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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归降一事看似简单,谈判起来却不亚于一场战役,唇枪舌战间,一言不慎便影响着数万族民的生活,两国使臣接洽良久,始终不能达成共识,待到决定由族长谢衣觐见夏朝皇帝后再行商榷细节的时候,草原已经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为示流月诚意,谢衣决定轻装简行,只带部分祭司与右贤王前往长安朝觐,沈夜被押入囚车随行。
      这是在草原上的最后一个夜晚,空中一轮圆月澄净明亮,沈夜屈坐在露天的牢笼内,看守他的低阶祭司们在不远处的篝火旁喝着烈酒驱寒。
      厚实的裘衣挡不住流月秋夜的冰冷刺骨,沈夜被冻得手脚僵劲,双手更是大片肿烂,不受掌控,狭小的空间无法伸直双腿,沈夜又只能不停的努力变动姿势以求缓解双膝难耐的酸痛。连续几日的低烧又让沈夜口渴的厉害,龟裂的双唇血迹斑斑,喉咙似有火烧。
      “咳咳。”
      低声轻咳了几声,喘息了片刻后,沈夜费力的挪到牢笼的另一面。草地上被踩踏的白雪已经变得泥泞不堪,结成了冰泥,沈夜艰难的伸出一只手,拢起尚显干净的几抔冰雪送入嘴中。
      冰凉的污冰在口中化为冰水,甘甜中带着腥苦,稍稍缓解了喉咙的灼痛,昏昏沉沉的睡了没多久,沈夜再次被痛醒,又吃了几口污冰,喉咙却依旧痛的厉害,就在沈夜想再换个位置找些冰雪的时候,一个水袋被塞到了手里。
      温热的水袋触碰到冰冷的双手,反而让双手刺痒的厉害,沈夜抬眼,只见谢衣红着眼眶注视着自己,目光似悲伤似悔恨,深沉的让人看不真切。
      “……”
      “……”
      仍旧是,无话可说。
      沈夜喝了几口水后将水袋揣到了怀里,并没有还给谢衣,也没有再看谢衣一眼,又闭上了眼睛,靠着冷硬的木头,再度昏睡过去。
      谢衣静立在牢笼边良久,凝视着沈夜尽显苍老颓败的容貌,心下五味杂陈。这短短数十日的掌权,就已经让他心力交瘁,而眼前的男人,一声不吭的一个人默默扛了二十六年,如今他累了,病了,却仍要受尽苦楚,不得解脱。可他却连为他换一个舒适的环境都无法做到。
      谢衣不知道夏朝为何一定要沈夜一同前往长安,也不知道夏朝皇帝会如何判决,他所能做的,唯有听命行事,以求换得烈山族一线生机。
      月朗星稀,谢衣抬头仰望苍穹,只见天地寂寥,暗藏无边冷意,世人皆被囚于其间,又有谁能逃得出去?

      月渐西沉,夜色阑珊,秋风起,寒霜降,草原一片肃杀冷寂,坐在篝火旁的祭司们终于熬不住这黎明前的寒冷,起身绕着篝火不停的走动。
      沈夜昏昏沉沉的望着天空,浑然不知怀中的水袋早已凉透,当心如死灰之木,又怎会再去计较生死,又怎会在意苦痛。
      “见过廉贞祭司。”
      正围着篝火来回走动的祭司见到华月之后,立即抚胸行礼,自谢衣政变,廉贞祭司华月一直保持着沉默,漠然的看着一切,谢衣没说什么,所有人也就都像之前一般待她。
      华月点了点头,想继续向沈夜的牢笼走去,却被挡住了去路。
      “请廉贞祭司恕罪,天同祭司吩咐过,除族长外其余人一律不准靠近沈夜。”
      “是吗?”
      “是,请不要为难属……”
      锋利的匕首刺入心口,挡路的祭司话没说完就倒了下去。
      “廉贞祭司,你要谋反吗?”
      华月没有回答,原本娴静的面容现今只剩冷漠,手中的匕首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地取了所有看守祭司的性命。
      鲜血染红了华月墨绿色的裙衫,沈夜看着华月一步步的走近,不顾疼痛急忙开口,声音是说不出的暗沉嘶哑,几乎让人辨析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月儿……是……你吗?”
      华月大力的点了点头,没有去看沈夜的眼睛,专心的用锋利的匕首从内而外据着木栏,木屑纷飞而下,一只肮脏皲裂,红肿溃烂的手伸了过来,制止了华月的行为。
      “快……走。”
      沈夜的声音很轻,但却坚决,放佛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紫微祭司,正下着一道寻常不过的命令,然而这次,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廉贞祭司没有点头。
      “我要救你出去。”
      华月比沈夜更加坚决,木屑再次纷飞而下,沈夜急了,拼命的想推开华月,然而久病的身体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
      “月儿!”
