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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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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元帝二十三年夏,流月入辽西,杀太守。入渔阳,雁门,败都尉,杀略三千余人。入上谷,杀略吏民千余人,夺粮草千旦,布匹千绸,牛羊马者不胜数。
帝怒,命骠骑将军程安国出雁门,车骑将军李不识出云中,大败。流月乘胜再入雁门,至武泉,入上郡,取苑马,吏卒战死者两千人。
流月大祭司沈夜为书,使使遗帝曰:“流月久居北疆,其地苦寒,至秋冬维艰,困顿者甚。尝闻贵国富饶丰盛,礼尚和乐,善惠友邦,数至边境,挪借布匹粟米,仰陛下慷慨尔。夜感于心,慕中国礼仪,请皇子至流月,以助教化。”
是时,帝遣三子焱,赴流月为质子。以中大夫苏免为车骑将军屯飞狐,故廷尉令意为将军屯句注,将军周武屯北地,河内太守田厉为将军次细柳,宗正刘勇为将军次霸上,陶括为将军次棘门,以备流月。
——《夏书·圣元帝本纪》
烈山族居于北边,国号流月,随草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骡,駃騠,驒奚。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然各有分地。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菟,肉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田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
流月自十月入冬,次年三月解冻,杀气早降,半年尽覆霜雪。邻沙漠,少蔬果,自族长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
——《夏书·流月传》
李焱站在穹庐外,烈日当空直照而下,灼的人心魂俱沸,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的绞握衣袖,衣衫在路上早已被沙石割破,劲风刮在脸上生疼。李焱漆黑的双眼一片沉寂,任来人把自己的随从羁押带走,终究未发一言。
“哈哈哈,这就是夏朝送来的质子?”
一个魁梧粗犷的汉子穿着厚实的裘衣坐在高大的马上,扬起马鞭指着李焱对身后的同伴笑道:“你们看看这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女娃呢。”
汉子特意提高了音量,跟在后面的众人也纷纷哄笑出声,李焱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锐利的刺向汉子,咬紧牙关,转身就要回穹庐。
“果然是夏朝来的懦夫,你们看,他逃了,哈哈哈哈哈。”
嘲笑的声音比劲风更锋利,李焱霍然转身,死死的盯着为头的汉子,那汉子桀骜的眉眼露出几分惊奇,接着继续嘲笑道:“这小子还敢瞪我,就让我看看他有没有种。”
汉子利落的从身后拿起弓箭,话音还未落下,拉弓射箭一气呵成,直直射向了李焱的□□。锋利的箭矢刺入旃帐里,插在李焱□□,李焱眼中怒火熊熊燃烧,紧握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忍了下来,今后这样的侮辱不计其数,只能忍!
汉子见状再次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你们看,夏朝的质子,就跟他们夏朝一样,没种。”
“啊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果然没种。”
恶意的嘲笑声此起彼伏,李焱只觉得日头晃得刺眼,恨不能将眼前飞扬跋扈的烈山族人厮杀殆尽,手摸向缠在腰间的软剑,然而,李焱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他不能。
圣元帝育有三子,三子生母中数他母妃出身最为卑贱,又无外戚扶持,三子中他向来最不得宠,因此圣元帝才送他来这苦寒之地,以求和平。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着回去,谋得皇位,权掌天下,再血今日之耻。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威严低沉的声线打破了刺耳的笑声,只见一个人逆光驱马而来,来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黑色的袍服,挂坠着纹络繁复的金色饰物,乌黑浓密的长卷发束在脑后,鬓前留下两缕小辫,面容冷峻刚硬,不怒自威,分叉的眉毛斜飞入鬓,眉宇间庄严肃穆,气势浑然天成,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温婉的女子,汉子为首的一帮人见到他们后立刻敛声下马,右手抚胸,弯腰行礼。
“见过大祭司,廉贞祭司。”
是沈夜,流月大祭司沈夜,挥军直逼长安,侵略边境,杀掠百姓,抢夺粮布,来书索要质子的沈夜!
李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国耻家恨驱策得他恨不能立刻将沈夜斩于马下,将其头颅挂于长安城门上,以谢天下!
