈山人揍得哭着跑回来。”
      武灼衣恍若未闻,继续道:“请陛下下旨,允臣率一万骑兵出上谷,杀他个片甲不留。”
      “准了。”
      “陛下三思!”
      “李将军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传旨,拜武灼衣为车骑将军,率一万骑兵出上谷,三日后出发。”
      武灼衣双眼明亮异常,只觉满腔壮志豪情激荡在胸中,郑重的向李焱伏身叩首,激动道:“谢陛下!”
      “朕等你的好消息,可莫要叫朕失望。”
      扶起武灼衣,君臣二人相视一笑,这一瞬间,天高海阔,豪情万丈。

      与叶灵臻商讨完粮草之事后,李焱遣退了随从,正要去淑房殿休憩,刚走到半路就被闻人羽和乐无异拦了下来。
      “有事?”
      只见闻人羽换下了宫装,一身甲胄英姿勃发。闻人羽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表情坚毅道:“末将请战!望陛下成全。”
      乐无异见状跟着跪了下来,看了看闻人羽,也道:“臣也要去。”
      李焱不由皱眉叱道:“胡闹!你们当此战是儿戏不成?”
      “末将隶属天罡部将士,精于骑射,此战,末将义不容辞。请陛下准许末将追随武将军共击流月!”
      “你是天罡不假,但我夏朝男儿还没死绝,还不需要你们女子冲去前线,此事以后不必再提。”
      “陛下!”
      闻人羽急了,素来坚强的女将瞬间红了眼眶,疾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圣元帝二十五年秋,流月入雁门杀我军民数千人一事!”
      “朕自然记得。”
      “那陛下可知道程廷钧?”
      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李焱缓下语气,问道:“他是?”
      “他是末将的师父,也是令意将军的副将,追随令意将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而死。”
      深吸了一口气,闻人羽压下语气中的哽咽,继续道:“末将自幼父母双亡,从小被师父带大,末将今日提起此事,不是为了表彰师父功绩,而是希望陛下能看在师父曾为抗击流月牺牲的份上,允许末将亲上战场,斩杀敌寇,以报师父养育之恩!”
      “……”
      李焱沉默了下来,扶起闻人羽,轻叹了一口气,柔声无奈道:“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朕,只能准奏。”
      “谢陛下!”
      看着眼前破涕为笑的女将,李焱拍了拍闻人羽的肩,叮嘱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切小心,朕还等着你回来后,给你赐婚。”
      “末将遵……遵旨。”
      原本还态度强硬的闻人羽在听到最后一句后不由羞红了脸,悄悄看了眼呆愣在一旁的乐无异,面上一片绯红。
      眼看李焱要走了乐无异才缓过神来,急忙囔道:“等……等会,陛下,我也要去!”
      “无异,你跟着捣什么乱!”
      不等李焱开口,闻人羽就英眉紧皱狠狠瞪了乐无异一眼。
      “我不放心!”
      乐无异难得固执了起来,郑重的行了一礼,道:“请陛下成全!”
      “陛下!就无异他那点三脚猫功夫,绝对不能让他上战场!”
      “呵~”
      李焱哭笑不得的看着两人,佯怒道:“你们莫不是消遣朕?再有多言,谁都不用去了!”
      “陛……陛下?”
      乐无异立马可怜巴巴的看向李焱,就怕他收回成命,连闻人羽也不放行。
      李焱笑出了声,无奈道:“行了,你就跟朕一起等闻人将军凯旋,把她娶回家,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朕走了。”
      “恭送陛下。”
      李焱施施然向淑房殿走去,闻人羽和乐无异两人红着脸面面相觑,随后也携手离去,只留下精致的回廊雕栏,铭记下即将书写的历史。

      无厌伽蓝地处流月西北,临近沙漠,原本是水草丰盛的宜居之地,历来被流月作为都城。后来黄沙逼近,水源逐渐枯竭,草地衰退,使得流月不得不在二十年前遗弃。
      现今的无厌伽蓝虽只是一座废城,但由于留有许多资料典籍,又埋葬着流月历代族长和大祭司等闲人,故而一直留有数千将士守卫。
      坐在被改建的祭司殿中,被贬来此处十多年的雩风欣赏着从汉族俘虏来的舞姬跳舞,啖肉饮酒,说不尽的恣意快活。兴致正好时,姜伯劳突兀的闯了进来。
      “禀告巨门祭司,前哨在距无厌伽蓝三百里处发现一队骑兵,未打旗号,人数众多,怀疑是夏军来袭,请问巨门祭司是否需要紧急备战并通知大祭司?”
