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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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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元帝二十五年夏,流月数万骑入代郡,杀太守苏免,略千余人。秋,又入雁门,杀略数千人,将军令意战死。
——《夏书·圣元帝本纪》
夏日悄然而逝,如白驹过隙,南风未竟,秋风已萧,空气中纸张燃烧的灰烬随风落入枯黄的草木中,夏夷则背着秋风煽灭了火折。
书笺中除去流月犯边的情况外还说了一事,宗正刘勇于年初因治军有功掌太尉一职,今流月屡次进犯,天子震怒,以刘勇无为之由免职,令其归乡,着国舅莫毅继任。
然而这免职背后真正的原因,却远非如此。自刘勇上任以来,与二皇子来往过密,交好之意甚为明显,在刘勇之女嫁于二皇子的当口刘勇被免职归乡,无疑是圣元帝对二皇子敲的一记警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圣元帝年迈,太子之位久悬,越是结党营私便越是招惹忌讳。而莫毅虽为国舅,因皇后无所出,久居治粟内史之职。虽说莫毅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未有差错,但也无甚大功绩,此次升为掌有半块虎符的太尉,便是圣元帝暗中对朝堂布局的重置。
只是,夏夷则凉凉一笑,父皇啊父皇,怕是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位看似敦厚老实的舅舅身后,藏着怎样一颗野心。
不过,这些与夏夷则都没什么关系,他远在流月,所要做的便是当好一个易于掌控,空有野心,谋略不足,对莫毅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子。
“嘿,你小子在这呐!”
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夏夷则的思绪,是明川。流月不久前又去夏朝边境杀略,明川作为太阴祭司,一直居副将之职冲锋在最前线。这场战事才结束,流月大军回来也没多久,夏夷则还没和他打过照面。
转过身轻打了身材依旧魁梧的明川一拳,夏夷则笑道:“你可算回……”
在看清明川没了右臂后夏夷则敛了笑意,没有继续说下去。气氛一时凝重了起来,明川勉强哈哈笑了几声,甩了甩右边空荡荡的袖子,豁达道:“嗨,这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我先前还以为你们夏朝都是没种的,没想到那个叫令意的倒算条汉子,我这胳膊就是被他卸了。”
嘿嘿又笑了几声,明川接着道:“本来大祭司都有意招降了,他偏要死扛,砍了我右臂后又和大祭司打了起来,虽然最后被大祭司砍了,不过我敬他!”
“……”
出不入,往不返,首身离,心不惩,古来战场轻生死,何惜马革裹尸还。夏夷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沉默的看着明川,明川用左手拍了拍夏夷则的肩。
“我可告诉你,你小子要敢可怜我我可就揍你了,别看我就剩下一只手,照样把你撂翻在地你信不信。”
“我信。”
夏夷则也跟着勉强笑了笑,玩笑道:“正好,你没了右手拉不开弓,挥不动刀了,和我一起搂草喂马,我正缺个伴呢。”
“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
说着说着,明川作势要打,就在夏夷则也笑着躲过去的时候,两人看着对方都笑不出来了,明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低落了下来。
“比起司徒那小子,我还算幸运的,至少还留了条命在。你说他就这么死了,留下兰泽嫂子和小英儿可怎么活。”
“……”
夏夷则再次哑声,作为一个汉人,他无法给予更多的怜悯之情,司徒一作为左大当户,不知屠戮了多少汉人,又让多少孀妻弱子无枝可依。可夏夷则却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他和沈曦玩闹的时候见过兰英儿,一个腼腆害羞的小女孩,怯怯的拉着母亲的衣角,偷偷打量着他。然而不过数月,那个说话还有些结巴的小女孩永远失去了他的父亲。
稚子何辜?生民何辜?
夏夷则转头看向明川,双眸灿若星辰,郑重问道:“若有一日,流月作为夏朝属国,迁徙到水草丰盛之地,可以自给自足,不需烧杀抢掠,你们可愿意?”
“哪有那么好的事,夏朝肯割给我们这么一块地?”
“若有一日,夏朝肯呢?”
“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不乐意?我们这么打打杀杀过一辈子也就算了,一想到我儿子也要刀里来,箭里去,不知道哪天就丢了小命,我就想,要是这草原足够肥沃,要是西边那该死的黄沙不吹过来,要是我们不用去抢你们夏朝,那该多好。”
挠了挠头,明川憨厚一笑,接着道:“不过我也就瞎想想,我们是草原上的勇士,就像翱翔九天的苍鹰一样,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击垮,既然祖先留了这片土地给我们,我们有的是勇气和热血,继续在这活下去。哈哈,将来我儿子上了战场,肯定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说到最后,明川颇为骄傲地用左手拍了拍胸脯,昂首挺胸,放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在战场上厮杀的英姿。
“行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再不去吃,那帮小子可一个羊腿也不会给我们留下。”
暮色四合,千帐灯火,混在明川弟兄中吃过晚饭,夏夷则刚走出旃帐就碰到了来找他的侍女白珍。
沈夜引兵凯旋,怕是才忙完相关事宜,秋狩又迫在眉睫,急需沈夜安排,跟在白珍身后的夏夷则着实有些捉摸不透,此时沈夜叫他前去所为何事。
白珍退下后,夏夷则掀开了旃布,还未走进就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巫医瞳正在为沈夜包扎腰间的伤口。
“嘶~”
沈夜痛嘶了一声,皱眉道:“瞳,你下手太重了。”
“哦,是吗?”