察觉到被箭矢射在穹庐上的少年恨极怒极的视线,沈夜轻蔑的笑了笑,就这点程度的愤恨,还不够入他的眼。直接忽略了李焱,沈夜冷冽的看向了刚才羞辱李焱的汉子。
“牛羊都清点完了?”
“请大祭司恕罪,属下这就去办,属下告退。”
刚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汉子面带惶恐,再次弯腰行礼,给人与他身材不符的畏缩之感。
“嗯,去吧。”
沈夜点头应允后,汉子一行人才低着头牵马走开。汉子离开后,沈夜却没有离开,转头仔细打量起了李焱,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瘦削,面容清俊,与这草原大漠格格不入。
说不定过不了几个月就受不住这塞外之境的苦难死了,沈夜这么想着,驱马上前,用马鞭挑起了李焱的下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焱暗地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让疼痛压下汹涌的恨意,毫不畏惧的直视沈夜锐利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夏、夷、则!”
“哦?”
沈夜轻笑了一声,就算他是烈山族人也知道夏朝天子姓李。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来吗?”
“华入夷则为夷,夷入夏则为夏,蛮夷之人,不配知道我的真名!”
“呵,我当你真有忍辱负重的胸襟,却不想还是意气用事之辈。”
沈夜收回了马鞭,面带不屑,又道:“入夏则为夏,入夷则为夷,倒也有点意思,叫你夏夷则也无不可。华月,带他去找明川,我流月不养无用之人。”
“是。”
沈夜掉转马头策马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女子下马走到夏夷则面前,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夏夷则□□的箭矢,道:“明川他这个人向来如此,崇强凌弱,并非有意针对你,我带你去换身衣服吧,绵绸在这草原上过不了几天就会破的。”
“你是汉人?”
夏夷则拔下箭矢,有些惊讶,这个名叫华月的女子与他说的是汉语。
华月点了点头道:“我怕你听不懂才用汉话,你要是学会了烈山话,我们就用烈山话交流。”
“你是被他们俘虏来的?”
华月面色有一瞬间僵硬,看似不愿多言,语气有些冷凝道:“这个与你无关,等会我送你到明川那里,你跟着他一起牧马,他这个人熟了后不难相处,但愿你能跟着他学些本事,在这个大草原上,能活下去的,都是能武善射的勇士。”
“多谢提点,我知道了。”
万里苍穹,无垠草原,罡风劲烈,烈日炎灼,夏夷则换上黑色的狼裘,翻身上马,再过两个月,这一片草绿水清之地就将覆上茫茫白雪,无论条件如何艰苦,他无惧无畏。
总有一天,他要这千倾草原,万里山河,都为他所有,为他掌控!他要这流月俯首称臣,永绝边境之患!
灼日烈风,草原大漠,悉数敛入夏夷则尚显稚嫩的面容上,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眸中。
沈夜披上狐裘,在胸前系紧,将惯用的链剑收于腰间,突然开口问道:“夏朝来的质子如何了?”
华月一愣,夏夷则来流月已一年有余,沈夜从未上过心,却在今天突然提起,不知何意。将手边的弓箭箭袋递给沈夜,华月如实答道:“初归明川役使时有少许摩擦,后来和明川打了一架,两人竟意外成了兄弟,随后一直相安无事。”
“哦?”
沈夜有些意外,明川的性格他素来知晓,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爽朗豁达,崇强凌弱,能让明川称兄道弟定是在打架中赢了明川,并且让明川输的心服口服。
“去把他叫来,我带他一起去狩猎。”
“尊上!”
华月十分讶异,自从五年前狩猎途中发生动乱之后,每次狩猎,除了族里的秋狩,沈夜从来只带紫微十八骑,以防暗算,更遑论夏夷则身份特殊,是敌非友。
“为何要带他去?”
看出华月的顾虑,沈夜安抚道:“我看他像是可造之材,带他历练历练,你且放心,就他一个人,伤不了我。”
而且沈夜也敢笃定,夏夷则并不会干出刺杀他的蠢事,若是没有更大的图谋,绝不会忍下当日的耻辱,夏夷则其人,志不在小,而这份隐忍和志向,恰正是他所期望的。
“尊上此举就不怕养虎为患?”