      “夏军?哼!夏军有胆子跑到本座这来?肯定是大祭司又在搞什么名堂,不必理会。”
      “可是从衣着来看,对方并不像是我烈山人,属下觉得还是应该去向大祭司求证一下。”
      “啧,这也要通知大祭司,那也要求证大祭司,他沈夜不过是一条狗,咬死了主人才篡夺的政权,你还真把他当流月的主人了不成?”
      听到雩风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姜伯劳额上流下了冷汗,只能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只是怕……怕大祭司……”
      “怕他作甚!上回宴席上,本座让华月弹琴助兴,他沈夜静了一会儿,不还是点头了。都说华月是他的女人,可怜堂堂大祭司,连个屁都不敢放!”
      雩风大放厥词,全然不把沈夜放在眼里,听得姜伯劳大气都不敢喘,只能把头低的更低,赶忙道:“是属下多虑了,属下这就告退,不打扰巨门祭司雅兴。”
      就在雩风歌舞美酒,醉生梦死之时,武灼衣所率的一万骑兵逐渐逼近无厌伽蓝,斑驳的城墙清晰可见,武灼衣只觉热血沸腾,心神激荡,抽出腰间长剑,朗声喊道:“诸位将士!我们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这一刻!跟我一起冲啊!”
      “杀!”
      “杀啊!”
      旌旗飞扬,呼声震天,只见夏军利剑轻骑,犹如一支锐利的箭矢,刺入城中。夏军士气昂扬,手起刀落,无厌伽蓝守军的头颅纷纷在仓促应战中被斩落下马。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一如流月挥军破入边境城池一般,毫无防备的无厌伽蓝守军被杀了个猝不及防,节节溃败。
      雩风被武灼衣射杀在殿上,襟前洒落的酒渍还没有干透,姜伯劳率领一众侍卫杀出重围,逃向沈夜所在部落。
      “报告将军,有一队人马脱困而出,是否前去追杀?”
      环顾四周的奢靡,武灼衣轻蔑的踢了雩风的尸体一脚,摇了摇头道:“不必为此浪费时间,此战讲究的是速战速决,传令下去,在此地休整片刻后立即班师回朝。”
      “是!”
      “对了,临走前记得把能烧的都给我烧干净了,一垛草也别给他烈山人留下!”
      “是!”

      姜伯劳满身是血的冲进了沈夜的旃帐,跪下泣道:“大祭司,夏军突袭无厌伽蓝,除属下几人突围外,其余守军悉数被杀。”
      沈夜正要起身,闻言瞬间只觉胸口窒闷,疼痛难当,当即踉跄了一步,抓住案沿堪堪稳住身形,盯着姜伯劳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今日晌午,前哨在三百里外发现了一支军队,但由于对方未打旗号,巨门祭司以为是大祭司所辖部队,就未加注意,谁料竟然是夏军……”
      姜伯劳还在说着什么,沈夜却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阵阵发黑,绝望的濒死感铺天盖地而来,让人透不过气!
      “大祭司!”
      “咳咳!咳!咳咳咳!”
      气血翻涌,沈夜忍不住呛咳了起来,意识涣散之际,只听耳边似乎有人在焦急的喊叫。
      “血!来人啊,大祭司吐血了!”
      竭力稳住心神,沈夜死死抠住案沿,睁开眼睛,喝道:“闭嘴!”
      “大……大祭司……”
      沈夜方抹干净唇边的血迹,侍女白珍、华月以及众多侍卫就冲了进来,沈夜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撑着几案,挺直了脊背,不悦道:“都进来做什么?”
