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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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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融雪,春风不度,若非青草离离,朔风犹劲的草原感受不到一丝春意,夏夷则裹着厚实的裘衣皮靴,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帛书,靠在马厩边,目光茫然,一动不动的从清晨一直站到了傍晚。
淑妃病重。
帛书上刚劲苍遒的四个字犹如一双铁掌,箍住喉咙,让夏夷则透不过气来。这消息是莫毅传来的,他名义上的舅舅,皇后莫氏久无所出,莫毅作为国舅与他这个地位最为卑微亦是最不受宠的皇子交好,所谋为何,不言而喻。
夏夷则不知道莫毅是如何买通那个名叫中行信的烈山人,但是夏夷则知道沈夜默许了这件事,并没有揭发阻止。那一晚月夜对饮,他们所坐的胡杨树,就是他和中行信交换信件的地点,他到胡杨树下,本就是为了拿取中行信覆在白雪下的信件。
随着这帛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卷佛经,帛书是莫毅写的,除了淑妃病重四个字外,既没有提及当朝政事,也没有分析流月近况,单薄的素帛上只又写了两个字:“勿归。”
勿归?勿归!
初拿到帛书,夏夷则心如刀绞,不是没想过偷一骑良驹绝尘而去,不是没想过奏请父皇为母侍疾。最终,夏夷则却只能朝南跪下,手指嵌入冰冷干硬的泥土中,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圣元帝老态日显,太子之位久悬未定,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的暗潮汹涌,朝堂结党倾轧之势日渐激烈。就算归去,他这条命怕也会因从流月私逃,死于烈山族人之手。
夏夷则不知道莫毅能不能信任,但行至今时今日,他只能选择相信,不然先前付出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草原上夕阳西陲,红霞漫天,斜照着苍天远山,宁致悠远。流月开春之后,一改秋冬的肃杀死寂,由于春祭之日将近,初春的草原热闹了起来,洋溢着节日的氛围。
夏夷则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掏出火折子,背着风,将手中的帛书点燃,火焰金黄的光芒折射在夏夷则幽深的眼眸中,只剩下一片森寒冷寂。
“夷则哥哥,你在这里啊。”
清脆甜美的声音在不远的身后响起,夏夷则看着手中最后一角素帛在空气中焚烧殆尽,散发出淡淡的焦臭味,灰烬随风落到远处的泥地里。转过身,只见出声的是一个娇小柔美的小女孩,不过总角之岁,穿着草原上少见的靓丽颜色,黄绿相间的厚实棉衣,外面披着一件雪貂大氅,她是沈夜的妹妹,沈曦。
“小曦?你怎么来了?”
“马上就到春祭了,哥哥和华月姐姐都没空和我玩,静萍姑姑也好忙好忙,小曦就来找夷则哥哥玩了。”
夏夷则努力露出一个柔和的表情,也和沈夜一样蹲下身和沈曦平视,温和的问道:“那小曦想玩什么?”
夏夷则和沈曦的认识十分偶然,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午后,夏夷则刚给马场里的马喂完干草,就看到一个小姑娘偷偷溜进干草堆里,夏夷则出于好奇跟了上去,吓了小姑娘一跳,然后被小姑娘捂住嘴拉着一起躲了起来。
时至如今,夏夷则仍能描绘出沈夜找到他们时的神情,那份讶异和好笑的情态以及面对小曦时特意蹲下的身姿和眼中化水的温柔和宠溺,都让人移不开眼。
“我想试试夷则哥哥上次吹响的东西,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
夏夷则轻轻笑了笑,从腰间抽出尺八。沈曦接过后好奇的打量了起来,模仿起夏夷则的动作,小小的手指按上五孔,对着切口吹了起来。
吹了半天,沈曦还是没有吹出一点声音,就在夏夷则想手把手教的时候,沈曦把尺八还了回来。
“怎么吹不出声音?要不夷则哥哥吹给小曦听吧。”
接过尺八,夏夷则也没多说什么,只淡淡问道:“小曦想听什么曲子?”
