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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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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元帝三十年夏,临近傍晚的长安笼罩在滂沱大雨中,天地一片昏沉,一道闪电劈过,未央宫清凉殿中一个侍中匆匆冒雨跑到宣室殿,木屐踏过石板的声音让宣室殿中候着的三公九卿为之一醒。
圣元帝几月前偶感风寒,嘱太医令熬了几副汤药后,病情不轻反重,迁延不愈,如今已是罢朝多日,卧床不起,皇后莫氏日夜守在身侧伺候。
推开门,闷热潮湿的气息就迫不及待的涌入室内,侍中径直跑到太尉莫毅面前,悄声耳语了几句,还未说完,莫毅横眉一怒,一改往日的敦厚随和,厉声喝道:“简直糊涂!”
刷的从席位上站起,莫毅越过丞相清和,拿起几案上的笔墨快速写起了一分指令交给一旁的卫士。
“你速速将这封信交给郎中令,让他速遣羽林军将士武灼衣追回前往流月的使臣,同时让武灼衣立即前往雁门,找程安国将军调五百精兵,迎接三皇子归夏!一定要快!”
“诺!”
卫士行礼后立即推门没入雨中,不一会就不见了身影,御史大夫蔡弘摸了摸胡子,颇为不满的看向莫毅道:“太尉此举未免僭越,使臣前往流月所送的国书乃是圣谕,圣谕所书何事尚不明确,太尉便要接三皇子回朝,如此自作主张,太尉眼中可还有陛下。”
莫毅毫不退让,全然不见平日的温润谦逊,双眼锐利的直视御史大夫,气势之盛让人不敢拂逆,沉声辩解道:“事急从权,陛下万分思念三皇子,故遣使前去流月望接回三皇子,然而国书一到流月,以沈夜行事之狠辣,难保三皇子不会有什么不测。”
冷眼环顾坐在下首的诸位大臣,莫毅双手抱拳,朝天作了一揖,朗声道:“毅如此唐突行事,乃是为了确保三皇子安全,陛下将来若有怪罪,毅一力承担!”
“你……”
蔡弘还待说什么,大行令悄悄拉了拉蔡弘的衣袖,蔡弘回头只见大行令向他使了一个颜色,随后大行令起身向莫毅行了一礼。
“太尉此举确也有些道理,只是截断了使臣,三皇子该如何得知此消息?又如何与前去接应的程将军相会?”
莫毅走回自己的坐席,抬眼看向大行令,眼神中锋芒毕露,摄人心魂。
“实不相瞒,陛下暗中与三皇子一直都有联络,此次陛下怕是在病中头脑昏沉,忘了此事,才情急之下拟了国书。”
如此诛心犯上之语一出,满室寂静,只是这沉默是因为莫毅的这番话还是因为话中圣元帝和三皇子一直有联系的消息,就不得而知了。
清和如老僧入定一般,冷淡的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记得那个叫李焱的三皇子,在他还是任太傅一职时曾教过他一段时日,是个谦逊知礼,聪慧伶俐的孩子。
淑妃去世时,他也看到了那卷李焱从流月送来的,用血书写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还有随血经一同送来的书信,信中,李焱没有丝毫怨言,只恨自己不能忠孝两全,祈求来日回朝为母守孝三年,以赎己身不孝之罪。那晚圣元帝和他下了一夜棋,直言后悔送了如此至纯至孝的儿子前去流月当质子,清和也感其赤诚,只觉此子孝心可嘉。
清和对李焱的印象一直不差,只是,清和看了眼重又跪坐在边上的莫毅,如今看来,李焱和莫毅渊源匪浅,绝非池中之物,而莫毅此人城府之深,让人心惊,同朝为官数十载,清和从未料想他竟还有这样强势的一面。
性格转变如此之大,要么是以前一直忍辱负重,韬光养晦,要么,便是面临绝境,不得以而为之,莫毅之变,绝非第二种可能。
收回目光,耳边又传来大臣们对处理政务的争执声,清和越发的对这朝堂厌烦了起来,若不是圣元帝病了,他早已乞骸骨归乡,云鹤为友,花酒作伴,这纷扰熙攘之事,就留给有心人去计较吧,于他已无多少牵绊。
长安雷雨交加,草原却是艳阳高照,灼热难当,夏夷则收起匕首,抹了把汗水,短褐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七年在流月生活的磨练,让夏夷则早不见了当年的稚嫩,眉宇间锋芒尽敛,双眸深沉如潭,连沈夜也只觉越发看不透他。
而现在,夏夷则却一反常态的低声笑了起来,沉寂多年的双眼再次迸发出骇人的光芒,手中的锐器还沾染着中行信的鲜血,在烈日的灼烧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将中行信的尸体掩埋到草垛中,夏夷则重又将匕首擦净塞入筒靴中,现在只等晚上夜深人寂之时,寻机逃回夏朝。
回到营地,夏夷则一如既往的和明川等人玩闹,第一次,夏夷则觉得草原的黑夜来临的这般漫长。吃过晚饭,围着篝火闲聊的夏夷则克制着内心的急迫,神色坦然的和被明川叫过来的戴长留碰着酒坛。
“三殿下酒量见长。”
“过奖,祭司也是海量。”
“你们俩少互相戴高帽,今天好不容易抽空来一趟,长留你跟我比划比划怎样?”