瞳皮笑肉不笑的看了沈夜一眼,绷带再绕过一圈后狠狠扎紧,沈夜深吸了一口气,又嘶了一声,双眉皱得更紧了。
“瞳……”
“伤口要不痛,你岂不是更不知轻重?明知腰上有伤还骑马回来,伤口裂了不痛你痛谁?”
瞳一边收拾绷带药瓶,一边抬头看了夏夷则一眼,冷淡道:“你找的人来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记得吃药。”
“知道了,你去吧。”
沈夜用左手尝试着将衣服一件件穿回去,瞳面无表情的拿着药箱走向门口,目不斜视,和夏夷则擦肩而过。
“来了?”
“嗯。”
灯火照亮了整个毡房,沈夜右手也裹着一圈绷带,夏夷则自然而然的走过去帮沈夜穿好衣服,系上带子。因不久后也要歇息了,天气也还未冷下来,沈夜里面穿了一身黑色的汉绮中衣,下身穿着裤褶,上身只披了一件黑色长锦,有了夏夷则帮忙,穿起来并不费劲,不一会就穿戴整齐了。
“找你来帮我个忙。”
沈夜拿起塌案上的竹简,示意夏夷则坐到边上。
“嗯?”
夏夷则站在原地没有动,显然不明白沈夜要他帮什么忙,只见沈夜摊开被白布缠绕的右手,解释道:“虎口撕裂伤了经络,再裂手就废了,这些竹简我都看过了,只是左手刻字实在不方便,侍女不会刻字,华月她们又在忙,就只能麻烦你帮个忙了。”
接过沈夜递过来的竹简,夏夷则坐到沈夜边上,拿起刻刀照着灯火正要刻,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
“着风琊前去……怎么了?”
沈夜不解的看向夏夷则,转念一想又道:“不过是些秋收的安排事宜,你知道也不要紧,不必有所顾忌。”
“我不是顾忌这个。”
“哦?那是什么?”
夏夷则俊朗的容貌在昏黄灯光下愈发显得柔和,双眸注视着沈夜,夏夷则温柔笑道:“我顾忌的是你的身体,左右不过动动嘴,你还是躺下吧。”
被夏夷则过于温柔的目光看的有些不自在,沈夜移开了视线,摆手道:“不过是皮外伤,我还没娇弱到需要卧床休养的地步。”
自那日夏夷则醉酒被沈夜背回去,又因染了风寒被沈夜亲自照顾几日后,两人之间渐渐抛开了嫌隙。少了那份剑拔弩张的敌意,两人偶尔谈天论地时,又发现和对方一些看法和想法不谋而合,再加上沈曦之故,彼此又拉近了不少距离,故而夏夷则的关怀之意中多了几分真情。
“大祭司如此不注意身体,就不怕落下病根,过了不惑之年上不了战场?”
“若真是如此,岂不正合你心意。”
“呵,这倒也是,看来刚才是我多嘴了。”
“……”
沉默了片刻,就在夏夷则重新拿起刻刀正等下文的时候,沈夜忽而一笑,掖了被子躺到了一边。
“诶,大祭司不是说无碍吗?”
不理会夏夷则语气中的挪揄,沈夜趴着躺好,未伤的左手拿起身边的竹简翻开看了一眼然后向夏夷则扔了过去,继续刚才道:“着风琊前去安排。接下来是这卷,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刻,这些不批复完我可不会放你走。”
“不放便不放,宿在大祭司营帐可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不能偷看到兵力部署的图,起码也能知道点其他情报,再不济,趁着大祭司熟睡之际补上一刀也是好的。”夏夷则笑着说道,手里不紧不慢的刻着字。
沈夜也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侍女白珍揭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的陶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药汁,恭敬的走到沈夜边上,行抚胸礼后道:“大祭司,汤药熬好了,请您服用。”
秋狩之日,万里晴空,鹰隼高鸣,漠漠草原尘土飞扬,暖阳透过衰落的枯黄草木,落照在金戈铁马之上,熠熠生光。
如果说春祭是与民同乐的盛典,那么秋狩便是武士酣畅的盛宴,所有武士整装待发,等待着引箭弯弓,纵马驰骋,尽情展示自己骑射的技艺。
夏夷则骑着马,站在明川所带的杂役队列中,视线透过整齐的队伍,投到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沈夜身上,沈夜换下了锦衣袍服,一身戎装,冷硬的面容迎着阳光,透着刚毅,醇厚的声音在队伍前响起,带着蛊惑人心,让人为之热血沸腾的魅力。
“我烈山族,是苍鹰的子民!你们,是族内最骁勇善战的武士!今天秋狩开始,就让苍鹰见证你们的勇猛矫健!让所有的生灵看清楚,谁才是这片草原的王!”
话音甫落,群情激昂,沈夜举手制止了众人的呼喊。初一牵着一匹马来到了队伍前,马匹通体枣红,毛色亮泽,四肢修长,体型优美,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沈夜手执马鞭,勒马踱在它的四周,再次高声道:“这匹是大宛国君所赠的汗血宝马,将归狩猎最多的勇士所有!你们,有没有信心得到它?!”
“有!有!有!”