“嗯,好听的就好了,反正小曦也不懂什么。”
把小曦抱到旁边的草垛上,夏夷则将尺八抵在唇边,眨了眨眼,咽下鼻间泛起的酸涩,辽阔苍凉的音色从指下传出,回荡在更为辽阔苍凉的草原上。
曲调并不流畅,音色也有瑕疵。这尺八是沈夜给的,竹管通身没有雕镂任何花纹,十分朴素寻常,只是被摩挲的十分圆润光滑,想来原本的主人时常吹奏。
夏夷则吹的是《折杨柳》,小时候在宫里母妃教给他的,初学时他并没有太多感触,于乐律方面,夏夷则并不擅长,更不曾精通任何一种乐器,会吹尺八不过触类旁通而已,而今吹来,夏夷则却莫名止不住悲伤。
“好听吗?”一曲终,夏夷则问道。
沈曦大力的点了点头,夏夷则摸了摸沈曦的头,又问道:“这是首歌,小曦要学吗?”
“要!”
夏夷则唱一句,沈曦跟一句,没过几遍,沈曦就连着唱了起来。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
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稚嫩清亮的声音响起,不标准的吐字还带着流月口音,和着尺八吹出的乐调,让夏夷则眼中聚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夷则哥哥,夷则哥哥?”
“嗯?”
“你哭了吗?看起来很难过很难过的样子?”
“没有,刚才有东西吹进眼睛了。”
夏夷则用手揩了揩眼睛,把尺八收回腰间,抱起沈曦,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静萍姑姑估计在找你了,我送你回去。”
草原上的明月疏挂苍穹,皎洁明澈,如冰如霜,夏夷则点了一盏豆形铜灯,昏黄的光晕摇曳着照亮了不大的旃帐。夏夷则从换下的直裾长袍上割下一块布巾,摊开了一同送来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反手用匕首划开了左手手腕,让鲜血流到陶碗中。
拿起烈山族人并不惯用的毛笔,夏夷则蘸上鲜血,虔诚的抄起了佛经。
皇子者,一为臣,二为子,为臣者,当忠君爱国,为人子,则孝悌先行,若两者相悖,则应先守臣子本分。
莫毅的教导言犹在耳,夏夷则狠狠的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第一次潜心颂佛,祈愿母妃逢凶化吉,康健安乐。
母妃一定要等他回去,等他回去……
不见柳色青,但闻游子吟。
纵有血书传,何以表孝心?
“嘭”的放下手中的毛笔,每书一笔,每写一划,淑妃的音容笑貌清晰的出现在脑海,夏夷则再也抄不下去,他必须立刻赶回长安!谋划多年又如何,就算他登上皇位,坐拥河山,若不能再见母妃一面,那这天下要来,又有何益!
“你,想去哪?”
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夏夷则急忙止住了脚步,转身只见沈夜正踏月缓步走来,眉宇间一片凝重。
“我要回去。”
夏夷则说的斩钉截铁,大有你若不放行便拼个鱼死网破之意。
沈夜顿了顿,闭眼道:“你不用回去了,夏朝刚送来国书,说你生母淑妃因病去世,想要让我放你回去守灵。”
夏夷则难以置信的看着沈夜,双眼瞪着通红,明明昨日才得到母妃病重的消息,怎么可能今日就……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不能放你回去。”
“什么?你说什么!”
极为诧异的看向沈夜,夏夷则声音凄厉。
“你生母刚死,圣元帝对你必定怀有愧疚怜惜之情,更不会弃你不顾,留你在流月,更方便流月今年春夏的行动。”
“沈夜!”