“我是要养虎,不过这患,我要它在萧墙之内。”
华月心下一凛,看着沈夜筹谋深远的神情,低头应道:“属下这就去叫他。”
草原初雪,极目皑皑,映着惨淡的日光,更添肃杀之意,寒风凛冽,冷的夏夷则恨不能将脸都遮起来,策马跟在沈夜身后,背上的弓箭冰冷咯人,夏夷则实在想不通沈夜狩猎为何会带上他。
到达一处林木密集处,树木皆已枯败,光秃秃的树枝上残留着昨夜的薄雪,夏夷则还未反应过来,随行的十八人就默契的分散离去,只剩下他跟着沈夜继续前行。
“嗖~”
沈夜眼明手快,引弓射箭,不过眨眼间便射中了一只狍子,勒住缰绳,沈夜驱马前去,留给夏夷则一个不设防的背影。夏夷则夹紧马肚停在原地,死死盯着沈夜的背影,缓慢的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了一支箭,搭弓拉箭,四平八稳的将弓弦拉满,夏夷则闭上一只眼,瞄准目标松开了手。
箭矢擦过沈夜的耳边,箭风削断了几缕卷发,飞落到了沈夜身后不远处的一只灰兔身上。沈夜弯腰抄起地上还冒着血的狍子挂到马上,转身看向了夏夷则。
四目相对,平静的目光中似有暗流涌动,最终沈夜笑了笑,拂去肩上的断发,转身打马前行。夏夷则不甘的低下头,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起了杀意,但最终他放弃了。
杀了沈夜的确可以让流月内乱,无力犯边,但这同时需要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不愿为他的两个兄长做嫁衣。而且,沈夜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他敢毫无防备的背对着自己,定是早已料到自己不会出手杀他。
松开缰绳,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马鞭,夏夷则伏身将射到的灰兔掠入放猎物袋子中,跟了上去。无论沈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现在他只能好好打猎,静观其变。
天气渐冷,没过多久惨淡的阳光也隐匿到了云层之后,北风呼啸而过,愈发凌冽刺骨,夏夷则和沈夜猎到的猎物都不多,多是狐、兔、狍子、野鸡之类。
穿过狩猎的林木,眼前是一片较为开阔的草地,只是草木黄落,加覆霜雪,看上去了无生气,草地中有一条河流蜿蜒流淌,尚未结冰。已有沈夜的随从下马生火,架起了火堆,又在火堆旁边铺好了地毯,挡住了草地下的一片衰败。
两个人看见沈夜后,立马上前行了个礼,有条不紊的接过沈夜和夏夷则的猎物,带到河边开膛破肚,显然沈夜常来这个地方狩猎。
沈夜带的随从是沈夜上位之后才组建的,名曰紫微十八骑,顾名思义,骑队由十八个人组成,只听从紫微祭司沈夜的命令,不受其他任何人辖制,十八人都没有名字,按编号依次称呼为初一、初二……以此类推,并且每个人都带上了面具,只露出两眼和口鼻,并在右眼下用流月文字纹下血色标志,标明每个人的编号,以防他人冒充。
沈夜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到旁边的枯树上,招呼夏夷则一同走到了一处篝火边,林木挡去了风势,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火焰不停地跳动。
沈夜才坐下,就有随从上前架好装有奶茶的陶罐放到火上加热,不一会两人就捧着陶碗啜饮了起来,热茶入肚,驱散了浸入四肢百骸的寒意。一时间,沈夜不说话,夏夷则也不开口,草地上静谧的只剩下随从的忙碌声,树枝燃烧声和风声。
一声鹰唳惊空遏云,打破了草地上的寂静,夏夷则闻声抬头,只见一只苍鹰盘旋在他们上空,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下,抓走了一只灰兔,夏夷则意欲起身引弓射鹰,却被沈夜按在了原地。
“大祭司这是何意?”
“我们是苍鹰的子民,从不猎鹰,自然也不会放任你去伤害它们。”
“苍鹰的子民?”夏夷则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的讽刺道:“难怪烈山族也如这苍鹰一般,肆意掠夺,犯我边境。”
“你错了。”沈夜摇了摇头,仰望那苍穹之下早已远去的苍鹰,道:“若非饿极倦极,又无处捕食,它绝不会来抢夺死物,它们从来都是骄傲,勇猛,智慧而坚忍。”
“如此说来,只是你们烈山族天性凶顽,蛮劣不化?”