      “属下参见大祭司。”
      众人急忙行礼,华月上前一步,努力克制住上前搀扶的冲动,担忧道:“属下听到姜伯劳的惊呼,心下担忧这才擅自闯了进来,请大祭司恕罪。”
      摇了摇头,沈夜沉声道:“我无碍,不过气血攻心罢了,退下。”
      “是。”
      众人陆续退出,华月担忧的望着沈夜,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跟着白珍走了出去。
      沈夜转头看了眼姜伯劳,吩咐道:“你也退下吧,去将此中细节详细告之贪狼祭司。”
      “属下告退。”
      直到旃帐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沈夜终于撑不住倒下去,剧烈的闷咳了起来,血透过指缝缓缓滴落到毯子上,触目惊心。胸口锐痛难当,可这又哪及得上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七年,整整七年,流月与夏朝相安无事,自从取得朔方一地,流月再不曾杀过夏朝一人。有那么一瞬间,沈夜也曾天真的存了那么一丝幻想,或许,夏夷则会愿意舍弃那一片土地,让烈山人能够自给自足的生存下去。
      然而,终究是他太过天真,上苍用烈山族数千将士的性命将他狠狠打醒!“地者,国之本也。”没有哪位皇帝能够容忍国土被夺,无厌伽蓝一役,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来日,又将有多少夏朝将士的铁骑,踏过烈山人的尸骨?
      这几十年来,他沈夜为流月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延续了烈山族存在的时间,还是加速了它的灭亡?
      深深的悔恨和自责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勒的沈夜喘不过气来,痛到极致,无尽的疲倦和苦涩自心底翻涌而上,是无处宣泄的绝望。
      若当初不曾被那句似是而非的“我好像喜欢上你了。”迷惑了心智,若当初真的狠下心杀了夏夷则,流月是否就不会步入今日的绝境?
      沈夜不敢去想,只要一想到答案可能是“是”,就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的颤栗。
      “阿夜!”
      是华月焦急的声音,沈夜茫然的抬起头,由于剧烈的咳嗽而泛红的眼睛无神的看向了华月,人影和声音都好像隔了一层黑纱,看不真切,听不真切。
      然而就在华月想要离开的时候,沈夜还是一把抓住了华月,把她拦了下来。
      “回来,不必去麻烦瞳,这病治不好。”
      “可是……”
      “我还死不了,歇会就好。”
      沈夜伸手为华月擦了擦眼泪,又笑了笑,笑容中是说不出的悲怆凄凉。
      “呵~月儿,你哭什么?只要流月还需要我沈夜一日,我便是苟延残喘,也要强撑着活上一日。”
      看着沈夜瘦削而又苍白的脸色,泛着青紫的嘴唇以及在不知何时斑白了的两鬓,华月完全说不出话,只有泪水止不住淌下,
      扶着沈夜躺到榻上,看着沈夜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华月终于压抑不住,跪伏在榻边,痛哭出声,第一次,华月庆幸自己是个女子,痛到极致,可以酣畅淋漓的大哭一场。

      建贞七年春,拜为车骑将军,击流月,出上谷。灼衣至无厌伽蓝,斩首虏数千。赐爵关内侯。其秋,灼衣复将三万骑出雁门,秦炀出代郡。灼衣首虏数千。明年夏,灼衣复出云中,西至高阙,遂至陇西,捕首虏数千,畜十余万,杀天机祭司,开阳祭司。
      ——《夏书·武灼衣秦炀传》

      建贞七年,其冬,流月数千人盗边,渔阳犹甚。夏使将军周武屯渔阳备流月。其明年秋,流月二万骑入夏,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
      ——《夏书·流月传》

      三年间,夏朝与流月战事频繁,武灼衣五战五胜,李焱大悦,赐爵高平侯,享邑万户,拜大将军,夏朝士气高涨,民众争相从军。
      宣室殿四周放着冰盆,将暑气隔绝在外,室内庄严肃穆,正商讨着即将发动的河南之战。武灼衣领众将士恭敬的跪坐在下首,不见丝毫骄纵之态。
      李焱研究着地图,上面留有历场战事的痕迹,而最近的所有标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朔方。
      “这是一场硬仗,叶灵臻。”
      “臣在。”
      “粮草马匹准备的如何了?”
      “臣已全部准备妥当,可供五万大军三月之消耗。”
      李焱点了点头,神情庄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地图,转头道:“大将军!”
      “末将在!”
      武灼衣起身抱拳,经过三年的历练,举手投足间更显沉稳大度。
      “朕封你为主帅,五万将士尽归你所辖,朕要你毕其功于一役,你,可有信心?”
      “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托!”
      “好,武灼衣听旨。”
      “末将在!”
      “着大将军武灼衣率五万骑兵,五日后出高阙。”
      “末将领旨!”
      君臣二人再次相视一笑。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朕下的最后一道旨意,放手去打,莫要叫朕失望。”
      “诺!”