“行,有彩头没有?”
夏夷则看着眼前面容刚硬,即便带笑也犹有几分严肃的祭司,心下一笑,若不是相处日久,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看似严肃认真的祭司,平日最好的,竟会是赌。
“你小子!”
显然是早有准备的明川颇为小心的从后背抽出了一把弯刀,刀柄缀着一块晶莹润泽的白玉,刀身用金线镶边,又有数颗黑曜石镶成一个夏夷则并未见过的图形。
“这是以前随大祭司一同杀砺罂的时候从他那得来的,最后被大祭司赏给了我,原本还想用它多宰几个汉人。”
单手抚摸着手里的弯刀,明川难掩不舍,但还是放到了戴长留面前。
“嗨,现在我留着反正也没啥用,就用它做彩头,你看怎样?”
“这可是好东西。”
戴长留拿到手里端详后,眼中也难掩喜爱之情,站起身一挥手,让侍卫把自己骑过来的马带了上来。
“你的彩头份量不轻,我也不能寒碜了,就用这匹赢来的汗血宝马。”
看了看明川空荡荡的右臂,戴长留又看着明川认真道:“我一直敬你明川是条汉子,今天我也不占你便宜,我也不用右手,我们公平的来一场。”
“好!”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一起让出了一个圆圈,安静的看着明川和戴长留角力。两人都是好手,战况一度陷入僵局,直到明川将戴长留撂翻在地的时候,众人才拍着手吹起了口哨。
戴长留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握住明川伸来的手站了起来,朗声笑道:“不愧是太阴祭司,我输得心服口服,这马,归你了。”
“哈哈,看来我还没那么不中用。你的马归我了,这弯刀我也送给你,给!哈哈哈!”
“好,哈哈哈!”
草原上的男儿本就爽朗热情,直率磊落,戴长留一手拿着弯刀,一手举起酒坛,大声道:“喝!”
“喝!”
热烈而纯净的热情最易感染人,喝酒便是最酣畅淋漓的表达方式,夏夷则啜饮着手中酒坛,露出一个恰宜的微笑,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欢闹的人群。
淳朴爽朗的民风固然让人感动,终究非我族类,眼前这群汉子,在这七年间,已不知饱饮了多少夏夷则同族的鲜血。
星稀无月,夜色弥漫,草原上只有火把跳动着光亮,夏夷则披上了五年前沈夜所送的熊皮裘衣,将中行信给的地图揣入怀中。出了旃帐,夏夷则望了望沈夜所在的方向,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明川和戴长留等人都喝多了,此刻正呼呼大睡着,夏夷则控制着声音,摸索着来到了明川旃帐附近的马厩。
汗血宝马,真是上天送来的礼物。夏夷则正要解开系在栏杆上的缰绳,汗血宝马似有灵性一般的嘶鸣了一声。
“叫什么叫!”
转角处传来了明川的声音,夏夷则一惊,疾步没入黑暗中,只见明川一边晃悠悠的走过来,一边系着裤带。
“正撒尿呢!叫什么叫,再叫也是我的,吓我一跳,真……”
下面的话被抵在脖颈间的剑锋挡了回去,明川迟钝的晃了晃脑袋,转过头看清夏夷则布满杀意的眼神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你小子!”
“别说话,不然我杀了你。”
夏夷则刻意压低了声音,剑锋划开皮肤却终究没有更进一步,明川愣了片刻,随后笑了起来。
“哈,真是想不到。”
嘀咕了这么一句,明川终究没有再说下去,颈间的伤口加深了一寸,鲜血滑落到衣领内,让人心凉。
两人僵持了片刻,夏夷则闭上眼,抹去所有的不忍,正要下手之际,明川罕见的开了口,声音是夏夷则从未听过的黯哑和严肃。
“你要逃回去,是不是?”