凄厉的音调让夏夷则在月色下犹如厉鬼,夏夷则目光森然的盯着沈夜,在看到不远处渐渐将旃帐围起来的紫微十八骑后,更是失去理智一般的拔剑砍向沈夜。
“退下。”
沈夜挥手挡住了想要护卫自己的随从初七,从腰间抽出链剑阻挡住了夏夷则怒极恨极的一击。
夏夷则见一击不中,下手越发凌厉了起来,横砍竖劈,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沈夜只防不攻,应招拆招,游刃有余。
盛怒下的夏夷则已经失了章法,犹如一头绝望的野狼,疯狂的攻击着眼前的敌人,完全不顾自己漏绽百出。寻了一个契机,沈夜手腕翻转,链剑的背面狠狠地在夏夷则后背抽了一鞭,把他抽到了地上。
“疯也发够了!初七,初八,你们把他架进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
“是,主人。”
淡漠的声调,统一的行为,说是随从,形如傀儡。夏夷则抹去嘴唇磕破后流下的血迹,愤恨的盯着沈夜,直到被拖进旃帐中。
徒留下沈夜转身回帐,合目掩去眼中的一丝不忍,国家之间,不容良心,此事由不得他心软。
和风煦日,碧云千里,沉寂已久的草原迎来了一年中最为热闹的节日——春祭。
这边飞驰的骏马在草地上赛跑,绕过栅栏,越过障碍,在空气中飞扬起泥土尘埃,围观的众人推搡在围栏前,呼喊声响彻云霄。
那边弯弓射箭,三石、四石、五石的弓交替被拉开,五十步,百步,一百五十步开外相继射中红心,欢呼声震耳欲聋。
夏夷则淡漠的看着身边的一切,任由沈曦拉着他的手这边瞧瞧摔跤,那边看看歌舞。流月尚武,弓箭马术历来被推崇至极,春祭每日安排这些活动也与之相符。
喝过温热的奶茶,吃过现烤的猪牛羊,春祭的第一天下午,随着号角声响彻流月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拥簇着挤到祭台边。祭台是土夯后砌石的高台,生长着一株树木,烈山人称之为“矩木”,相传远古时候春神句芒曾落于此树上,此树得神灵之息,孕育出一鸟一人,鸟为苍鹰,翱于九天,人为烈山,驰骋草漠。此后矩木精魂化为仙神,跟随句芒为人间带去春意,是以“矩木”不长不死,可随流月迁徙,供后人祭拜。
这是夏夷则第二次看见春祭,心境已不复去年激荡,抱着兴致颇高的沈曦,在随从的保护下挤到人群最前面,静候春季仪式的开始。
沈夜和去年一样换上了独属于烈山族大祭司的祭服,白色的祭司服修长贴身,绣着金色的叶子纹饰,与金色的衣缘相衬,胸前是夏夷则见过多次的彰显大祭司身份的饰物,让沈夜显得庄严而肃穆。
祭台上放置的青铜方鼎中燃烧着木柴,烘烤着献祭的全羊,全牛,沈夜双手捧着祭文,缓步走上祭台,在鼎前虔诚弯下腰,连鞠三个躬,然后转身面向民众,朗声颂念祭文。沈夜的声音醇厚低沉,透过人群,在草原上回响。
颂念完毕,沈夜转身将祭文奉入火中,激昂嘹亮的号角声再次响起,音乐声也响了起来,怀中的沈曦激动的直起了腰,夏夷则也敛了神思,将目光落到了祭台上,去年春季是沈曦上去跳的祭舞,不知道今年会由谁跳。
慷慨激越的鼓声响起,伴着箜篌柔美清澈的弦音,一刚一柔,一灵动一沉重,交织成相互矛盾而又相得益彰的乐网,不由让人为之哑声,倾耳细听。
沈夜抽出了腰间的链剑,踏着乐点舞动了起来,不,或许更恰切的说法是演练,相较之舞蹈,沈夜更像是在舞剑,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刚强和这片草原孕育出的血性。沈夜毫不掩饰的张扬着力量,而链剑又为这阳刚的剑舞带去了柔和,抽卷挥挑,每一个动作缓慢而凌厉,又似有柔情缠绕链端。
人随鼓动,剑逐弦舞,鼓声铿锵,箜篌清越,夏夷则愣在当地。古人所言,惊鸿一瞥,莫外如是。
“夷则哥哥,夷则哥哥?”
沈曦连喊了好几声才把夏夷则的注意力拉回来,见转过头的夏夷则还有些微怔,沈曦捂住嘴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说不出的可爱。
“夷则哥哥看呆了呢。”
“……”
夏夷则勉强笑了笑,摸了摸沈曦的头,没有说什么,抬头继续注视着祭台上跳着祭舞的沈夜,心思却飘到了很久之前,那时他不过垂髫之年,母妃每日能做的就是在鸳鸾殿枯等着自己的父皇偶尔一次的临幸。
闲暇时间,母妃兴起,便会吩咐宫女在旁奏乐,自己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殿中跳起来,聊以自娱。夏夷则养在母妃身边,时常能欣赏到母妃轻柔曼妙的舞姿,可惜后来,他年岁见长,母妃逐渐老去,鲜少跳动。时至如今,母妃舞动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留存在记忆深处,再难寻觅。
“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嗯?”
夏夷则再次回过神,只见原本兴高采烈的沈曦抿下了嘴,双眼水汪汪的正看着自己。
“小曦都听哥哥说了,夷则哥哥不要难过了好不好?至少今天,就今天不要难过好不好?”