      宣室殿外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烈日灼灼,彻照山河。

      “好了,今天就商量到这,下去休息吧,七杀祭司留下。”
      多枝灯芯微微摇晃,待其他祭司离开后,沈夜揉了揉眉心,邀瞳一同坐了下来。几案上放着一份地图,由于年岁久远,已经有些泛黄,地图上所有的骑兵俑都放到了一个地方,朔方。
      “有什么事?”
      见沈夜久久没有出声,瞳开了口,语气是一贯的冷漠与平静。
      闻言,沈夜仍就没有马上开口,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地图后,才哑声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
      “是。”
      “什么事?”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沈夜放在地图上的手紧紧攥握,声音沙哑却透着坚定。
      “如果此战过后,我没有回来,我想求你带领流月余民,西迁。”
      瞳看向了地图上沈夜所指的方向,那是流月以西,沙漠以西,西域以西,一块他们并不了解的地方。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瞳只是冷静的看着沈夜,等着沈夜解释。以他对沈夜的了解,事先若无了解,沈夜断不会贸然提出西迁。
      “据我所知,汉朝史书曾介绍过那里,书曰:‘西域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有大夏国,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其兵弱,畏战。’,如果能够到达那个地方,流月或有一线生机。”
      “你不去?”
      “呵~”
      沈夜无奈的苦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就我这具残败的身体,还能活到那一天?”
      思量了一会,瞳点了点头,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
      这一声谢沈夜说的真挚,西迁之路何其坎坷艰辛,又是何其茫然难测,若非迫不得已,若非山穷水尽,沈夜又何曾想过有一天竟会被逼到不得不走这一步棋。
      “不急着说谢,我更希望你能领着大军凯旋。”
      “呵,没想到你也有说梦话的一天。”
      沈夜自嘲的笑了笑,夏朝军力之盛,已经远非现在的流月所能抗衡。这一点他和瞳都十分清楚,若说这一战流月能胜,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一战?我早就说过,盛极而衰,枯荣轮转,此乃天道,天要亡烈山族,区区人力,又岂能逆天。”
      沈夜没有回答,平静的看着瞳,再次反问道:“你又为什么答应我的请求?”
      “呵~”
      愣怔片刻后,这次换瞳自嘲的笑了一声,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得到了答案。
      即便早已知道结果,仍是不得不抱着无望,放手一搏,于绝望处苦苦寻求一线渺茫生机。即便前方只有萤火般微弱的光芒,也不得不孤注一掷,为了那个可能到来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世事无常,乾坤莫测,正当夏朝陈兵以待,只等一战的时候,流月发生了内乱,一场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政变。
      罹患恶疾,静养多年,所有军民都信以为被沈夜杀害的族长谢衣,突然出现了。
      一时间,流月军心动荡,人心惶惶,滋生多年的毒瘤在这重要的历史节点溃烂流脓,露出了内在腐朽而畸形的血肉。
      听闻这一消息后,武灼衣立即下令全军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流月主帅的营帐中正在进行一场对峙,贪狼祭司雍门巧锋利的弯刀架在沈夜的脖子上,只稍逼近一寸,顷刻便能取其性命。
      然而沈夜却对颈间的弯刀不屑一顾,只牢牢注视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形,那个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弟子,亦曾是他忠心耿耿的随从之人。
      沈夜心中思绪万千,却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时间恍若又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放佛眼前的谢衣亦或是初七,仍是那个面带急色与他争辩的少年。
      “师尊,我们怎么能去夏朝边境杀戮汉人,抢夺汉人的物资过冬?!还请师尊收回成命!”
      “我又何尝愿意侵略夏朝,滥杀无辜。可是黄沙逐渐吞噬肥沃的草地,流月的畜牧在不断的减少,你告诉我,除了去杀,去抢,我烈山族民要如何熬过这漫漫寒冬?”
      “弟子……弟子不知。”
      “但是,弟子相信一定能找到别的方法,师尊不是说过,西域以西,有大夏国,其民畏战,或许,或许我们可以整族西迁,去商讨一片土地。”
      “谢衣,你为何还是如此天真!且不说平白无故大夏国为何要借我们土地,光是西渡沙漠就已是危险重重。西行之路何其艰难坎坷,难道你要我用全族的性命去赌?”
      “师尊,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即便是蝼蚁也只能活一次,永不重来!我们又怎能为了我们一族的生存而去掠夺夏朝百姓的性命!”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弟子……弟子一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对了,夏朝乃礼仪之邦,兼爱崇和,流月若能降归夏朝,作为属国……”
      “你竟要投降!”