应和声响彻云霄,回荡在辽阔苍茫的草原上。看着身边激动地挺直了脊梁同伴,夏夷则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看,这就是语言的力量,短短几句,就足以激昂人心。
苍角响,夔鼓鸣,庞大的队伍有条不紊的分散在广袤的草原上,马蹄扬起的尘土下,只留下一个个矫健的身姿。
明川带着一众杂役和随从,驮着所需物资先到了安排好的营地,开始生火搭帐。
秋狩总共一旬,先前勘察好了这十天的营地,明川由于断了一臂无法狩猎,今年就让他安置相关事宜,这是夏夷则在帮沈夜刻字的时候就知道的安排。只是不知为何也被选入的夏夷则刚打完楔子正要喘口气,就被明川拍了一掌。
“嘿,呆这干嘛,你小子身强体壮的,快去给我猎几头狼回来。”
“啊?”
“啊什么啊,我特意要你来可不是让你搭帐篷的,这些事情留给我们这些老弱残废就好了,去去去,你去跟着大祭司打猎去。”
“我去跟着大祭司打猎?”
见夏夷则一脸不解,明川直接将肩上的弓箭放到了夏夷则肩上,接过夏夷则手里的铁锤,勾着夏夷则的肩把人带到了他的坐骑前。
“对,这是我的箭袋和马,上面有我太阴祭司的标记,你小子可得多猎几只,给我长点脸。”
“你这是让我代你去打猎?”
夏夷则骑到马上,心中已经明了,却还是忍不住向明川确认,比他合适的人选大有人在,作为质子的夏夷则在其他祭司面前身份仍是有些尴尬,夏夷则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明川偏偏让他去。
“你看我这样能去吗?”
明川甩了甩空荡荡的右臂,将马鞭递给夏夷则,正要拍马屁股,只听夏夷则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泉和禀岩比我……”
“你小子怎么一点不爽快,这不看上你骑射比她们好嘛。”
明川转头啐了一口,笑着瞪了夏夷则一眼,狠狠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朗声对着夏夷则远去的背影喊道:“你小子别给我丢脸听到没有!”
沈夜带领着祭司一众单独狩猎,流月没有夏朝那么多规矩,在狩猎一事上,不会因为身份而有所谦让,所以众祭司并不会有所拘谨,反而是将秋狩视为表现自己的一次机会,纷纷争相放箭。
夏夷则伏低身姿,眼疾手快的拉弓射箭,不放过眼前所见的一个猎物,既有明川所托,他自然要全力以赴,不一会,跟随夏夷则的随从马上已经挂满了猎物。
天色向晚,夕阳斜晖,落照满川,远方传来回营的号角声,夏夷则正要勒马转头去和沈夜汇合,前方突然窜出了一只香獐,夏夷则急忙从背后抽出一只箭矢,拉满弓弦,瞄准目标,就在松手之际。
“嗖~”
夏夷则身边的天同祭司雍门巧抢先出了手,只见雍门巧驱马从夏夷则身后驶出,上前将香獐捡起扔给随从,打马转身慢慢的往营地方向走去,好像全然不曾看见夏夷则。夏夷则慢慢松下弓弦,不以为意,重又将箭矢放回箭袋,打马跟上。
挂满猎物的随从先行回营去了,夏夷则没有自己的侍卫,一人一马晃悠悠的跟在大部队末尾。
耳尖的听到身后草丛里有声响,夏夷则停下马步,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的草地里窜着一只似乎受到过度惊吓的灰兔,微微一笑,夏夷则快速的拉弓引箭。
转身抓起灰兔直起背的刹那,夏夷则瞳孔猛地一缩,只见不远处沈夜背后,风琊正拉满了弓弦,即将放箭。
“小心!”
夏夷则高声疾呼的刹那,风琊手中的箭直逼沈夜后心而去,一瞬间,夏夷则觉得浑身冰凉,只愣愣的看着前方,连箭上的灰兔挣扎着溅了他一身血也没注意到。
风琊的箭被横路杀出的箭矢射偏了弧度,落到了沈夜相隔一丈远的地上,夏夷则急忙策马追上,他刚才看的清楚,那支救了沈夜一命的箭是雍门巧射的。
接下来是一场混战,箭矢纷飞,刀剑齐出,夏夷则徘徊在战圈边缘,一边隐藏自己的身影,一边时不时射上几箭。第一次,夏夷则直面犹如战场的残酷,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荒草黄土。挥砍之间就是生与死的界限,这流月的内讧让夏夷则的浑身血液沸腾了起来。
最终风琊和他的侍卫被制服,捆住双手拖到了营地,沈夜毫发无损,只是脸色一片铁青,漆黑的双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滔天怒意。
帐篷外的空地上,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人,四周又围了一圈人,太阳已经落下,四野茫茫,暮色悄然降临,风中渐渐吹来冷意,夏夷则和其他几位祭司一起站在了沈夜身后,沈夜面前,躺着贪狼祭司——风琊。
风琊原本杂乱的头发和胡渣上满是尘土和血渍,双眼却透着血色,狠狠地盯着沈夜,状若疯癫。
“沈夜,你是烈山族的罪人!你用鲜血和骨肉,抢夺了不属于你的权力!你杀了族长,篡权夺位!我呸!”
沈夜静静的听着风琊数落着自己的罪状,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熄灭下去,最后化为一片幽深的死寂,骇人心魄,目光冷寂得恍若千万把刀剑,直将人刺得体无完肤。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风琊毫不畏惧,又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梗着脖子继续骂道:“你个无耻小人!擅弄权柄,妄动重典!烈山族在你手里迟早会灭亡!”