“是。”
沉默了片刻,明川又开口问道:“那你还记得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吗?”
夏夷则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剑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七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夏夷则不能肯定现今的他是否还有当初的那份天真,但是,夏夷则仍点头道:“记得。”
“好,我让你走。”
“!”
夏夷则一惊,明川倒是镇定的拨开了横在颈间的寒剑,勉强露出一丝笑意,道 :“你回去是为了抢皇帝吧。”
没有迟疑,夏夷则干脆的再次点了点头。
“那你就回去好好抢,等哪天当了皇帝,别忘了你说过的,给我们一块地,这样我们谁也不用打仗了。”
“好。”
在明川的掩护下,夏夷则毫不费力的出了流月暂时定居的部落。翻身上马,夏夷则郑重的向明川行了一礼,憨厚耿直的汉子不在意般的挥了挥手,仿佛只是送夏夷则代替自己去参加秋狩。
策马扬鞭,前方是一片混沌不清的黑暗,腥风血雨,刀光剑影,而夏夷则早已没有回头之路。
沈夜监视夏夷则的随从很快传来了消息,而夏朝送来的情报也到了沈夜手中,从塌上利落的起身,披上裘衣,沈夜毫不犹豫的下了杀令。
明川被暴怒的沈夜抽倒在地,随从很快将他押了下去,军队如罗网般在草原上行驰,沈夜沿着明川所望的方向快马追了上去。
夏夷则的身影并不清晰,沈夜只能凭直觉追赶,刚才沈夜赶到的时候,夏夷则的身影甫没入黑暗中。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角逐,猎人和猎物都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侍卫和随从都被远远甩下,天空开始渐渐泛白,视野更加开阔,前方黑暗的边缘,能看到一个黑点在移动。沈夜所猜不差,夏夷则走的,就是这条流月距云中最短的一条路线。
两人的距离被拉近,又被拉远,东方既白,旭日将升,夏夷则的身影越发清晰,恰在这时,夏夷则的速度慢了下来,而随着沈夜逐渐的靠近,沈夜发现了其他前来接应的汉人。
没有丝毫犹豫,在那一瞬间,沈夜利落的搭弓引箭,射了出去。箭命中了目标,可是没有伤及要害,沈夜没有耽搁,立马勒转马头快速的离去。
一如沈夜所猜测,汉军只追了一小段距离,下马靠到一棵树上喘着粗气,沈夜只觉眼前一阵黑朦。而陪伴沈夜许多年的马也倒了下来,口吐白沫,马屁股上是条条血痕。
朝阳喷薄而出,瞬间为这片草原镀上了一层金辉,树叶上的露水片刻后消失无踪,沈夜一手卷着一片叶子,一手绞握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轻声了一笑。露水之缘,日晞而散,可笑的他,究竟在痛些什么,不过是,天亮了而已。
昊昊苍天,茫茫草原,是谁在吟唱那古老的歌谣:“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阖眼靠在树干上休憩了片刻,视野才又逐渐清晰起来,沈夜努力忽略心底那一抹似有若无的刺痛,走到倒下的坐骑边,折断了手中犹带血迹的马鞭,又翻出被压在身下的水袋,悉数倒到了马身面前。
待到初七寻到的时候,沈夜双唇干裂,脸色惨白,毫无人气的静静坐在早已冰凉的马身边。在这苍天远山,大漠草原之中,这一幕无端让人觉得苍凉寂寥,不忍直视。
只有片刻踌躇,初七回过神后立即下马跪到了沈夜面前,沈夜抬眼看了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马鞭,吩咐道:“我先回去,你等其他人过来后,一起帮我……把它埋了吧。”
“是。”
马不停蹄的赶回营地,甫一下马,侍卫就将捆住的明川押了上来,看着跪在脚下的明川,沈夜愤怒的眼神犹如利刃,要将眼前的人撕成碎片。
“啪!”
嘹亮的鞭声在寂静的人群中响起,鞭子铺天盖地而来,健壮的汉子身上不一会就布满伤痕,鲜血染红了脚下的草地。
眼前又是突来的一阵黑朦,沈夜身形几不可察的一晃,稳了稳心神,沈夜停了手,沉声喝道:“说,为什么放他走?”
“……”
明川闭眼不答,一脸引颈就戮之姿,沈夜只觉才压下去的怒意又涌来上来,死死盯着眼前的明川,目眦尽裂,沈夜扬鞭又要打的时候,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
华月忧心的看着沈夜,正要过去却被沈夜阻止了,沈夜抬起明川的下颌,怒极反笑道:“你再不睁开眼睛,我就让你家人还有明泉、戴长留那一干人等为你陪葬。”
“!”