      “好一个流月若能降归夏朝,你可知作为属国,流月将会面临什么?移风易俗,易服兴农。百年后,我烈山族人说皆汉语,行皆汉礼,习皆汉文,又哪还有半分草原男儿的热血!又哪还记得我们信仰的是勇猛矫健的苍鹰!一族灵魂亡殁,徒留族名,又与亡族何异?”
      “……师尊,请恕弟子无法苟同。纵使亡族,我们也不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我烈山族生存的一线渺茫希望!”
      “好!好!好!真想不到,我竟教出如此天真而慈悲的弟子!归降夏朝一事,不必多说了,绝无可能!”
      “师尊!请师尊三思。”
      “既然你还想不通,那不妨和我一战。只要你赢了,整个流月便由你裁夺,但若是你输了,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
      “师尊!弟子怎能对师尊兵刃相向?!”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要或不要,你好生思量。”
      “……”
      “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沈夜勾了勾嘴角,想要自嘲一笑却完全笑不出来。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当年争辩仍就言犹在耳,一句不曾忘却,当真讽刺。
      后来如何了呢?沈夜记得他的链剑穿透了谢衣的身体,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他急忙将谢衣送到瞳处医治,随后,谢衣不知所踪。而他,亲手杀了夏朝送来和亲的公主沧溟,流月与夏朝,正式开战。
      握着弯刀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刀锋冰冷的贴在皮肤上,寒意森森。环顾四周,沈夜心下凄然,他一手提拔的诸位祭司,现今全都站在谢衣身后,对他怒目而视,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他这紫微祭司当的,究竟何其失败,又何其可笑。
      “谢衣……”
      万语千言,最终化为近乎轻喃的两个字,沈夜颓然闭眼,放佛倦极累极,再不愿看一眼这满是无奈苍凉的世间。
      时隔二十六年,师徒再度相见,相顾却是无言。
      右眼下血色的初七二字,已不知在何时变成了一块烧焦的皮肉,谢衣张了张嘴,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冷静的语调中已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让人只觉寒凉砭骨。
      “紫微祭司沈夜,于二十六前犯上作乱,篡权夺位,矫族长之令行事,好战嗜血,恶行累累。幸得上天垂悯,佑我逃过一劫,二十六年间,我苟且偷生,忍辱负重至今,终得惩治流月恶贼,重掌流月。现将罪人沈夜,押入囚牢,待战事平定后,再行议罪。”
      “属下领命。”
      双手被粗暴的反剪在背后,押解的将士眼中的冷漠犹如一把利刃,将沈夜剜的鲜血淋漓。然而麻木的心早已不知道疼痛,沈夜茫然的看着地面,任由他们将自己拖出营帐,关入囚牢。
      自作多情的为烈山族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到头来,他沈夜,不过是烈山族的一个罪人。

      流月上书夏朝祈望两国能够休战求和,李焱欣然允之,但要求流月作为属国降归夏朝,并将沈夜押解长安,交由夏朝判刑。夏朝五万骑兵屯边高阙虎视眈眈,谢衣与众祭司以及被闲置多年的左右贤王商议后,决定接受夏朝招安,永熄战火。
      决议一出,立即在流月引起轩然大波,不愿归降的族人由一位叫做戴长留的祭司领头,发动了叛乱,叛乱很快被镇压了下去,谢衣下令不得随意诛杀,独自一人来到了瞳的旃帐。
      “你来了。”
      瞳放下手里草药,似乎对谢衣的到来一点都不惊讶,转头对谢衣点了点头,平静道:“坐。”
      谢衣也不拘谨,坐到瞳的对面,直截了当的问道:“我是不是错了?”
      “错?这种事情,你觉得能够简单的以对错来评论?”
      犀利的反问,语气却是一如往昔的冷漠,瞳冷冷的看着谢衣摇了摇头,痛苦的将脸埋在掌中,全然不见一丝一毫重掌政权的喜悦。
      “若是开战,流月必败,将会有多少族人殒命。我作此决定,也是迫不得已,他们为什么宁愿一战,也不愿归降呢?”
      “难道你不知道?”
      瞳平静的反问,冷漠的双眼直视谢衣,放佛洞悉一切,道“对有些族人来说,宁亡不降。”
      “宁亡不降……”
      谢衣喃喃的重复了一句,苦涩道:“师尊怕也是这么想的吧。”
      “你说阿夜?”
