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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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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元帝三十四年二月甲子,立皇子焱为皇太子,三月丁卯,帝崩于未央宫。
——《夏书·圣元帝本纪》
孝武皇帝,圣元帝三子也,母曰淑妃。年十六岁,入流月为质。二十三岁,逃归国。二十七岁,立为皇太子,后一月,圣元帝崩。丁卯,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莫氏曰皇太后。四月,封皇太后母弟莫毅为列侯。五月,丞相清和请辞,莫毅为太尉、丞相。
建贞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毅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
春三月,拟置五经博士,丞相毅谏公孙安,奏可。
四月,行五铢钱。
五月,御史大夫蔡弘坐请罢莫毅太尉职,及大行令皆下狱,自杀。
——《夏书·孝武帝本纪》
上林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
——《夏书·旧仪》
登基伊始,李焱所有诏令都受到了莫毅的阻谏,说是阻谏,不如说是阻拦。兵权、政权悉数握在莫毅手中,李焱反而更像是一个傀儡,只能对莫毅言听计从,许他丞相、太尉二职,创千古第一例,许他门客入朝为官,娶他女儿莫阮为后。
满腔热血像是枯竭了一般,政令屡屡受挫的李焱索性当起了纨绔子弟,与前征西大将军之子乐无异混迹上林苑中,整日狩猎嬉闹,不理政事。
“陛下,后天就要大婚了,你怎么还不回宫?”
乐无异幼时因为父亲的缘故,又长得聪慧可爱,常被带到宫里玩闹,和李焱自小熟识,现今李焱虽贵为皇帝,乐无异也没有多少敬畏之情,言谈举止都颇为放肆。
“事事都不需要朕操心,这么早回去也是无聊,明日赶回去来得及。”
斜躺在白虎制成的毯子上,李焱浅啜着杯中美酒,目光迷离,完全是一副醉生梦死之态。
“皇帝结婚可跟我们寻常百姓不一样,讲究多着呢,就算不需要你操心,你也得知道吧,明天才回去来得及吗?我看你还是……”
“乐无异!”
“啊!”
李焱突然坐正,大喊了一声乐无异的全名,吓得正念叨着的乐无异一个激灵,急忙抬头看向李焱。见乐无异一脸呆愣,原本板着脸故作严肃的李焱忍不住大笑出声,转而戏谑道:“朕的婚事自有舅舅关心,就不劳你念叨了,倒是你和闻人姑娘的婚事谈的如何了?”
“呃……”
提起此事,乐无异瞬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说来乐无异和闻人羽认识也是偶然,那日闻人羽护送李焱回到长安后力竭不支晕了过去,以女子身份单独留在军营中休养十分不妥,莫毅就把人安排在了太尉府。
乐绍成和莫毅在朝时私交不错,几日后乐无异随父亲前去探访,正巧在花园里遇到了一身戎装的闻人羽,两人年纪相仿,相谈甚欢。出于善意,乐无异次日又将自己养的小黄鸡带给闻人羽解闷,未料到这英姿飒爽的女将却偏偏害怕毛茸茸的小动物,被吓得够呛。
闻人羽伤愈后与武灼衣一同进宫,为了保护李焱安全,作为李焱侍女被留在了宫内。想来两人不会再有交集,未料到李焱登基后,将闻人羽留下做了女官,随新晋的建章监武灼衣一起来了上林苑,又和乐无异碰上了。一身橘红色的宫装,放下的长发簪上步摇,闻人羽一改昔日英姿,直让乐无异看呆了眼,惊为天人。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一来二去,乐无异对闻人羽的莫名好感渐渐发展为爱慕之情,只是羞于启齿,一直都不敢表露心意。李焱眼尖,一眼就看出两人之间的情愫,闲来无事便时常拿他俩打趣。
“罢了。”
逗趣够了,李焱浅笑着躺了回去,招了招手,候在一旁的侍中立即会意,招来了歌舞,音乐声起,却不是乐无异听惯的乐调和旋律,胡笳,胡琴带出的浓浓一片西域风情,直让乐无异看直了眼。
看着眼前的胡姬婀娜多姿的跳着属于异邦的舞蹈,乐无异的眼中迸发出了灼灼的亮光,顾不上礼仪,兴奋的囔道:“这就是西域的舞蹈吗?”