狼狈的在泥土上转过头,风琊恨恨的盯着站在沈夜身侧的雍门巧,张嘴唾道:“老子看错你了,你别忘了七年前,就因为你们与雍门狄同族,你爹娘就被沈夜诛连!你今天居然救了你的杀父仇人,神绝不会原谅你!”
“十八,去把他的嘴堵上。”
沈夜淡淡的转头吩咐了一句,立在一旁候命的紫微十八骑末尾的一员立刻上前将风琊的嘴堵了起来。
“神!会护佑我的归途!我终将于烈火中获得重……唔!”
沈夜立在原地片刻才开口道:“贪狼祭司风琊,造谣滋事,图谋不轨,妄图杀戮忠良,现废其贪狼祭司玺册,处以极刑,夷其三族,抛尸荒野,其部下凡有参与叛乱者,杀无赦!”
周围一片死寂,十一至十八将风琊等人拖了下去,不一会就将风琊的人头送到了沈夜面前,沈夜冷冷的看了一眼,继续道:“贪狼祭司一职,由天同祭司雍门巧担任,祭司伏舟,接任天同祭司一职。”
七年前的景象与今日的景象重叠,所有人都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保持着沉默,直到沈夜回到帐内,才开始悄声议论,却都对族长一事讳莫如深。
耳边没有反对声,但又有谁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夏夷则站在帐外看着灯光下的身影,默默的转身回到明川处。人心剖侧,族长谢衣生死之谜已成为流月的一颗毒瘤,不需外人干涉,就能自我倾轧销毁。
帐内,沈夜紧紧绞握手中的竹简,直到胸口泛起的尖锐疼痛悉数压下,才惨白着一张脸,埋头处理今日送来的政务。
第二天一切如旧,所有人都默契的好像昨天不曾发生过任何叛乱一般,只是每个人沉默的背后,是葳蕤莫测的人心。
沈夜没有狩猎的心思,夏夷则也没有,让随从自己随意后,夏夷则只身一骑漫无目的的跟在沈夜队伍的不远处,脑海中想着来流月后与沈夜相处的点点滴滴。明明看上去冷硬孤高的人,行事也狠辣决绝,却偏偏有一颗柔软的心,对沈曦的宠溺,对他的照拂,都让夏夷则险些忘了两人之间国仇家恨的沟堑。
若无家国所累,夏夷则想,他和沈夜一定能成为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
“你一个人跟着我们做什么?就不怕我们把你当成别有用心之徒杀了?”
华月骑马来到夏夷则面前,语气中虽有责备之意,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意,夏夷则和华月并不交好,但因沈夜和沈曦之故,彼此之间早已十分熟稔。夏夷则对这个严肃认真,忠心耿耿的姑娘颇有好感,虽然不知道她因何从夏朝流落到流月,但从她对沈夜暗藏倾慕的眼神中不难看出她和沈夜有着一段渊源。
“华月姑娘说笑了,有你在大祭司身边,我可不敢贸然出手。”
夏夷则微微一笑,华月却并未搭话,只淡淡道:“大祭司让我来找你过去。”
不远处的草地上,侍卫在离沈夜不远的四周警戒,沈夜正一人坐在卸了的马鞍上休息,目光落在这边,显然早已发现了尾随的夏夷则。点了点头,夏夷则跟着华月一起骑了过去。
夏夷则卸下马鞍一坐到沈夜边上,沈夜就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不去狩猎,跟着我做什么?”
眼尖的看到沈夜一从没有一只猎物,夏夷则浅笑道:“我看大祭司今日一箭未出,想着跟在大祭司身后,总能猎到不少被大祭司放过的猎物。”
有意无意的看向夏夷则那匹背上光溜溜的马,沈夜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也浅笑道:“哦,如此看来你定是收获颇丰。”
“想必离满载而归之时不远矣。”
“哦?愿闻其详。”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祭司积威之盛,竟能堵住万民之口,着实让在下钦佩不已,跟着大祭司想必定能学到些许权谋计算,这可是别处无法得到的收获。”
话音甫落,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冷寂了下来,沈夜敛了笑意,深深瞥了夏夷则一眼,冷声道:“此时与你无关,我劝三殿下莫要多管闲事。”
“并非在下多事,只是……”
似是没听出沈夜话中的不悦和警告,夏夷则顿了顿,凝重的看向沈夜,继续道:“我在夏朝对流月局势并非一无所知,七年前,送往流月和亲的公主沧溟突然病逝,族长谢衣病重,随后夏朝与流月战事再起,鏖战至今,其中缘故想必与阁下脱不了干系。”
沈夜望进夏夷则深沉如潭的眼眸,轻哼了一声,嗤笑道:“显而易见。怎么,来流月两年了,到现在才看清我沈夜的为人是何等的醉心权势,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不等夏夷则开口,沈夜自嘲一笑,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
“……”
看着面带讽刺之意的沈夜,原本想说的话悉数被咽下,夏夷则摇头长叹道:“若你真的是贪恋权势之人,那该多好,可惜,你不是那种人。”
“呵,你又知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等惬意快活,我自然……”
“你绝不是那种人!”
夏夷则打断了沈夜的话,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人不容置疑,沈夜愣怔了一下,随后半是苦涩半是嘲讽的一笑。
“哈?”
“你若有半分私心,夏朝何至于饱受流月犯边之苦?亲涉险境,带伤理政,若你真是自己口中的奸佞之人,何以如此殚精竭虑,苛责己身?”