“……”
沉吟良久,夏夷则才闭上眼亲吻了一下沈曦的额头,应道:“好,夷则哥哥答应你,今天不难过。”
“那等会夷则哥哥要多吃点哦,这几天都变痩了。”
见沈曦故作小大人一般的拍了拍自己的头,夏夷则心下一暖,再次应下,点头道:“好。”
黑夜降临在草原上,天悬星河,月照长空,人们围坐在一堆堆篝火旁,篝火摇曳,载歌载舞,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爽朗的笑声伴随威猛的汉子趁酒兴摔着跤,似乎要将冰封了长达半年的热情都释放在这犹有寒意的春夜中。
相较于族民的喧闹,祭司和各阶统领所在的篝火堆要相对安静一些。明川白日里由于忙着料理祭祀事宜,没能尽兴,喝了几口酒,就拉了一个名叫司徒一的左大当户摔跤去了。
除了七杀祭司瞳托病未有出席,所有祭司都坐在了一起,只是碍于沈夜在场,都颇为拘谨,安静的喝酒吃肉,悄声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初二将切好的乳猪肉盛到红陶盘里,正要放到沈夜面前,沈夜摆了摆手。
“你带下去和兄弟们一起吃吧,忙了一天了,你们也去热闹热闹。”
“还是大祭司懂得体贴人,可是我们这碍于大祭司威严,哼,一点也热闹不起来。”
夏夷则刚送玩累的沈曦回旃帐休息,回来的时候就听见巨门祭司雩风喝的满脸通红,挑衅的看着沈夜。
沈夜不动声色的抬眼,微微一笑道:“今日既是春祭,我们作为祭司,自当与民同乐,大家不必过于拘谨。”
雩风又喝了口酒,哼笑了一声,转身无礼的指着坐在沈夜身边的华月,不怀好意道:“既然大祭司都这么说了,啧啧,廉贞祭司不如给大伙谈一曲助助兴,让我们大家也听听你无双的箜篌。”
雩风语气中的轻蔑之意让华月瞬间沉下了脸,一时间众人默契的沉默了下来,除了贪狼祭司风琊咧嘴怪异的笑了一下,其他祭司都眼观鼻鼻观心,未有表态。
沉默渐渐蔓延,远处飘来了朴素悦耳的民歌。沈夜没有说话,直到雩风脸上张狂的笑意快要挂不住的时候,才点头道:“盛情难却,华月,你就奏一曲吧。”
“……”
华月些微有些讶异的看向沈夜,未出口的话却都消失在了沈夜沉寂的目光下。起身抚胸,华月平静道:“容属下去取一下箜篌。”
等到华月回来,起手拨弦正要演奏之时,雩风突然又指着夏夷则道:“啧,有曲无歌,终究少了些味道,正好这夏朝来的质子也在,听说你们汉人的歌曲别有一番滋味,长安的歌舞坊经常传唱一些好听的汉歌,今天不如也唱上一曲,正好配得上廉贞祭司的箜篌。”
“……”
夏夷则捏紧了手中的酒坛,没有接口,雩风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傲慢道:“哟,难得给你这么个机会表现,还不乐意?”
“……在下……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在众多祭司冷漠或嘲笑的眼神中,夏夷则强忍下怒意,越过沉默的沈夜和华月对视了一眼,问道:“《箜篌引》如何?可会弹?”
华月低头沉思了片刻,看了眼依旧没有表态的沈夜,点头道:“会。”
“置酒高台上,亲友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柔和清灵的箜篌声再次响起,夏夷则和着调子唱了起来,清朗冷冽的男声唱出雅好慷慨的前句。在座祭司多不懂汉语,起初还有几人和雩风一起戏谑出声,唱到后来,曲调吟啸婉转,夏夷则直接站了起来,歌声豪迈悲凉,连带着箜篌也似有悲声,篝火周围一时鸦雀无声。
沈夜静静的听着,低头啖肉,侧脸掩在火焰跳动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夏夷则坐在河边喝着酒,水流的声音中掺杂进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夏夷则身后消失,夏夷则没有回头,他已经猜到来者是谁。
春祭宴会最终虽不算惨淡收场,却也能算是不欢而散,夏夷则唱完后雩风又质疑他在此盛会上吟唱悲曲,别有用心,被沈夜斥责了几句,挟怨离席,沈夜见状索性散了宴席,让众人离去。
夏夷则心中苦闷,拿了坛酒就朝着没人的草地信步而走,直到一条蜿蜒且并不算宽敞的河流挡住了去路,才对着水中明月,一个人静静喝了起来。
沈夜坐到了夏夷则边上,掂了掂酒坛,酒坛很轻,已经被夏夷则喝空了。
“醉了?”