夏夷则虽然言辞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神色却十分镇定,冷淡疏离。沈夜并没有马上回答,接过随从洗净的袍子肉,撒上盐和孜然,串到特制的铁钩上烤了起来。
“我烈山族既奉苍鹰为图腾,自是与苍鹰一般。”
“那大祭司为何又在今年春侵盗我朝?”
“你怎么知道?”沈夜抬头看了夏夷则一眼,又道:“明川告诉你的?”
“何需明川告知,那段时间频繁地马匹调动在下岂会不知。”
“呵。”沈夜轻笑了一声,今年春他只调动了三万骑,分摊到夏夷则所在的马群其实调动的并不多,能从蛛丝马迹中得出准确的推论,眼前的夏朝质子看来确实非是池中之物。
“我不过是去贵国代、云中及雁门三地借些粮草过冬而已。”
“借?大祭司此言未免有些恬不知耻。”
熟练地翻转着手中的袍子肉,沈夜在夏夷则的怒视下平静道:“如你所见,过不了几天这一片土地就会被大雪覆盖,河水结冰,野兽绝迹,直到来年春天才能解冻,在此期间,我们无法狩猎。”
“以前草地广袤,水草丰盛,畜牧充足,我们也能捱过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但是近几十年中,西边黄沙东进,肥沃的草原渐渐被砂砾吞噬,牧地减少,我们不得不相应的减少蓄养的牛羊数量,只是如此一来,有些族民便在饥寒交迫中,没能熬到来年。”
“所以,你们烈山族杀我汉人,掳我牛羊,皆是迫不得已?”
沈夜将手里烤好的狍子肉递给了夏夷则,重新串了一串放到火上,盯着火焰神情凝重道:“若非生计所迫,你以为我会舍得让我烈山族的勇士,葬在你们夏朝边境?”
“听起来似乎情有可原,可惜……”夏夷则轻咬了一口手里的肉,虽然有盐和孜然调味,却依旧难以下咽,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这些食物。咽下口中的袍子肉,夏夷则冷冷道:“作为汉人,无法原谅。”
沈夜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夏夷则,夏夷则原本白净的脸蛋在草原上已被晒得粗糙而黝黑,修长的手指也长出了老茧,坦然自若的吃着自己给他烤制的肉,不卑不亢,冷静自持。
心念一动,沈夜一瞬间起了杀意,夏夷则和他的相处过于自然,态度也过于锐利,明目张胆的试探,毫不掩饰的敌意,都与初次见面的隐忍之态相背而驰,让他都分不清虚实,看不出目的。
最终,沈夜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如今他敢这么肆无忌惮的侵略夏朝,所倚仗的便是夏朝刚经历了一场内乱,国力衰弱,既无用兵如神的良将,更无与之相应的骑兵,假以时日,夏朝若是出了不世将才,再训练出一支强力的骑兵,流月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待夏朝国力恢复,即便没有良将强兵,流月依旧会处于劣势。
沈夜眼神深邃的看向夏夷则,就是不知眼前的皇子能否带给他想要的局面。
寒冬临近,整个草原在无垠霜雪中沉寂,风雪正盛,沈夜亲自去慰问了坚守在寒风中戍卫的将士,又去探望了几户丈夫和父亲死在夏朝边境的孀妻弱子。
华月等在沈夜专属的穹庐里,旃帐内的陈设十分简易,靠近门口处放了一架兵器架,架上放置着一把唐刀,正中几案上铺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放置着几个骑兵俑,两旁是两盏多枝灯,再往后是鎏金竹节铜香炉,炉内燃烧着石炭,再往后是一张宽阔的木榻,靠外一头堆了不少竹简,两头放了几盏豆型灯。
厚实的旃布被掀开,沈夜走了进来,外面天色暗沉,劲冽寒风寻隙吹入,挟带着鹅毛大雪。沈夜看了华月一眼,解开带子,拍打着刚脱下的狐裘上已积了一层的雪花。
“属下参见紫微尊上。”
华月弯腰行礼,沈夜摆了摆手,随意的将狐裘扔到榻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声音略有些沙哑道:“免礼,华月,劳你久候。各地储备的饲草可有短缺?牺牲将士的抚恤可都分发下去了?”