夏夷则这几句话说的掷地有声,沈夜愣在当地,深深地苦笑了一下,默不作声,只听夏夷则继续道:“我不了解也不想知道你们流月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如你所说,那与我无关,但是我既作为夏朝质子来此,夏朝与流月之间的战事,我不能不管。你旃帐中的地图上,骑兵俑所指之地,若我不曾猜错,应是朔方郡。”
“不错。”
沈夜点了点头,阖眼掩去目中的苦涩之意,谁能想到这夏朝的质子反而比他的族人,他的祭司,更能看清他的用意。
“朔方草地肥沃,蓄养的牛羊逾百万头,若我所猜不错,大祭司近些年秣兵厉马,便是为争夺此地做准备。”
拔开牛皮水袋的塞子,夏夷则仰头饮了一口水,接着道:“西边大漠日渐东进,流月原有的草地不断缩减,族民生活日益艰辛,因此大祭司才垂涎朔方郡,意欲夺之。”
听完夏夷则有理有据的分析,沈夜凝视了镇定的夏夷则良久,旋即苦笑道:“看来我远远低估了你。”
夏夷则多次进出旃帐,从不曾对里面的任何事物有过打量的目光,连沈夜都不知道,夏夷则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将放在帐中的地图看了通透。沈夜命夏夷则去喂马,能从马匹的调动和扩充以及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他的军事意图。能知晓朔方郡的情况,在夏朝想必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还能从蛛丝马迹中相信他沈夜的为人。
沈夜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夏朝质子,杀念一闪而过,直言道:“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吗?”
夏夷则微微一笑,显然毫不在意沈夜流露出的杀意。
“大祭司何出此言,一开始,在下不就是大祭司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吗?”
“什么意思?”
“大祭司何必明知故问,养虎为患,祸起萧墙,这不是大祭司所谋划的吗?”
“!”
链剑瞬间抵上了夏夷则的脖颈,夏夷则仍是毫不在意,明亮的目光直视沈夜幽深的双眼中。
“大祭司若真的下手,可就枉费了这两年的心血。”
“……”
察觉到华月看向这边的视线,沈夜放下链剑,制止了华月和其他侍卫想要上前的举动,盯着夏夷则冷声道:“不过带你狩猎下棋而已,谈不上什么心血,反倒是今日若留你,必将成为流月大患,说不定你哪天就联络到夏朝,私逃回去了。”
夏夷则心下一凛,他原以为沈夜有意让他和夏朝之间有所联系,而今看来,沈夜对于他和莫毅互通书信之事一无所知,那他母妃去世那一晚,沈夜是从何得知他要逃回去的?
夏夷则像是回忆起什么的怅然道:“我倒是想私逃,可是大祭司料事如神,怕是我甫出帐外,大祭司就会带随从将我软禁起来了吧。”
沈夜没想到夏夷则会提起此事,想到那一晚不由升起几分歉意,转念又心下一惊,直视夏夷则,冷然问道:“我只对你说过你母妃身体有恙,那晚你为何要逃?难道……”
沈夜没有说完,眼神锐利的看向夏夷则,只见夏夷则坦然回视道:“我送小曦回去的时候,先带她进了你的帐中,看到了……夏朝送来的国书。”
任何试探都需要付出代价,夏夷则暗暗赌了一把,赌夏朝曾送过母妃病重的消息,赌沈夜不会去查证那晚他究竟有没有带沈曦去过他的旃帐。
事实证明夏夷则赌对了,因为拿不定是否该告知夏夷则这个消息,夏朝送来的国书被沈夜直接摊在案上,夏夷则只要进入旃帐,轻而易举就能看到。
见夏夷则说得诚恳,沈夜放下了心,夏夷则身在流月,若有其他汉人出现在他身边,绝对逃不过他的眼,而沈夜相信自己的族人,绝不会为汉人卖命。
“你看,这样我更留你不得。”
话虽这么说,沈夜却没有了杀意,只要夏夷则在流月一天,就在他掌控之下,若有一天夏夷则脱离掌控,再杀不迟。
夏夷则轻呼了一口气,面上虽佯作镇定,背后早已流下了涔涔冷汗,又喝了一口水,夏夷则继续先前的话题。
“夏朝若肯将朔方郡和河西郡划为流月属地,流月是否愿意作为属国归降夏朝?”