明川霍然睁开了眼,泪水刹那滑落下来,这个被断了一臂犹能开玩笑的汉子此刻却完全止不住眼泪,挣开沈夜的钳制,明川以头抢地,头重重磕在草地上,不一会草叶就沾染了一洇血迹。
“为什么放虎归山,说!”
泪水落在血渍上,青嫩的小草被染成暗红,明川吸了几口气,才哽咽道:“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求大祭司放过他们和我的家人,是杀是剐,我绝无怨言。”
沈夜竭力遏制自己的颤动,嘶声道:“我最后问一遍,为什么放夏夷则走?!”
“我……因为我相信他!”明川一闭眼,一股脑将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他回去是为了抢皇帝,要是没抢到,被他的哥哥杀死和被我们杀死,不都一样。要是抢到了,他答应过会划给我们一块土地,只要我们作为夏朝的属国,这样我们不用打仗,不用去抢,也能很好的活下去。”
说完睁开眼,明川只觉得沈夜的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阴霾。
“呵~”
沈夜突然轻笑了一声,随后大笑了起来,直笑到直不起腰,笑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又被生生逼回去。
“好一个只要我们作为夏朝的属国!”
一声怒喝,马鞭再次疾风骤雨般的落到明川身上,沈夜恨恨的盯着明川,一边抽一边极怒道:“你知不知道作为属国是什么意思?!”
“你可真是我流月的好勇士!因为不想打仗,不想抢夺,就想投降夏朝,奴颜屈膝,做夏朝的走狗?!”
“怎么?断了一臂,连你那份骨气也一起断了吗?!”
“习汉文,说汉语,行汉俗,还要年年向夏朝献上朝贡,你可真是为流月,为我烈山族寻了一条好出路!”
“好!好!好!你们还有谁也是这样想的,不妨现在一并说出来!”
沈夜阴狠的扫视着跪了一地的随从将士,继续怒道:“想要投降,先杀了我再说!怎么?没有要动手的吗?”
“……”
跪着的众人把头埋得更低了,寒颤若噤。早已满脸泪水的明川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了捆缚的绳索,抽出旁边一个侍卫的腰刀,刎颈自杀了。
鲜血溅到了沈夜的靴子上,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失控的场景,沈夜只觉无尽的疲惫,天地又再次暗了下来,将马鞭扔到了血泊中,沈夜眼神涣散的走回自己的旃帐。
华月看着沈夜依旧挺拔却难掩萧索的背影,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追了上去。
“阿夜!”
刚走进旃帐,沈夜高大的身影就滑落了下来,华月急忙接住,勉力想支撑住,不料两人一同跌坐到了地上,缓了片刻,沈夜借着华月撑起身,轻声道:“无妨,扶我过去躺一会就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沈夜语气中的倦怠之意让华月鼻子一酸,扶着沈夜躺到榻上后,华月终是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滑落。
直到换上了中衣曲裾,吃下了米面杂粮,夏夷则才真正感受到,他回来了,回到了夏朝的土地上,从送往流月的质子夏夷则,重又成为了夏朝三皇子李焱。
努力遏制住翻涌的思绪,却仍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李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门外日正中天,草木茵茵,迎接他的几位将领早已等候在庭院里,见他出来后齐齐跪下。
“末将秦炀参见三殿下。”
云中守将秦炀抱拳跪在李焱面前,脊背挺拔,目光坚毅,面容冷肃,铁衣穿在身上,勾勒出将士独有的英姿。
李焱见过秦炀,当初被送往流月为质子,就是秦炀负责护送。一别七年,原本还稍显青涩的将领已然沉稳有度,颇有大将之风。
“秦百将不必多礼。”
伸手虚扶了一下,左肩的伤口已被云中城里的郎中处理过,还有些作痛,所幸并不影响接下来的行程。沈夜那一箭虽然锋利,但因为距离过远,落在夏夷则左肩后,不过是一道皮外伤。
没有过多的寒暄,李焱直奔主题道:“我肩上的伤并无大碍,秦百将何时安排我回朝?”