      瞳的声音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起伏,冷声道:“看来你远比你以为的更不了解他。”
      “什么意思?”
      “你以为,他当年真会相信你逃往夏朝,并因此放弃追查?你以为,你这几年内的所有动作,他都一无所觉?”
      “!”
      谢衣霍然抬头看向瞳,显然一时无法理解瞳话中的深意,只能愣怔道:“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还……”
      “呵。”
      瞳极为罕见的轻笑了一声,看向谢衣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冷意。
      “他的内心远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坚定,他远比他自己以为的更在乎每一条生命。若能不战,他何尝愿意让那么多族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见谢衣楞在当场,久久不能言语,瞳继续平静的开口道:“我答应过阿夜,如果战后他没有回来,我就带着流月余部西迁,现在看来,战事是不会有了,你不妨让那些不愿归降的族人,随我一起西迁。”
      沉默了许久,谢衣终于回过神,机械的点了点头,起身答应道:“好,那些族民就拜托你了。”
      “我忝居七杀祭司之位这么久,也该为族中做些事情了。”
      瞳起身送谢衣出去,临别前,瞳突然道:“阿夜身体的情况你知道吗?”
      谢衣沉默了片刻后,凝重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
      “寒气侵肺,迁延不愈,累及心脏。对了,你可还记得,上任族长死后,族内发生过的一场动乱。”
      “!”
      谢衣再次怔在当场,双手不自主的颤抖了起来,只听瞳继续毫不留情的冷漠道:“为了护你逃过追杀,阿夜抱着你在雪地里躲了整整三天,你是无事,可是自那以后,阿夜就落下了寒疾。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曾安心调养,思虑又重,心肺早就不堪重负,就算你不动作,他也活不过明年初春。”
      说完这一番话后,瞳利落的转身回帐,全然不在意这番话将会在谢衣心中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又会让他愧疚自责多久。在即将面对的茫茫旅途之前,这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十二帮瞳整理着行囊,在带足了必备的草药之后,看着罐内的各种虫蛊,十二出声问道:“瞳大人,这些虫蛊要放在哪里?”
      “不用带。”
      “不带?可是这些都是大人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宝贝啊。”
      “没用的带着干嘛?”
      瞳不解的看了十二一眼,低头继续整理着手中的卷宗。七杀祭司主掌生灭厅,所谓生灭厅,即载生载死之处,是流月史料撰写存放之地。
      “这些也不用带了。”
      “啊?!”
      十二惊讶的看了眼几案上堆放如山的卷宗,那些连族长和大祭司都不能私自翻阅修改的文书,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传令下去,带足水粮,布匹还有盐就够了,其余杂物不必多带,午后出发。”
      “啊?哦,属下这就去通知!”
      行礼告退后,十二走的慌忙,瞳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拿出了雪藏已久的弓箭,背在了身上。
      收到瞳的命令的时候,戴长留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吃了饭领着部下和在不经意间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的兰英儿坐在草地上,怀里抱着明川赠送的弯刀。
      “英儿,你真的决定要跟我走?”
      “嗯!”
      兰英儿点了点头,神情坚毅。
      “你一个女人,我看还是留在这跟族长一起投降过好日子吧。”
      族长二字虽然说得轻蔑,但戴长留却是真心希望兰英儿能留下,西迁之路有太多的未知,将来会面对怎样的险情,戴长留也没有把握,他是真怕眼前的姑娘撑不住,在半路上早早丢了性命。
      “戴叔叔,你不用再劝我了。父亲为流月在夏朝战死,在我心中,他是一个英雄,作为他的女儿,我是绝对不会投降的!”
      “唉~”
      戴长留长叹了一声,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草原,将怀中的弯刀抱了抱紧,心下又将谢衣那个连女人都不如的懦夫骂了千百遍。
      “行,那我不劝你了,路上有了什么难处一定别强撑着,要知道还有我们男人在,绝不会苦了你们。”
      “知道了,谢谢戴叔叔。”
      “嗨,跟我客气什么。”
      没过多久,瞳出发的命令传来,这一部分烈山人永远的离开了生他育他的土地,一步步走过草地大漠,向西寻找可以生存的乐土。
      苍天昊昊,烈日炎炎,自此,烈山族一分为二,一部分追随族长谢衣归降夏朝,一部分随七杀祭司瞳,踏上了西迁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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