“嗯。”
李焱点了点头,他对这歌舞兴致缺缺,但他对西域那一大片广袤的土地十分感兴趣,听闻西域有楼兰、龟兹、大宛、乌孙诸国,物产各有特色,皆是中原没有之物,其中大宛更是盛产脚力惊人,形态优美的良驹。
今日安排的这一场歌舞,是李焱特意为乐无异准备的。乐无异并非乐绍成亲生,而是捐毒大将兀火罗之子,昔日乐绍成作为征西大将军开疆扩土覆灭捐毒之时,乐绍成敬佩兀火罗为人,答应照顾他的儿子,收乐无异做了养子。
乐无异自小就知道这一层关系,许是天性豁达,并未与乐绍成夫妇产生嫌隙,只是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作为夏朝使臣出使西域,去看看出生之地是何面貌。
乐无异的心愿无疑给了李焱出使西域的最佳人选,现今虽碍于莫毅专权,这个想法一直未能付诸实践,但来日方长,窃国者,又能嚣张到几时?
爵弁玄端,纯衣纁袡,十里红妆,红鸾锦轿,未央宫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椒房殿也为迎接它的新主人而被打扫一新。
李焱执起莫阮的手,对着双颊飞霞却仍就大方的抬头打量自己的皇后一笑,携手一步步走上九重高阶,跨入未央宫正殿。自此,皇后皇太后系出一门,太尉丞相集权一人,莫家风光大盛,莫有能及。
是时,天下歌之曰:“国舅升国丈,太尉又丞相,政出莫家门,谁人知新皇。”
夏朝皇帝大婚之时,恰是寒霜初降之秋,流月初迎冰雪,整个草原大漠都沉寂了下来,只余天光惨淡,劲风飒飒,亘古照拂在这片土地上。
温暖的旃帐驱散了寒冷,久违的闲暇让沈夜略微松了一口气,极为难得的睡到卯时才起。
忙碌惯了的人总是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空闲,沈夜盯着火盆中的石炭,一时竟不知道该干什么。沈曦早在不经意间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再也不需要哥哥的陪伴。政事都已处理妥当,无需过多关心。华月辛苦多日,今日告假休沐。瞳专注于虫蛊巫术,不便打扰。
暌违已久的百无聊赖时光,反而让沈夜生出几分无所事事的慌张。火盆中的石炭由通红化为灰黑,沈夜添了几块又看了好一会后,拿出了许久未动,早已蒙尘的白玉棋盘。
拂去灰尘,沈夜索性自己和自己对弈了起来,只是没走几步,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一张青年俊朗的容貌,是夏夷则。沈夜低头轻笑了一声,将手中即将落下的黑子抛回了棋盒。
从枕下摸出双鱼锦囊,月老牌在不经意间被摩擦的十分光滑,指尖又一次划过那十个工整的汉字,沈夜又是无声的一笑,带着深深的自嘲。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新婚燕尔的夏朝新帝,可会忆起在流月赠出的这小小一块木牌?可笑他竟还留着这份荒唐。
将月老牌放回锦囊内,沈夜毫不留恋的将锦囊扔入了火盆,火焰很快吞噬了锦囊上两尾锦鲤,恍若也一同吞噬了那份本就不应存在的感情。
“陛下。”
武灼衣满面风尘,恭敬的跪在李焱面前,李焱赶忙将他扶了起来。
“武卿辛苦,朕吩咐之事办得如何了?”
“回禀陛下,马种已经采购完毕,皆是在雁门、上谷一带与流月商人私易所得的良驹,不日便可放入上林苑,另外臣所辖将士也已安排妥当,旬内便可开始训练。”
“很好,银钱可还够用?”
“现今并未出现短缺,只是在这苑中练兵,补给消耗甚快,怕是维持不了多久。”
武灼衣英眉紧皱,建议道:“臣与治粟内史叶灵臻素来交好,深谙其为人,乃爱国忠君之士,不知可否请他……”
武灼衣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李焱,治粟内史掌税赋钱谷,若是能从中挪借一二,银钱之事就不必担忧了。
李焱心下了然,却不得不摇头道:“此举不可行,莫毅曾为治粟内史,做账之事定然瞒不过他,看来还是得从内府下手,只是……”
原地踱了两步后,李焱心思一转,意味深长道:“朕既然已经撂了政事,索性就荒唐到底,银钱、粮草之事武卿不必顾虑,朕自有办法,你且放手去练兵。”
“诺。”
武灼衣虽不明就里,但还是恭敬的行礼告退。
“臣告退。”
“等等。”
“陛下还有何事?”
“武卿从边关回来的路上可有听到什么民谣?”
“!”