      拼尽全力的一声嘶吼,让华月停顿了片刻,眼泪无声的滑落,华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埋头锯木。
      “咳……咳咳……”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耗尽所有的力气一般,沈夜紧紧攥住华月的胳膊,剧烈的喘着气,再无力多说一句话。
      “……”
      风声和着沙沙的锯木声,华月不停的锯着木头,突如其来的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四周,不过片刻,天同祭司伏舟带着将士包围了华月和沈夜。
      “廉贞祭司,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难道真要救大……沈夜不成?”
      华月恍若未闻,也不理会沈夜的推拒,仍就执拗的锯着木头,看着这样的华月,伏舟心生不忍,正要劝诫,雍门巧过来了。
      “见过贪狼祭司。”
      “嗯。”
      雍门巧对着众将士颔了颔首,转头看向华月,冷酷道:“廉贞祭司也曾是汉人,沈夜与你更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还要助纣为虐到何时?!”
      “呵~助纣为虐?”
      华月轻笑了一声,声音比雍门巧更为冷冽。
      “是汉人如何?是烈山人又如何?我不在乎自己是汉人还是烈山人,我只知道我的命是阿夜救的,我此一生,只忠于他一人。”
      “沈夜罪行昭昭,恶行累累,你若再是非不分,休怪我不手下留情。”
      “罪行昭昭?!恶行累累?!哈哈哈!”
      华月起身直直的看向雍门巧,惨烈的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不停的顺着脸颊滑落到衣襟上,晕开了干涸的血迹。
      一手指着无力靠在木栏上正焦急的望着自己的沈夜,华月声嘶力竭道:“为了流月,他差不多已经放弃了一切!他一生都为保护族人而活!可是你们说他是什么?烈山族的罪人?!”
      “哈哈哈哈哈!”
      华月仰天长笑,心如刀绞。
      “除非我死,否则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救他走。”
      说完,华月又专心的锯起了木头,不顾沈夜颤动着嘴唇,一遍遍无声的说着“走……”。
      “……”
      雍门巧沉默的看着眼前无声哭泣的女子,双拳握紧了又松开,按下心中涌动的情绪,利落的拉弓射箭。
      “唔。”
      箭矢没入后背,手中的匕首掉落到草地上。雍门巧放下弓箭,转身道:“都退下吧。”
      “是。”
      所有人都离开了,火光也渐渐远去,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华月的身体顺着木栏滑下,血在她的身下蔓延开来。
      握住沈夜伸过来的手,华月深情的凝视着沈夜,笑了起来。
      “阿……阿夜……”
      说完最后一声,华月闭上了眼睛,睫毛上还残存着泪珠,然而沈夜却从未见过华月笑得这般恬静而又幸福。
      沈夜木然的看着华月的尸体,就在刚才,他眼睁睁的看着躺在面前的女子,为他求死。讽刺的勾了勾嘴角,任胸口泛起阵阵锐痛,沈夜再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沈夜已经在囚车里,随着谢衣一行逐渐向夏朝驶近。远眺着逐渐远去的草原,沈夜捂嘴闷咳,直咳得肩膀抖动,眼眶通红,斑斑血迹透过指缝,落在车板的皑皑冰雪上。
      四野辽阔,万里黄沙掩在白雪下,囚车行过,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极目苍凉,心魂惧怆,沈夜却反而抑制不住的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守将侧目,胸口绞痛难当。

      九重宫阙,雄伟巍峨,李焱站在宫墙上,眺望着偌大的长安城,武灼衣恭敬的站在一旁。是时天青云淡,煦风暖阳,长安城里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流月来降一事,大将军觉得该如何处置?”
      武灼衣垂眉顺目,面露难色,迟疑道:“臣……臣以为……”
      “嗯?”
      李焱转头看向支支吾吾的武灼衣,心生不悦,冷声道:“大将军近月来可是越发的小心谨慎了,朕不过随口一问,你拘谨至此,是在怕什么?可是怕朕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嗯?”
      “臣惶恐!”