“明日卯时,末将所辖天罡部闻人羽将率三十六天罡护送三殿下前往太原郡阳邑县与武灼衣会和。”
秦炀侧身让出身后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只见女将剑眉大眼,英气勃勃,一身红白相间的轻甲,更衬得身形修长矫健,脑后马尾高束,容貌秀丽,目光坚定,上前拱手行礼道:“天罡闻人羽参见三殿下。”
莫毅遣羽林武灼衣前往雁门一事在中行信所送书信中早已言明,是为防他的两位兄长在归途之中痛下杀手所用的障眼法。颔了颔首,李焱看着眼前的女将,赞赏道:“巾帼不让须眉,闻人将军不必多礼,此行还要仰赖闻人将军多多照拂。”
“不敢,这是末将职责所在。”
向闻人羽谦和一笑后,李焱对着众将领俯身深深作了一揖,郑重道:“有劳诸位为我长途跋涉,一夜未眠,此恩此情,我铭感于心,现今既身在云中,安全之事自不必多虑,诸位都下去休息吧。”
“诺!”
将领依次退出,只有秦炀依旧留在原地,李焱问道:“秦百将还有何事?”
秦炀抬眼直视李焱,目光严肃,声音诚挚道:“天下兴亡,往往系于君王一身。他日殿下若得显贵,勿忘广济苍生。”
李焱一愣,旋即郑重应道:“君子一诺,五岳为轻。我答应你。”
得此一诺,秦炀也是一笑,阳光映射在铁衣上,只让人觉得将士独有的肃杀中别有一分纯净。
就在秦炀正要转身离去之事,突然又被李焱叫住了。
“对了,我换下的那件裘衣,秦百将可扔了?”
“还没有,只是那件裘衣沾染了不少污血,又被射破了一个洞……”秦炀没有再说下去,看了神色难辨的李焱一眼,转口道:“若是三殿下想要,我立刻着人浆洗,明日与殿下的行李放到一起。”
“有劳秦百将了。”
“不敢,末将告辞。”
“潜龙在渊,只待其时。请三殿下多多保重。”
“多谢秦百将,留步。”
望着李焱和闻人羽等人扬起马蹄绝尘而去,直到看不见身影,秦炀才回到城内,副将苏琼,司马卓跟在身侧。
回到军营主将帐中,憋了一路的苏琼终于忍不住道:“将军刚才可有些失言。”
秦炀别有深意的看了苏琼一眼,坐到主位上,斟了一碗水,仰头饮尽,才浅笑着分析道:“今圣圣明,开盛世之端,倘若后来能有一位守成之君,便是苍生之辛。然而今圣三子之中,大皇子跋扈凶蛮,二皇子阴毒狡诈,唯有三皇子内敛沉静,堪当守成之任,我不过顺应时事罢了。”
坐在下手的司马卓闻言也颔首附和道:“久闻三皇子仁孝忠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起什么哄。”苏琼狠狠瞪了司马卓一眼,仍是不满的看向秦炀道:“可是即便如此,将军也该慎言才是。将军须知祸从口出,现今朝堂局势晦暗不明,我们的职责是守好这一方边境,其余之事,还是莫要多管为好。”
“是是是,炀多谢苏副将提点,今后一定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你!”
苏琼愤愤的指着明显有些嬉皮笑脸,应付了事的秦炀,指了半天负气的哼了一声,转身出账道:“你不听就算了,将来惹祸上身,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留下秦炀和司马卓相视一笑。
李焱与武灼衣一行会合后,休整了一日又马不停蹄的赶往长安。长安近郊久雨甫停,浮云蔽日,天地一片清朗,驱散了几分暑气,只是雨水积洼,山中的道路十分泥泞,李焱一行只能勒马缓行。
日近晌午,行至一处峡谷,峡谷空旷寂静,行径的马蹄回声清晰可闻,行在前列的闻人羽停下马步喝了口水,对着身后不远处的武灼衣打了个手势。
武灼衣点了点头,随即朗声吩咐道:“众将士听令,原地休整!不可放松戒备!”
“诺!”
将士们有条不紊的下马,卸鞍站岗,李焱翻身下马之际仰头环顾了青葱翠绿的四周峭壁,悄悄向凑近似要开口的武灼衣摇了摇手,眼神交汇间,李焱了然的点了点头。
夏日深林,又恰逢雨后初霁,本该鸟鸣啾啾,清脆悦耳,然而此处峡谷却过于安静,静的周遭好似有群狼环伺,逼退了莺歌鸟语,其中所因为何,不言而喻。
如寻常休整一般,李焱坐在马鞍上吃着干粮,闻人羽和武灼衣一左一右警戒着,李焱一口水刚咽下,箭矢突然从羊肠小道两旁高耸的峭壁中射出,直奔李焱而去。
“铛!”