沈夜挑了挑眉,颇为惊讶的看着夏夷则,见夏夷则并无玩笑之意,随即嗤笑道:“怎么可能,两郡草地肥沃,牛羊繁盛,若是划给流月,夏朝损失的税赋可不是小数。”
“若有一天,夏朝肯呢?流月可愿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
夏夷则郑重的看向沈夜,在过于灼热的目光下,沈夜敛了嘲讽之情,端详了夏夷则半晌,突然伸手揉了揉夏夷则的头。
见夏夷则完全愣住了,沈夜收回了手,笑了笑。
“走吧,和我去猎几头狼,给小曦作件新皮袄。”
“可是……”
“以后再说。”
沈夜站起来,不远处的随从立刻将马牵了过来,将马鞍重新安回去。翻身轻巧的落到马背上,沈夜居高临下的再次看向夏夷则,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秋狩看似圆满的结束了,健硕敏捷的汗血宝马最终被一个叫做戴长留的祭司赢了去。秋狩之后,秋天好像也随着秋狩一起匆匆而去,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又将整个草原冰封在一片白雪中。
风凛冽的吹着,携卷着雨水,泥泞的冰雪透过皮靴,直让人四肢百骸都生出寒意,夏夷则风寒初愈,披着蓑衣斗笠,冒雨喂完马草,回账的路上被白珍叫了过去。
香炉中燃烧着石炭,一旁的火盆上温着酒,不知是饮酒的缘故还是帐内气温颇高,沈夜常年冷峻的双颊染上了一抹酡红。
夏夷则冒雨而来,一进帐中就熟门熟路的挂好了蓑衣斗笠,又脱下了裘衣,径直走到火炉边,拿过沈夜手中的酒盅,仰头饮尽了其中温热的酒水,然后自己搬了个杌凳,坐到了沈夜对面,冰冷的双手放到香炉边烘着。
沈夜笑了笑,佯怒道:“你倒是越来越不知道客气了。”
“客随主便。”
“呵。”
起身重又给夏夷则拿了个酒盅,沈夜显然并不在意夏夷则的失礼,秋狩之后,其他祭司对他越发敬畏起来,而冬日的流月,向来清闲到让人倦懒,闲来无事,沈夜就时常把夏夷则叫来打发时间。
见夏夷则只顾着饮酒取暖,沈夜也不开口,半眯着眼靠在榻上,一手抚摸着身侧的熊皮,那是他刚缝好的熊皮大裘,十分暖和。
“酒没了。”
夏夷则晃了晃手里的酒坛,沈夜睁开了眼,笑道:“没了就没了,和我下一局如何?”
“好。”
琉璃棋子落到白玉棋盘上,发出细微的轻响,伴着石炭在火中的燃烧声,两人之间的气氛已没了第一次下棋的剑拔弩张,十分的自在从容。
“我输了。”
夏夷则放下手中棋子认输,语气中却没有挫败的叹息之意,沈夜笑了笑,收回棋面上的白子。
“一年过去,你的棋艺倒是越发退步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怎么,在草原上的生活反倒磨灭了你的血性?”
“刚者易折,柔则长存,只有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有可能两全。”
“有所舍方有所得,想要两全未免太过贪心。”
“想要的东西就要努力抓住,不尽最大的努力,不到最后,怎能轻言不能两全?凡我所欲,心之所向,决不轻弃!”
在棋面上落下一子,夏夷则灿若星辰的双眸直视沈夜,笑道:“我所求的何止两全,这四海八荒,山川风物,权利美人,我可想皆为我掌控。”
沈夜轻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重又和夏夷则对弈起来。外面的雨声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火盆中的石炭即将燃烧殆尽,棋面上纵横着黑白棋子,夏夷则轻落下一字,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我赢了。”
沈夜看着犹带浅淡笑意,正目光灼灼的看向自己的夏夷则,揉了揉眉心,刚才那一局棋着实费了不少心力,再次收拾棋局之时,沈夜颇有些沉重的开了口。
“我曾扪心自问,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与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可惜天威难测,终究还是太过贪求。”
见夏夷则面露惊讶的神色,沈夜笑了笑,继续道:“若有朝一日,你得以君临天下,你就会明白,何谓高处不胜寒,而为王为帝,又何止是难以两全。处处掣肘,步履维艰,不过常态。”
“这……可算是大祭司的肺腑之言?”
沈夜点了点头,又道:“你现在不明白,若有那么一天,终会明白。今日天色已晚,你回去吧,等到天晴,一起去狩猎如何?”
“好。”
夏夷则点了点头,起身正要离开之时,沈夜又叫住了他。
“大祭司还有何吩咐?”
“这件熊皮是上次狩猎到的,闲来无事我改成了件裘衣,我看你衣衫单薄,拿去穿吧。”
接过沈夜递过来的沉甸甸的裘衣,夏夷则嘴角勾起了弧度,双眸更是噙满笑意,郑重许诺道:“多谢,这件裘衣,我定会好好珍藏。”
“呵,谁要你珍藏,好好穿着,破了再给你补就是,可别再染了伤寒,过几天连马都没力气骑。”
沈夜好笑的看着夏夷则,挥了挥手道:“我这可没晚饭留你,回去晚了没吃的可别找我。”
想到明泉禀言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夏夷则也是一笑,再次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主人,那边有头鹿。”
一行人跋涉在雪地中,沈夜刚坐下休息,守在一边护卫的初一眼尖的看到了不远处枯萎的灌木中一头鹿正低头刨着雪。
“鹿在这个节气可不常见,走,我们去看看。”
沈夜立刻翻身上马,难得的带了几许兴奋,夏夷则紧随其后,两人控制着马匹的速度,悄悄靠近那匹大概是与鹿群走散不曾迁徙的鹿。鹿身上还落着一层白雪,身体和四肢看上去十分枯瘦,显然饿了很久,抬头看到靠近的人群后,鹿立刻惊慌的跑了起来,但是因为身体虚弱速度并不快。
沈夜和夏夷则同时拉弓引箭,驱马追赶,箭先后离弦又相继没入鹿的体内,那只鹿强撑着走了几步就倒到了雪地里。
十二上去拿猎物的时候,沈夜转头看向夏夷则,正好夏夷则也在看沈夜,两人相视一笑。
鹿的皮毛由于长期饥饿失去了光泽,鹿肉也不多,十二仔细探查了片刻,觉得这只鹿全身上下只剩下鹿血还有些用处,就装了两袋鹿血递给沈夜。
“……”
沈夜看着十二恭敬的递过来的鹿血,在夏夷则颇为戏谑的眼神下一阵失语,只能吩咐道:“拿回去让七杀祭司酿鹿血酒吧。”
“是,主人。”
猎鹿之后,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几人生了个火堆烤了几只兔子,吃饱喝足后踏着逐渐深沉的夜色骑了回去。
回到营帐,在夏夷则牵着马匹回到自己旃帐的时候,原本将鹿血送到七杀祭司瞳处的十二又跑回了沈夜处,手里还拿着刚才那两袋血。
“你怎么拿回来了?”