      武灼衣急忙跪下请罪,不料李焱怒意更甚,叱道:“朕还没昏聩到容不下功臣的地步!收起你这幅谨小慎微的姿态。”
      见武灼衣仍就低头伏在地上,李焱一把把人拉起,锐利的眼神犹如寒剑,不由让武灼衣在这秋日起了一层薄汗。
      松开了手,李焱按下怒意,长叹了一口气,重又望向远方,怅然道:“昔年你曾说过,愿为朕之牛马,助朕诛权臣,清君侧,振朝纲,征流月,收朔方,雪国耻。而今,这些事朕和你都做到了,但朕却觉得,你也离朕越来越远了。”
      收回视线,李焱深深看了武灼衣一眼,道:“当年你叫朕莫要疑你一片拳拳之心,而今,却是你在疑朕啊。”
      “臣不敢。”
      武灼衣下意识的想要跪下请罪,对上李焱的视线后心中一震,微微苦笑,弯下的双膝终是没有跪下去。
      “罢了,罢了,当朕什么都没说。”
      李焱摆了摆手,顿了顿,重又问道:“你觉得流月的属地划在何处为好?”
      思忖了片刻,武灼衣没有再迟疑,诚恳道:“流月久居胡地,民风彪悍,长于游牧骑射,若划边境之地为流月属国,难免养虎之患。未防流月日后反噬,臣以为流月举族徙往龙兵屿,可永绝流月之患。”
      “你总是能与朕不谋而合。”
      李焱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龙兵屿临近南海温暖湿润,草木繁盛,土地肥沃适宜农耕,到时候再找几个先生去开几间私塾,想必能一改烈山族蛮夷习俗,更好的受我大夏礼仪教化。”
      “陛下英明。”
      “这件事就交给无异去办,他从西域回来后赋闲的时间也够久了。”
      “诺。”
      “流月归降的诸多事宜大行令与流月久谈不下,你也去好好准备一下,既然族长谢衣亲自来谈,我们也该拿出些诚意,你说是不是?”
      君臣二人再次相视一笑,武灼衣作了一揖道:“臣明白,臣告退。”
      武灼衣退下后,李焱又独自一人伫立良久,神思飘远,让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昔日天真的愿景,在今日看来,荒诞可笑。朔方富饶之地,作为君王,又岂肯轻易赐予苍鹰之后,虎狼之邦。
      薄凉一笑,李焱转身踏下宫墙,国家之间,不容良心,更遑论情爱。
      君子之诺,山河较之,不足一提。

      廷尉府的牢狱一如往昔的阴暗潮湿,天窗外一片明月疏挂,漏下几缕澄澈月光,火把照亮了牢门,却驱不散空中的血腥与腐臭,这是李焱第二次踏足此地。
      廷尉弯腰低头,恭敬的打开了牢门,李焱跨入牢门,一旁的侍从便立即将带来的棋盘与棋子放到地上,又在两旁铺上了厚实的垫子。
      遣退了众人,李焱望着靠坐在角落里头发灰白,容貌枯槁,已不见昔年风采的沈夜,心下慨然,不由叹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竟老成这般模样。”
      “呵~”
      一别十二载,今夕重逢,谁又能料得竟是如此情景?沈夜没有说什么,只凝视着眼前正值壮年,不语自威的李焱,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轻笑犹如一记重锤敲在李焱心上,瞬间让李焱哑然无言,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已然不必再说,行至今日,他们之间早已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静立良久,李焱才轻声道:“陪朕下盘棋吧。”
      “好。”
      沈夜答的干脆,嘶哑的声音却让李焱一滞,记忆中那低沉悦耳的嗓音本已模糊,此时兀的清晰了起来。
      “不如和我手谈几局。”
      “和我下一局如何?”
      昔日对弈情景言犹在耳,风水流转,而今竟换成了他邀他下棋。李焱心下喟叹,和沈夜对视一眼,在棋桌旁落座。
      一时满室寂静,只有棋子落敲棋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两人专注于棋面,你来我往间,仍旧是毫不留情的厮杀,隐有金戈铁马。
      捂嘴轻咳了一声,沈夜放下手中的黑子,平静道:“我输了。”
      “那朕就赢了吗?”
      李焱的话让沈夜收子的手一顿,曾几何时,他赢了之后也这样问过夏夷则,当时夏夷则是怎么回答的?对了,夏夷则并没有回答,是他自己说了下去,他说了什么呢?
      “弃子无生,活子方存,这世间其实很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天道不爽,如今,他沈夜终于为他的累累罪行,付出了自己应有的代价。
      李焱站起身,透过天窗望着万里苍穹,怅然道:“当年年少轻狂,朕总觉得人事可凭,只要凡事皆在掌控,总能寻得两全之法。事到如今,朕却渐渐发现,你说的对,这世上岂有两全之法,有所舍方有所得,有所得必有所失。”
      闻言沈夜想要一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看着眼前转头看向自己的李焱,沈夜只觉说不出的悲哀萦绕全身,让人苦涩难言。昔日意气奋发,豪言壮语的少年,终究输了,输给了时间,也输给了这满是无奈的世间。
      两人久久对视,相顾无言。沉默在牢房中弥漫,就在李焱要走的时候,沈夜把手伸入胸口,掏出了一个锦囊。
      “等一下。”
      “嗯?”