前一刻还在剑鞘中的剑格挡开了致命的飞矢,一杆红缨枪亦被舞的密不透风,没有命令,所有的将士在第一时间做好了防备,盾牌快速的在李焱身边竖起,将他牢牢的保护在铁盾之下,同时,弓弩即刻袭向高处晃动的灌丛。
一场安静的厮杀,只有箭矢入体声、衣料摩擦声以及倒地声,李焱仍就安然的坐在马鞍上,啃着手中粗糙的干粮,这不是他的战场,他的战场,在宫阙巍峨的朝堂之上,在诡谲深沉的人心之中。
躲藏在灌木掩护之下的刺客现出了身形,刀剑相击之声代替了箭矢的破空声,这是一场颇为惨烈的斗争,随着将士一个个倒下,李焱也不得不加入了战圈。
不负流月七年的栽培,李焱敏捷的身手让武灼衣都不由为之咋舌,不出五十招,与武灼衣对峙良久的首领被李焱利落的斩断了头颅。
山风更加的清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侥幸活下来的将士还未来得及喘几口气,就看到李焱的剑横亘在了武灼衣的脖子上,森寒的剑锋上还淌着血迹。
“啊!”
闻人羽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顾不上背部的伤痛又赶紧捂住了嘴巴,诧异的看着冷冷看着他们的李焱。
“……”
见此情景,武灼衣反倒镇定了下来,转身坦然的看向李焱,没有开口,李焱淡然一笑,却没有收回手中的剑。
“武将士可是隶属羽林军?”
“正是。”
“武将士所带领的这些将士,配合之默契,阵型之严密,可不像羽林军,更不像长驻雁门的守军。”
“三殿下明鉴。”
武灼衣全然不顾颈间寒剑,单膝跪在了李焱面前,平静解释道:“殿下想必听说过十七年前因参与谋反而被腰斩的武思忠。”
“他是你的?”
“正是家父。蒙陛下念及家父战功,只杀了家父一人,我得以幸免,苟活至今,又因机缘巧合之下,偶遇莫太尉赏识,被荐往羽林军任职。”
李焱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注视着武灼衣镇定的双眼,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问道:“武家军?还是,莫家军?”
“若是三殿下抬爱,我等愿为夏军。”
武灼衣一抱拳,其余的将士有志一同的跪了下来,留下闻人羽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场景,惊讶到难以复加。
李焱轻轻一笑,弯腰扶起了武灼衣,就在其他人还未回神之事,锋利的剑没入了武灼衣的腹部。
所有幸存的将士都没有动,笔直的跪在原地,放佛不曾看见武灼衣被刺伤了一般,闻人羽瞪大了眼睛,完全愣在当场。
李焱看似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将手里的剑递给了捂住腹部强撑着站起的武灼衣,指了指自己的左臂。
愣怔不过刹那,武灼衣立刻会意的砍向了李焱,锋利的剑锋划过左臂溅出一串血花,闻人羽吞了口口水,咽下了一连串的惊呼,其余将士依旧跪在原地,眼睛注视着溅着鲜血的地面,恍若未闻未见。
顾不上包扎伤口,李焱挑开了横尸在地的刺客心口的衣服,露出一个鲜红的血字纹身,用剑尖在心口划了一圈,李焱颇为玩味的低声道了一句“血玲珑。”,转头又向武灼衣问道:“可还能撑到长安?”
“殿下放心。”
李焱那一剑并没有伤及要害,刺这两剑,不过是因为没有什么能比最小的儿子在接回长安的路上遇刺,将士重伤浴血突围一事更能引起圣元帝的愤怒,伤口是最有利也是最简单的证词。
扶武灼衣上马后,李焱看着僵立住的闻人羽,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今后怕是要劳烦你们当我护卫了。”
“啊?诺!”
回过神的闻人羽执起沾满鲜血的红缨枪,不明就里的跟上了李焱和武灼衣的步伐。跪在原地的将士在三人行踪远去后,悄然离开。
“啪啦!”
手中精致的瓷杯被摔在了地上,一时之间四分五裂,圣元帝强撑起上半身,颤抖着指向跪着的莫毅,威严道:“你再说一遍!”
“三殿下回宫路上遇到了刺客,除武灼衣和闻人羽拼死护卫三殿下突围外,其余将士悉数遇害,武灼衣和闻人羽两人也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幸而三殿下只伤了手臂,无甚大碍。三殿下的伤口已着太医令诊治过,臣怕三殿下身上的血腥气冲撞了陛下,所以让三殿下先行沐浴,稍后再来觐见陛下,恳请陛下恕罪。”
听到这,圣元帝才轻舒了一口气,在皇后的服侍下半躺了回去,才道:“无碍就好,无碍就好,觐见一事不急于一时,让他好好休息,明日再说。”
“诺。”
莫毅低眉垂眼,恭恭敬敬的伏身叩拜后正要起身告退,只听圣元帝又开口问道:“对了,刺客一事,可有头绪?”