“瞳大人吩咐说大祭司精血虚亏,阳气不足,正适宜饮用鹿血补补身体,所以命属下送回来了。”
“……”
沈夜的脸色随着十二的话渐渐变得铁青,刚想要训斥十二,却见十二被面具遮住的脸下挡不住的担忧之色,只能咽下羞恼之意,颇为咬牙切齿的吩咐道:“知道了,这鹿是我和夏公子一同猎到的,我岂能独享,去把他叫过来,也让他好好补一补。”
“是。”
恭敬的行了个礼,十二将两袋血交给沈夜后,立马前去找离开不久的夏夷则。
“……”
帐外已经大亮,木榻两头的豆型灯早已熄灭,沈夜躺在榻上,仰面看着账顶,脑子一片混沌,身边的夏夷则还在熟睡,一手还揽在沈夜腰间,温热的体温让沈夜觉得滚烫,似乎要将盖着的锦被和毛毯烧起来。
“哈~”
夏夷则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察觉到怀里似乎抱着一个温热的东西,忍不住又抱了抱紧,困意上涌,正要继续睡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睛,夏夷则就落到了一双深如古井的眼眸中,是沈夜。
“醒了。”
“我……那个……你……我们……”
夏夷则语无伦次的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在沈夜镇定的注视下急忙惊慌失措的坐了起来,赤裸的身躯接触到冰凉的空气让夏夷则忍不住一个哆嗦,四处搜寻衣服才发现昨晚全脱在了地毯上。
“躺回来,别冻着了。”
沈夜皱了皱眉,拉着夏夷则重又躺了回去,语气中的淡定让夏夷则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可想起昨晚的情景,夏夷则又忍不住双颊绯红,四肢都僵硬了起来,眼神游离,不敢去看沈夜。
“我们昨晚是不是……”
“嗯。”
沈夜应了一声,声音中听不出起伏,但只有沈夜自己知道,刚醒的时候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昨晚两人一起喝了鹿血后,兴致突起,直接在帐内比起了拳脚,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着打着,只觉得气血上涌,头脑一昏就打到了床上。
“我……”
“嗯?”
“我……”
怎么说感觉都不大对的夏夷则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沈夜心下轻叹了一口,伸出一个手臂,摸索着将地上的衣服扔给夏夷则。
“穿好再说吧。”
两人穿戴整齐后,夏夷则依旧红着脸坐在塌边不敢去看沈夜,直到沈夜吩咐侍女进账伺候洗漱,两人又吃过早饭,夏夷则才讷讷的开口道:“昨晚冒犯之处,还请大祭司见谅。”
沈夜微微皱了皱眉,冷淡道:“你情我愿罢了。”
“嗯。”
夏夷则轻轻应了一声,只觉得心如乱麻,完全理不出思绪。
“那……那在下先告辞了。”
“嗯。”
看着夏夷则离开,沈夜垂下眼帘,不由苦笑,他对夏夷则一直欣赏有加,总觉得心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未想到,自己竟然对夏夷则存了这样一份心思。
真是,何等荒谬,又何其可笑。
事情是如何变成现今模样的?沈夜坐在几案前,左手撑头,右手拿着一卷书,心思却不在眼前的书里,一旁夏夷则正专心致志的在教沈曦下棋。
一夜荒唐,本该忘记才是,两人的关系究竟是如何一直延续至今?沈夜想不明白,他不清楚是因为自己的内心太过孤寂,以至于不愿拒绝这片刻虚妄的温存,还是被夏夷则那过于明亮和温暖的眼神所诱惑。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看,连夏夷则都不确定的感情,他却偏偏如同一条干涸已久的鱼,对这滴日晞则散的露水贪恋不放。
无声的自嘲一笑,察觉到一旁投来的视线,沈夜抬头,只见夏夷则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后,夏夷则淡淡一笑,低头继续教沈曦走子。
“莫压四路,莫爬二路的意思,小曦可明白了。”
“嗯!那夷则哥哥可不可以把刚才吃掉的那几颗棋子还给小曦,刚才下错了,再来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好。”
夏夷则揉了揉沈曦的头,正要将棋子还回去,只听沈夜低沉的声音响起。
“落子无悔,小曦,忘记哥哥跟你说过不许悔棋了吗?”
“唔。”
沈曦看了看夏夷则,又看了看佯作严厉的沈夜,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向夏夷则摆了摆手,稚嫩的小脸上颇有壮士断腕的悲烈。
“那……那小曦不要了!”