      “这个送给你。”
      不解的接过锦囊定睛一看,李焱瞳孔一缩,目光凌厉的看向沈夜,冷声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你不过是流月弃子,如今送朕这个,不觉得可笑吗?”
      李焱的话犹如锐箭直刺心口,沈夜不由绞握住胸前的衣襟,缓了口气,才仰头咧嘴一笑,喘息着急促道:“你说得对,是很……咳……可笑,天下间,怕是再没有……咳咳咳……比这更可笑的事,比我更可笑……咳咳……的人了。”
      沈夜闷头又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再次缓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咳出的泪水和血沫,抬头道:“我是流月的一颗弃子不错,不过这一步,我走的是活棋还是死棋,现在就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沈夜的目光明亮而自信,李焱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冷酷道:“不必心存侥幸,朕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这一步下的是死棋!”
      狠戾的留下这么一句话,李焱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留恋,留下沈夜重新回到牢房角落的草垛上,呛咳不止。
      离开廷尉府后,李焱心下烦躁,挥退了侍从,独自一人登上了昭明台。
      夜风寒凉,月朗星稀,宫阙巍峨,俯览无余,李焱趁着月色,拿出了收入袖中的锦囊。只见锦囊一面绣着一只凶狠的苍鹰,另一面却绣着一只可爱的白兔,内里塞了一块木牌,大小形状皆与夏夷则赠与沈夜的无异,木牌上面用烈山文刻着十个字。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将木牌塞回锦囊,李焱的脸没在黑暗中,晦暗难辨。沈夜落下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颗棋子,用两人之间早已荡然无存的感情,博他肯为烈山族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将锦囊紧握手中,李焱心下恼恨不已,不停的在昭明殿上踱来踱去。
      他怎么敢,怎么敢妄加揣测他对他沈夜仍存有情分?!他怎么敢,怎么敢用这份他深藏心中的感情相要挟?!
      想要将手中的锦囊扔下九重高台,想要将手中的锦囊投入宫灯烧毁,然而,李焱最终还是把锦囊放到了怀里。
      正如沈夜所言,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沈夜更可笑的人了,烈山族弃他骂他,他竟临死还在为烈山族打算。
      可是,这世上还有一个可笑的夏夷则,明明早已死在十二年前的流月,偏偏不愿意死绝,恨极怒极,犹冤魂不散的扰着他做下决断。

      建贞九年,流月降。上曰:“大祭司沈夜,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籍兵,数为害边,车裂以徇。念族长谢衣悔心诚,率部来降,惩奸有功,赐龙兵屿为流月属地,全族迁徙。免三年税役。
      ——《夏书·孝武帝本纪》

      恰是阳春时节,宫内花团锦簇,争奇斗艳,李焱独自一人信步走在宫殿间,摩挲着手中有些泛旧的锦囊,心下哂然,距流月归降已有三年,沈夜下的最后一子,终究还是死棋。
      流月对夏朝始终是个威胁,若不亡其魂,易其血,令数百年后,永无烈山一族,他如何能心安?一招棋错,满盘皆输,他赌不起,夏朝更赌不起。
      重又将锦囊收入袖中,李焱仰天而立。沈夜终究看错了他,他远比他以为的更加无情。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
      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行至常宁殿,婉转悠扬的歌声和着辽阔苍凉的曲调从殿内传出,李焱脚步一停,转身进了常宁殿。
      “陛下驾到!”
      守在殿门的侍卫一声高呼,一位身材姣好,身着浅绿双绕曲裾的女子立即领着正吹奏着尺八的侍女从殿内走出,低头行礼,恭敬道:“妾身参见陛下。”
      “刚才那首《折杨柳》是你唱的?”
      “是。”
      “谁教你的?”
      “妾身的一位故人,夷则哥哥教妾身唱的。”
      “!”
      李焱一怔,只见女子抬起了头,明艳的面容与沈夜有着七分相似,只是面上犹如覆了一层霜雪,不见丝毫笑意,双眼冷冷的注视着李焱。
      “小曦?!”
      李焱不由惊呼出声,女子盈盈一伏,点头道:“妾身闺名沈曦,难为陛下记得。”
      “你怎么会在宫里?!”
      双眉皱紧,李焱心念一转,心下了然,前几日流月进贡的时候是有献上一位女子,他没有在意,封了美人后便忘了,未想到这送上来的女子竟是沈曦。
      双眸一暗,李焱又沉声问道:“是谢衣将你进献上来的?”