“没有。”
“酒量不错。”
“……”
转头看了沈夜一眼,夏夷则径直拿起沈夜带来的那坛酒,仰头灌了起来。月色朗澈,只见夏夷则双颊通红,双眸却无半分醉意,只有一层盈盈水光,所谓何故,两人都心知肚明。
“借酒消愁,怎么不见你刚才民谁不死,知命何忧的豁达了?”
“……”
夏夷则依旧只顾埋头喝酒,似乎并不想理会沈夜,沈夜精通汉语,能解出《箜篌引》深意,夏夷则并不意外,而沈夜因何来此,夏夷则也完全没有心思去揣摩。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沈夜陪着夏夷则有一口没一口的灌着酒,冰凉的酒水就着冰凉的月光,直让人在这冰冷的春夜里连心也一并冰冷了起来,酒坛见底,沈夜轻声说了一句。
“抱歉。”
夏夷则愣了一下,随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出声,冷声道:“大祭司何出此言?”
“不是作为大祭司,是沈夜……对你的歉意。”
“呵。”
夏夷则露出嘲讽之意,冷声问道:“有区别吗?”
沈夜一愣,随后也笑了起来,微微带些苦涩。
“或许没有,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沈夜顿了顿,再次轻声道:“想说就说了。”
“我不需要你可笑的怜悯。”
“我知道。”
“你当真知道?”
面对夏夷则尖锐的反问,沈夜突然哑口无言,在两人所站的立场来看,他的所作所为,无比荒唐可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夜不愿意见到如此消沉的夏夷则,夏夷则从来都是凌厉锋芒的,哪怕用隐忍和深沉伪装,也遮盖不住他目光中藏匿着的算计和野心。而不该是现在这样,眼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所有被苦难击垮的人一样,低落消沉,毫无斗志。
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无力的闭上,沈夜找不到任何立场说任何话。是他向夏朝索要质子,是他强行软禁想要逃回夏朝的夏夷则,而如今,也是可笑的他,妄图安慰一个刚失去母亲,无法尽孝,甚至不能上一柱香的质子,更遑论他连给他找一件孝衣都做不到。
沉默再次降临在两人之间,沈夜再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陪坐在一边,想着若是自己多带几坛酒就好了,酒能驱寒,也能忘忧。
再次打破沉默的是夏夷则,酒后劲上涌,夏夷则说的全是含混不清的汉语,神智已不复方才的清明。
“有一天,母妃与我谈心,我说人生天地间,独生独死,独往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母妃听了后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她说,若是可能,只愿我所有苦难,她都能以身代之。她说她不求我封侯拜相,不望我称帝封王,只要我安康一世,她就满足了。”
“哈,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都是皇子,凭什么大哥二哥能趾高气昂,气指颐使,所有的侍从女婢都对他们奴颜屈膝,谄媚讨好,而对我就是敷衍怠慢,倨傲不恭,就因为我母妃是歌姬?”
“我……”
夏夷则站起身,踉跄了一步,沈夜没有去扶,只静静的看着夏夷则自己稳住,然后张开双手,仰天大声吼道:“终有一天,这河山万里都将为我所有!”
吼完这一句,夏夷则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到地上,喃喃苦笑道:“可是,母妃死了,她看不到……”
声音哽咽,夏夷则没有继续说下去。沈夜知道那未竟的话是什么,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把夏夷则从地上拉了起来。
春祭上的酒都是烈酒,后劲很足,夏夷则又喝了好几坛,到此时手脚已经完全软了,沈夜看着又直接倒到地上的夏夷则,皱了皱眉,终是弯腰把夏夷则背到了背上。
春寒料峭,要真放他在这躺一晚明早就能去夏朝报丧了。沈夜背着夏夷则慢慢的往回走,后背厚实的裘衣挡住了水汽,只有夏夷则犹带哽咽的歌声在耳边断断续续的响起。
“阿妈阿妈月光光~阿儿阿儿在梦乡~东照流水西照河~莫惊梦中小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