“这……”
莫毅赶忙重又跪伏在地,久久不见出声,圣元帝眯起眼睛,凌厉的注视着莫毅,沉声道:“但说无妨。”
“据……据前去追捕的将士而言,斩杀的刺客心口都纹了一个鲜红的……血字。”
“!”
饶是莫毅最后两字放轻了音量,还是让圣元帝浑身一凛,血玲珑!刺客竟是血玲珑!不知哪来的力气,圣元帝挣开皇后的阻拦,从床上爬了起来,满眼狠戾的抽出床头的五帝之首剑,锋利的剑身锐不可当。
“咣!”
剑锋砍过床沿,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皇后和侍女立马兢兢战战的跪了下来,齐声高呼:“陛下息怒!”
“息怒!这叫朕如何息怒?!朕还没死呢!这是想做什么!”
暴怒的圣元帝面色漆黑如铁,目光森寒,冷厉道:“不管是老大还是老二,给朕严查,咳咳,严查到底!”
“诺!”
莫毅颤颤巍巍的身姿伏的更低了,皇后及时的扑跪到圣元帝面前,语带急切道:“陛下切勿因此动怒伤了身体啊!”
阖目长叹了一口气,圣元帝慢慢的重又将剑挂回剑钩上,似是倦极一般侧身躺回床上,哑声吩咐道:“都退下吧,让朕静一静。”
“诺。”
“陛下……”
“皇后也退下休息吧,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陛下说的哪里的话,能服侍陛下妾身高兴还来不及。”
皇后盈盈伏拜下身,眼中尽是难言的温柔缱绻,声音柔婉蕴藉。饶是徐娘半老,皇后风韵犹如弱柳扶风,惹人怜爱,别是另一番风情。
“妾身告退。”
“去吧。”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三皇子归夏遇刺一事立刻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太尉莫毅以雷霆万钧之手段彻查此事,宁枉不纵。一时间,大皇子、二皇子党羽人人自危,纷纷偃旗息鼓,唯恐惹祸上身,原本门庭若市的皇子府邸瞬间门可罗雀。
三皇子李焱因久居流月,在宫外没有建府,圣元帝下令将三皇子的寝殿安排在了含丙殿,含丙殿乃太子宫之寝殿,不过半日,三皇子为下任皇储之言又甚嚣尘上。
然而,处在舆论中心的李焱却好像与世隔绝一般,不理朝政,不见朝臣,唯有日日带伤亲奉汤药,不离御前,恪守孝道,让有意攀附拉拢之人,不得不停下揣测观望。
不过三日,廷尉上书,陈言血玲珑首领所招供词,据其所言,刺杀三皇子的命令乃是大皇子所出,圣元帝震怒,将大皇子狠狠训诫一番,再次下令严查与大皇子交好的朝臣。
追查之中,疑窦丛生,太尉莫毅察觉事有蹊跷,调查血玲珑首领背景,得知他竟是原太尉刘勇门客。
又过三日,三皇子遇刺一事彻底查清,刺杀指令原是二皇子与刘勇所出,败露之后栽赃于大皇子,意欲一石二鸟。
圣元帝带病上朝,命三子当朝对质,三皇子顾念棠棣情深,长跪殿下,直言入流月为质子七年思乡之苦,亡母而不得送终之痛,又言兄长乃受奸人蛊惑,一时糊涂,愿与兄长再续手足之情,一同孝顺父皇,恳请父皇念在父子情分上既往不咎。
三皇子言辞恳切,情至深处,更是双目含泪,让人动容,然而三皇子话音甫落,就遭大皇子驳斥,直言他装乖卖巧,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圣元帝大怒,再次出声狠斥大皇子,未料大皇子不知悔改,又提起桩桩件件往事抨击二皇子,二皇子本因事情败露心有不忿,见大皇子落井下石,也将大皇子所做的龌蹉之事公之于众。
两位皇子在朝堂上公然相互攻讦,牵引出众多朝臣,圣元帝怒急攻心,咳出数口鲜血晕厥过去,混乱不堪的朝会在晦暗不明的局势中退去。未央宫殿上方再次乌云密布,雷声大作,映着激流暗涌朝堂,风腥雨血。
与此同时,流月军队调动频繁,虎视眈眈。
圣元帝三十三年夏末,大祭司沈夜将五万军取朔方郡,朔方一万守军全军覆没。两日破城,降郡守,烧河西浮桥,捕首虏数千,畜百余万。
——《夏书·流月传》
望着浮桥上燃起的熊熊大火,炽热的火焰烧红了半壁漆黑的天空,沈夜没有半点达成夙愿的喜悦,只觉夜风寒凉,沁入骨髓,脊背竟流下涔涔冷汗。
“尊上。”
华月走到沈夜身后,在冰冷的铁甲外披上了一层聊胜于无的裘衣。
“尊上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明日大军凯旋,还有诸多事情需要裁决,属下恳请……”
“月儿……”
未竟的话被沈夜打断,没有去看华月,沈夜依旧凝视着远方的大火,低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悲凉。
“你恨我吗?”