      “若非妾身以死相逼,族长断不肯将妾身送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一声轻喝,瞬间让跪在一旁的侍女战战兢兢,将头伏的更低,沈曦却是毫不在意,挺直了脊背,仍就冷冷的看着李焱,莞尔一笑,道:“妾身知道,妾身的哥哥教过妾身,落子无悔。”
      “!”
      最后四字犹如重锤敲在李焱和沈曦的心上,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退让,片刻后,李焱拂袖转身,怒道:“胡闹!明日朕就派人将你送回龙兵屿。”
      “陛下!”
      一声疾呼喊住了李焱离开的脚步,沈曦又是一笑,起身平静道:“若是陛下执意要送妾身回龙兵屿,那么妾身唯有一死。”
      回头看向沈曦,李焱冰冷的目光犹如利剑,直看得旁人心惊胆战。只见李焱面如寒潭,不怒而威,阴沉道:“你在威胁朕?!”
      “妾身不敢。”
      “呵!好一个不敢!”
      李焱怒极反笑,冷声道:“朕劝你歇了那些小心思,你要留下便留下,朕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美人。”
      “谢陛下。”
      再次伏身盈盈一跪,待李焱离去后,沈曦起身静静凝望着殿门,面色冷清,悲喜莫测。沈曦拿过侍女手中昔日夏夷则所赠的尺八悠悠吹起,悲凉曲调逐着李焱远去的脚步,回荡在宫墙之间。
      哥哥,他亡我烈山族魂,我便要让这烈山族血,永远地流淌在他李氏皇族之中。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秋风萧飒,鸿雁南归,画舫在渭河中逐波而流,舫中燕舞翩跹,莺歌婉转。一曲舞毕,坐在上首的李焱已然有了醉意,双眼迷离的打量着在座的名将重臣,乐极哀来,感慨良多,不由吟起了这首《秋风辞》。
      自李焱登基三十余年来,盐铁官营,均输平准,重农贵粟,算缗告缗,北降流月,西通西域,时至今日可谓政治清明,四海升平。
      然而治下如此盛世的李焱却怅然若失了起来,曾经豪情壮志,与他一同创下盛世的臣子一个个离去,或告老还乡,或魂归蒿里,即便是还在朝的,也无一不是诚惶诚恐,疏离有礼。
      偌大的未央宫,偌大的长安城,竟无一人可与他把酒交心,对坐手谈,当真是应了沈夜昔年之语,身居高位,不胜寒凉,纵拥天下,不得两全。
      身边无人敢信,亦无人可信,所思所想,皆是朝堂布局,利益权谋。
      挥退了众人,李焱阖眼倦倦睡去,梦中天辽地阔,朔风呼啸,他驰骋在草原上,引弓射箭,恣意快活,虽不曾转头,心中却无端笃定,有一人一直伴在身侧,不曾离去。
      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身上披着锦被,太监恭敬的站在一旁,见他醒来,立即上前问道:“现下已是申时三刻,陛下可要传膳?”
      点了点头,李焱揉了揉额角,茫然四顾,画舫空空,不禁心下哂然,自嘲一笑。竟又梦到了少时曾在流月的日子,只是这么多年无论多少次梦回流月,他从来没有在梦中见到过沈夜。
      长相忆也好,长相思也罢,最终,不过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尾声
      建贞四十五年秋,煌煌盛世,海晏河清,年过七旬的李焱行幸朔方郡。将护卫随从留在原地,精神矍铄的李焱独自一人拎了壶酒,走到了年岁中被黄沙吞噬的草原上。
      晴空万里,云淡天青,黄沙在秋阳下随风飞扬,李焱皓首苍颜,喝一口酒,倒一口酒,酒水没入黄沙,不一会就没了踪迹。
      颤巍巍的从胸口掏出早已在岁月中被摩挲的光滑无比的木牌,李焱孩子般的笑了起来,浑浊的双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沈夜车裂后,谢衣将他的骨灰撒到了这一片茫茫草漠中,这么多年,李焱从不曾踏足过这一方土地,而今大限将至,他终于可以来了。
      “阿夜,朕来看看你。”
      一身轻语,随风消散在天地之间,往世不可追,来世不可待,此情成追忆,当时已惘然。
      谁道: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谁道: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君守草漠,我居华夏,知己按剑,负心难为,最终,不过落个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永不相见。

      建贞四十七年二月,丁卯,帝崩于长乐宫,入殡于未央宫前殿,三月甲申,葬夏陵。
      ——《夏书·孝武帝本纪》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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