“呵~”
夏夷则轻笑了一声,宠溺的看了眼埋头苦思的沈曦,再次抬头看向沈夜,笑脸中的纵容暗含几分小曦还小,何必如此的意思。沈夜挑了挑眉,直接扭过头继续看书,这孩子气的举动不由让夏夷则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帐外的天气越发寒冷,雪已经停了好几日,清冷的阳光照在冰雪上,融化的冰水流去了为数不多的暖意,不过,只要熬过这最寒冷的十几天,待厚厚的积雪渐渐変薄,温暖的春天,即将来临。
“好了,不早了,小曦该回去了。”
三人简单的吃过晚饭,沈曦又和夏夷则玩起了射覆,射覆是夏朝的游戏,根据易经八卦,自有其一套学问,沈曦不解其理,已经在那猜了半天,从吃的猜到穿的,从天上飞的猜到地上爬的,也没猜出夏夷则藏在陶盆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嗯,好吧,那小曦走了。”
沈夜牵着沈曦的手走到门口,蹲下身亲手帮她披好和夏夷则一起狩到的狼皮大氅,帐外的火把在寒风中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我送她回去,你……”
“我等你回来。”
“嗯。”
沈夜点了点头,自己也穿好裘衣后将沈曦抱到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沈曦挥了挥盖住手掌的袖子,冲着夏夷则甜甜一笑:“夷则哥哥也要早点睡哦。”
“嗯,明天见。”
“明天见~”
沈曦的旃帐相隔不远,安顿好沈曦之后,沈夜照例坐在床头讲故事,见沈曦转悠着大眼睛不肯闭上,宠溺道:“怎么,还不困吗?”
“唔,有点困,只是哥哥的故事小曦都听腻了,小曦想听夷则哥哥讲故事,上次夷则哥哥讲到涿鹿之战就再也没有讲下去。黄帝和蚩尤,最后究竟谁赢了,哥哥知道吗?”
“……”
沈夜沉默了下来,没有开口,沈曦乖乖的等着,直到眼睛实在睁不开,迷迷糊糊的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沈夜状似呢喃的声音。
“黄帝和蚩尤最后谁都没赢也谁都没输,他们最终停止了战争,平分了中原,蚩尤部族和黄帝部族一起和平的生活在了一起。”
“真好……小曦喜欢……唔……这个结局……”
“小曦喜欢就好,睡吧。”
若有一天流月能够做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或许……一念至此,沈夜心中不由嗤笑了一声,极目却是无尽怅然,真是听夏夷则念叨的次数多了,自己都忍不住开始幻想那个永远不可能出现的,没有战争,充满和平的未来。
沈夜回去的时候夏夷则正拿着他刚才放下的书简看得入神,书是烈山文译过来的《庄子》,沈夜刚才正看到《杂篇·说剑》。
“你的剑是庶人剑,诸侯剑,还是天子剑?”
没料到沈夜一开口就问书里东西,夏夷则愣了下随后一笑道:“我现在身边可没有剑。”
沈夜不置可否,吹熄了几案边的多枝灯,帐内一下昏黄了下来。
“天色已晚,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将书简卷好放回几案上,夏夷则拿出了刚才与沈曦玩射覆的陶盆,问道:“刚才小曦没有猜出来,阿夜猜得出来吗?”
闻言沈夜也起了几分好奇,上前背着灯光打量着夏夷则牢牢扣着陶盆,道:“易经八卦之事我不曾涉猎,你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夏夷则低头一笑,翻开了盖着的陶盆,只见陶盆下是一个做工精细,小巧精致的锦囊,锦囊外形为相连的两尾鱼形,双面都绣着金色的锦鲤图案。
“这是?”
“这是母妃为我缝制的,在母妃家乡,孩子出生后父母便会去月老庙求一块月老牌,在孩子长大遇到心仪之人时,在月老牌的一面刻上爱慕之人的名字,另一面刻上誓词,塞到锦囊里赠送给对方。若是对方接受并回赠,就表示两情相悦,这段姻缘就成了,两人会一直佩戴互赠的锦囊。若是对方无意,则不会收下所赠的锦囊。休妻或者和离之时,也会将互赠的锦囊交换还给对方。”
思及母妃,夏夷则神色一黯,若他没有记错,他的父皇身上从来没有佩戴过任何锦囊,敛了思绪,夏夷则看着沈夜继续道:“这个绣着锦鲤的锦囊我一直贴身携带着,今天我想送给阿夜,不知道阿夜肯不肯收下?”
看着夏夷则递过来的锦囊,沈夜迟迟没有伸手去接,直到夏夷则期待的目光一寸寸暗下去,正要收回之际,沈夜才开口道:“若是对方接受却没有回赠,又有什么意思?”
“如果对方收下了却没有回赠,要么不是同乡之人,要么……”
顿了顿,夏夷则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苦涩之意。
“对方纵使有意……”
“终究有缘无分,无法回应,是不是?”
“是。”
“如此,我收下了。”
“……”
手中的锦囊被沈夜接了过去,夏夷则却没有了前几日在月老牌上刻字时的甜蜜和期待,他和沈夜之间,一如沈夜所说,本不该有所奢望才是,终究还是太过感情用事了。
在心里哂笑着自己的天真,夏夷则收敛心绪,平静道:“我回去了。”
沈夜颔了颔首,目送夏夷则出去后,只觉得手里锦囊上绣着的锦鲤,两双鱼眼中满是嘲讽。
“呵。”
哑声一笑,沈夜打开了锦囊,月老牌一面用汉字刻着沈夜的名字,另一面刻了两句诗。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原来,夏夷则也是知道的,沈夜轻嗤了一声,重又将月老牌塞回锦囊,锁口后,扔到了一边。吹熄了所有的灯光,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趁着帐外的火光,最终,沈夜还是把锦囊收到了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