武灼衣一惊,急忙跪下,只听李焱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意味不明的问道:“武卿何故如此大惊,朕不过随口一问而已,起来回话。”
“诺。”
重又站起来的武灼衣心下惶恐不已,如实答道:“臣听见街头巷尾争相传唱一首歌谣,歌曰:‘国舅升国丈,太尉又丞相,政出莫家门,谁人知新皇。’”
话音甫落,殿内一片死寂,武灼衣低眉垂眼,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李焱才轻笑了一声,暗暗紧握双拳按耐下心中的滔天怒意,此时此刻,他所能做的,仍就唯有一个“忍”字。
“好,唱得好。”
李焱抬起武灼衣的下巴,阴鸷的目光直逼武灼衣双眼,面上一片阴霾。
“不知武卿,是否知道朕这个新皇?”
“陛下恕罪!”
武灼衣一个激灵再次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恕罪?武卿何罪之有?对了,舅舅对武卿似是还有知遇之恩,不知武卿可会为了舅舅肝脑涂地?”
“陛下何出此言!”
许是逼急了,武灼衣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李焱,身受重创犹能行路的武将竟红了眼眶,悲怆道:“臣事君以忠,肝胆可鉴日月,若是陛下疑臣有二心,臣愿以死明智。”
见武灼衣如此,李焱不由敛了心神,长叹了一口气,再次将武灼衣扶了起来,劝慰道:“朕何尝不知你的忠心,若非信你,朕又岂会将诸多机密之事交付于你,只是……”
顿了顿,李焱怅然道:“朕能信任的只有你们几个,朕不敢赌,更赌不起,武卿可能谅解朕?”
“臣惶恐,臣愿为陛下牛马,诛权臣,清君侧,以振朝纲,征流月,收朔方,以雪国耻。望陛下切勿再疑臣这一片拳拳之心。”
李焱欣慰一笑,拍了拍武灼衣的肩,郑重道:“朕知道了,朕信你。”
“谢陛下体恤。”
“好了,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诺,臣告退。”
走出离宫,武灼衣只觉汗湿脊背,三月的春阳也驱不散心下滋生的阵阵寒意,所谓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若有朝一日,你得以君临天下,你就会明白,何谓高处不胜寒,而为王为帝,又何止是难以两全。处处掣肘,步履维艰,不过常态。”
是沈夜的声音!李焱慌张四顾,然而,空旷的殿宇中只有他一人孑立,殿外的融融春阳驱不散分毫殿内的阴冷肃穆。
李焱怅然若失的倒坐在榻上,手下白虎皮制成的毯子柔软舒适,做工精细,远非沈夜粗改的熊皮裘衣可比,可是再温暖柔软的毯子,也无法像那件简陋的裘衣一样,捂热李焱胸膛下那颗逐渐冷下的心。
以手撑额,李焱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一次推心置腹的深谈。那是李焱作为夏夷则在流月最后一个冬天,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温暖的身躯将冬日的冰冷隔绝在锦被之外,帐中火盆烧的旺盛,夏夷则侧躺在沈夜旁边,一手撑头,一手玩弄着沈夜浓密的卷发,脸上还残留着情欲过后的红晕。
“阿夜。”
“嗯?”
沈夜平躺着以图缓解情事过后身体的酸痛,眼睛无意识的看着账顶,难得放空了思绪,随意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愿意归降夏朝?”
“……”
沈夜转头看向夏夷则,只见夏夷则明亮的双眼正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并不像是玩笑之语,轻轻蹙了蹙眉,沈夜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归降夏朝?”
“黄沙东渐,水草日渐稀少,牲畜也逐年递减,流月靠抢掠夏朝生存终非长久之道。”
“接着说。”
“流月屡战屡胜,乃是因为夏朝开国不足百年,奉行黄老无为之策,重文轻武,兵力不足,又轻视骑兵只注重步兵排阵,再加上连连败战,士气低迷。但夏朝经过这近百年修养,国力今非昔比,若有心举国之力与流月一战……”
夏夷则顿了顿,继续道:“流月必败无疑。”
“你分析的不错,若是夏朝有心与流月一战,流月的确没有胜算。”
“那……”
沈夜没有让夏夷则把话问出来,打断道:“要是流月归降夏朝,你觉得夏朝会如何处置?”
“要是流月归降,作为夏朝属国,流月这一片地域将划入夏朝版图,夏朝则赐予流月部分土地,使流月耕者有其田,民恒有产。如此一来,流月即便年年要向夏朝进贡,也能自给自足。”
“呵~”
沈夜嗤笑了一声,见夏夷则面露疑惑,解释道:“你只说对了一部分。”
“还有什么?”