“……”
华月没有回答,静静的站在沈夜身后,只听沈夜继续说道:“你恨我,对吗?我杀了你所有的亲人,毁了你的故乡,把你俘虏到流月,你应该恨我。”
沈夜转头看向华月,营地的火把发出昏黄的光芒,映照出沈夜发干的嘴唇,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灰败的脸色。
华月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本是一名私生女,父亲是郡府的一位小吏,母亲是郡府买来的奴隶,自小她就被卖入歌舞坊学习箜篌。若非沈夜挥军入城,至今怕已被卖入商贾之家做了小妾,若是运道不济,死了被弃尸荒野也不无可能。在夏朝的生活,未必会及得上现在的日子。
“呵……”
沈夜轻笑了一声,眼神中却疏无半分笑意,只有浓浓的倦意。若不是这么多年朝夕相伴,华月也不会相信,眼前杀人如麻、满手鲜血的男子,心底对生命有着怎样的敬畏。
“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你身手不错又还年轻,何必急于送死?你愿不愿意作为廉贞祭司,留在我身边?”这是华月刺杀沈夜失败的时候,沈夜对她说的话。
沈夜不但宽恕了她,还把她这个刺客留在了身边,起初华月并不理解沈夜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随着年月流转,华月才渐渐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肩上背负了怎样的重任,又面临着怎样的难题,每一步都进退维谷,如履薄冰。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杀她。
黄河上的火焰渐渐熄灭,残灰逐浪而去,一如倒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万七千具骸骨终将化作泥土,再也分不清哪抔是烈山人,哪抔是汉人。沈夜收回了远望的目光,再次转头看向华月,柔声道:“去休息吧。”
“属下告退。”
没有再多说什么,面对沈夜,华月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行礼告退,华月走的并无留恋,只是转身的刹那,在火光下,被沈夜浓密的黑发中那一根醒目的白发,刺痛了双眼。
“我还能活几年?”
放下药碗,沈夜问的轻描淡写。
“最多十年。”
瞳答得更是漠不关心,扫了在瓮罐中蠕动的小虫一眼,又冷漠道:“如果你肯听我细心调养,能活二十年。”
“对于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十年,够了。”
“罪孽深重?是为了这次朔方一役死去的七千将士,还是为自你担任大祭司后,夏朝和流月死去的所有人?”
“……”
沈夜没有回答,自夺取朔方以来,沈夜没有半点喜悦,那一片河套地区水草丰盛,土地肥沃,抢来的百余万牲畜也能让流月衣食无忧的过好几个寒冬。可是,夏朝不会舍弃那一片土地,不知哪日,夏朝的军队就会横扫漠北,马踏流月。
黄沙东进,天亡流月,他不过是拼命求救于无救,于绝望中寻找一丝终将破灭的希望,沈夜不知道,当夏朝挥师大漠,他该怎么面对烈山族民。
“你曾说过‘逆天行事,岂无果报。’,我想上苍终究是仁慈的,不过要了我几十年寿命。”
瞳冷漠的目光穿透沈夜,一如沈夜说过的让人毛骨悚然,好像把人看透了一般,片刻后,瞳平静道:“盛极而衰,枯荣轮转,此乃天道,阿夜,你究竟要执着到何时?”
“……”
瞳的话如同重击敲在心口,让沈夜只觉胸口闷痛,喘不过气。曾几何时,有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站在他面前,质问他,“师尊,你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是啊,他究竟在执着些什么,又要执着到何时?
沈夜无声的苦笑了一声,只觉心魂俱怆,无限悲凉,却又无从宣泄,无法诉说,良久,沈夜疲倦道:“我累了。”
“属下告退。”
右手抚胸,瞳转身离去,留沈夜一人坐在榻上,从枕下摸出一个绣工精湛的双鱼锦囊,取出月老牌,不停摩挲着上面的刻字。
他呢?一万夏军全军覆没,正在长安的他,可会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