沈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道百越之地?”
点了点头,夏夷则仍就不解的问道:“这与我们所谈之事有何关系?”
“百越之地多瘴气,民风彪悍,兴断发纹身,穿衣布如单被,中央贯头,无嫁娶礼法,各因淫好。东瓯,闽越,南越诸国皆曾叱咤风云,称雄一方。”
“然而,自数百年前百越归降后,受你们汉族教化,兴农桑,着汉裳,学诗书,重礼仪。不过数百年光景,百越之民所说皆是汉语,所行皆是汉礼,与你们汉人早已无异,所谓的百越诸族,不过名存实亡罢了。”
“!”
夏夷则醍醐灌顶,立即明白了沈夜为何不愿归降夏朝。流月作为夏朝属国,自然也要习汉文,学汉礼,有了土地后再弃牧从耕,不消百年,烈山一族也定如百越一般,名存实亡。
但即便心下了然,夏夷则还是开口辩道:“百越诸国罔顾人伦,蛮夷未开,归降汉朝通其教化,授其技艺,于百姓而言,未必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
沈夜看了夏夷则一眼,点头道:“的确不是坏事,在你们汉人看来。”
“此话怎讲?”
“一族生存自有一族方法,形成一族习俗,汉族弃如敝履的,未必其他族就不能视若珍宝,你们蔑称他们蛮夷未化,他们又何尝不曾嘲笑你们繁文缛节?”
“!”
夏夷则又是一惊,颇为愣怔的看着沈夜久久说不出话,沈夜见状倒是微微勾了勾嘴角,继续道:“我流月信奉苍鹰,崇敬强者,每个子民都骁勇善战,精于骑射,若非时势裹挟,逐水草迁徙,又何尝不能自己自足?”
“可是……”
夏夷则还待说什么,只见沈夜略微苦涩的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示意夏夷则不必再多言。
“现今天不佑我流月,让我们只能靠抢掠为生,但是,我烈山族皆是血性男儿,夷则,你该明白,对烈山族而言,宁亡不降。”
说到最后四个字,沈夜霍然张开眼睛,漆黑而幽深的瞳孔中满是视死如归的坚定。
“!”
李焱睁开眼睛,恍若又看到了那夜沈夜双眸中溢出的神采,心下微涩,不由长叹。
流月全民皆兵,英勇好战,现今夏朝国力强盛自不必多虑,若是有朝一日国势倾颓,流月必成大患。
阿夜,未保边境安定,朕虽懂你,却不得不亡你。
“陛……陛下!”
乐无异慌慌张张的冲进了宣室殿,完全顾不上仪态,跑了几步才发现莫毅也在,正要慌忙行礼,却被走上前的李焱伸手拦了下来。
“你看你,跑的衣衫不整的,还不快向丞相行礼。”
李焱一边用前所未有的宠溺语气嗔怪着乐无异,一边亲自帮他整理衣服,吓得乐无异直接愣在当场,难以置信的看着李焱完全说不出话。
“我……你……”
“嗯?愣着做什么?”
见李焱原本宠溺的神色转为不悦,乐无异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惊讶了,急忙行礼道:“参见陛下,丞相。”
莫毅几不可察的的皱了皱眉,对着乐无异点了点头,李焱见状立马将乐无异拉了起来,转头向莫毅求情道:“无异素来无礼惯了,还请舅舅多多见谅。”
这下莫毅的眉真的皱紧了,不悦道:“陛下愿意宠幸谁,臣本不该多言,但凡事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小小一个侍中也敢如此放肆,陛下莫要宠的太过才是。”
“舅舅教训的是。”
李焱垂头听训,连连点头,又向乐无异佯怒道:“无异,丞相的话可听到了,下次若再恃宠而骄,看朕不罚你。”
乐无异这下彻底呆住了,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李焱,完全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这副神态落在莫毅眼里便是不服,看向乐无异不屑的眼神中又加了几分不喜,不过一个男宠,如此傲慢,不成体统。
“臣相信陛下自有分寸。”莫毅收回了看向乐无异的轻蔑目光,继续乐无异打断之前的话题,道:“臣刚才所禀之事,还请陛下裁决。”
“一切就照舅舅的意思办。”
“好,那臣这就吩咐下去,臣告退。”
莫毅低头行礼,掩下目中的不敬,转身离去。
就在莫毅转身这刹那,李焱原本谦和有礼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转而被一片阴霾所取代,看得迟钝如乐无异,也不由生出几分忐忑。
待莫毅走远,乐无异长舒了一口气,看向李焱问道:“吓死我了,你刚才发什么疯?”
“发疯?”
李焱一时不明白乐无异什么意思。
“跟被附身了一样,恶心的我一身鸡皮疙瘩。”
乐无异一脸嫌弃,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哦,没什么。”
见乐无异没明白,李焱也不挑明,转而问道:“反倒是你,刚才咋咋呼呼的跑进来,有何急事?”
“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想起要事,乐无异不由正了脸色,急忙道:“陛下,你怎么把蜀严道的铜山赐给了我?”
“这事朕不是先前与你商量过,当时你可是同意了的。”
“我是答应帮忙,可没想到是铸钱这么大的事情啊!”
乐无异真急了,抓耳挠腮的哀嚎道:“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你这不是坑我吗?”
“呵~”
李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安抚道:“你急什么,让你帮忙不过是为了找个名目,铸钱之事朕已派人前去负责,你不必操心。”
“那就好,那就好。”
乐无异放下了心,转念又不满地抱怨道:“陛下你也真是的,不早说,害我白担心了一场。”
“是朕不好,朕这就在麒麟殿设宴,以谢乐卿鼎力相助,乐卿可愿赏脸?”
“这还差不多,不过乐卿什么的听着别扭死了,你还是叫我无异吧。”
“行,无异大人,这边请。”
建贞五年春正月,丞相莫毅谋反长安,夷三族。
——《夏书·孝武帝本纪》
廷尉府的牢狱阴暗潮湿,狭小的天窗外一片漆黑,只有插着的火把照出微弱的光芒,墙壁斑驳,脱落狰狞,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和血腥味。
“哗啦。”
牢门上的锁被打开了,在犯人面前不可一世的廷尉恭敬的推开了门,李焱挥退所有的随从,走了进去。莫毅双腿盘坐在枯草上,抬头看向李焱,一动不动。
“舅舅,朕来看看你。”
莫毅笑了笑,半是喟叹半是讽刺道:“事到如今,没想到陛下还能叫罪臣一声舅舅。”
“若非舅舅深谋远离,运筹帷幄,朕岂能夺得皇位,又岂有今日。”
“原来陛下还记得自己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片刻不敢淡忘。”
李焱紧握住挂在腰间的剑柄,幽深凌厉的双眸直视莫毅,冷声道:“这五年间舅舅的所作所为,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朕,朕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呵~”
莫毅忍不住笑出了声,仔细打量着眼前已到而立之年,不知在何时变得高深莫测,气势威严的皇帝,满是欣慰道:“是我低估了你,好一招韬光养晦,连我都被你骗过了。”
“‘忍’这一字可是舅舅教诲朕的,朕既能忍过流月的七年,归朝后的四年,自然也能忍过您作威作福的这几年。”
“作威作福?哈哈哈~”
莫毅朗声大笑了起来,李焱站在一旁冷冷看着,笑够了,莫毅才接着道:“权倾天下,是何等的诱惑,翻手云覆手雨,又是何等恣意快活。但要说到作威作福,我扪心自问,这几年虽大权独揽,却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家国百姓的事!”
“不错,所以朕特意来谢谢舅舅为朕开创了这治世之端。”
敛了笑意,莫毅见李焱说的诚挚,垂头微涩道:“陛下若真要谢我,就请陛下好好待阿阮,她从小被我宠坏了,怕是受不住这次变故。”
“舅舅放心,只要朕在位一日,她的皇后之位,绝不会容任何人动摇。”
“皇后之位?你觉得我现在还会在乎这个?”
李焱闻言一愣,旋即一笑,道:“也是。阿阮她天然纯净,天性开朗,朕很是喜欢,朕会好好待她的。”
“有你这一句,我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莫毅如释重负,扬起脖子,轻松道:“陛下既然带了剑来,我也就不劳烦他人了,所有罪状我都供认不讳,动手吧。”
见李焱迟迟没有拔剑,莫毅又笑道:“你拿到五帝之首剑后,怕是还没让它饮过血,何不今日拿我试剑,死在帝王剑下,陛下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
“……”
沉吟了良久,李焱终于点了点头,答应道:“由朕亲自动手也好。舅舅,到了黄泉路上,别忘记回头看看,朕治下的盛世江山!”
“诺!”
最后一声应的自豪而响亮,莫毅含笑闭眼。声落剑出,寒光一闪,温热的鲜血溅到了冰冷的墙壁上,莫毅的头颅一直滚到了李焱脚下方才停下,鲜血覆盖下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