“回禀大祭司,各处皆无短缺上报,给牺牲将士家眷的各项抚恤皆已挨家挨户发放完毕,老弱病残者,也在统计后多派发了些牲畜和棉匹,另外所有刀枪剑戟均已清点完毕,除了守卫的将士配备之外,其他均已收缴入库。”
“这些事交给你办,我很,咳,我很放心,没什么事的话你回去休息吧。”
沈夜只觉胸口一阵疼痛,轻咳了一声,拿起手边的一卷竹简,正要细看。华月却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沈夜不解的抬头看她,只见华月面露关切,担忧道:“大祭司,你面色灰败,可是……”
“无妨,稍感风寒罢了,你不用担心。”
打断了华月的话,沈夜正要拿起刻刀批阅,胸口却又是一阵刺痛,连忙将手按到胸口轻柔抚平痛意,沈夜又连着闷咳了几声。
见沈夜不以为意的低下头继续看着竹简上呈报的各项事宜,华月心里一沉,急声谏道:“请尊上请瞳大夫前来诊治。”
“不过是旧疾而已,瞳他腿脚不便,外面风雪甚大,不必特意劳烦于他。”
“尊上!”
华月跪到沈夜面前,她知道沈夜素有旧疾,每到寒冬便会复发,只是他每年都不肯安心调息将养,怕是病症又加重了几分。
放下手中的竹简和刻刀,沈夜起身欲将华月拉起来,华月却跪在原地不肯起身,神情执拗的看着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沈夜道:“你这是做什么,地上凉,快起来。”
“大祭司若是不答应,属下便不起来。”
“你怎么也学会了这么无赖的一招。”
沈夜苦笑了一声,只能点头应道:“你先起来,夜深了,我明日一定去找瞳看。”
“属下只是忧心大祭司的身体,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大祭司身系烈山一族的兴衰,恳请大祭司珍视自己的身体。”
华月握住沈夜再次伸过来的手,没有借力自己站了起来,眼神严肃的注视着沈夜,颇有督促之意。
“好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早些下去休息吧。”
沈夜浅笑着摇了摇头,重又回到了榻上,就在华月即将走出穹庐的时候,沈夜突然出声问道:“其他祭司对于炭火削减一事可有微词?”
华月转身答道:“除巨门祭司雩风有些怨言,其他祭司均无异议。”
“雩风近来屡次失仪,等来年开春就调他去无厌伽蓝。”
“是,属下告退。”
看着再次弯腰行礼的华月,沈夜眉眼不由柔和了几分,由衷道:“月儿,辛苦你了。”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华月看向沈夜沉寂如黑夜的双眼,眼中是一如她初见时的悲悯而慈柔,心像是被狠狠的揉捏了一下,强忍下心下的酸涩之意,华月再次弯腰行礼,转身离去。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夜这么多年付出了多少,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沈夜的来路是多么的艰难,遍地荆棘,一路血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的帮沈夜分担一些,以期他能轻松一些。
瞳面无表情的用手里的药杵搅着药钵里的草药,用完好的那只眼睛平静的盯着沈夜看,直到沈夜受不了转身要走的时候,瞳才扔了一扎药过去,用古井无波的语气道:“让你静心休养,戒思戒虑,你也不会听,拿去煎药喝。”
“……”
沈夜接住了扔来的药包,无奈的看了会又重新专注于捣药,懒得奉送一个眼神的友人,在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瞳素来性格孤僻乖张,让人揣度不出悲喜,不过沈夜可以肯定,他又惹到他了。
回到穹庐将药包交给侍女白珍去熬煎,沈夜发现所有的竹简都已批复完毕,并在早上的时候该吩咐的都吩咐了下去。流月的冬天向来比较清闲,政事并不繁忙,沈夜突发雅兴,翻出了从夏朝掠夺来的一副围棋,遣人去叫夏夷则前来对弈。
夏夷则来的时候沈夜刚喝过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让夏夷则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没有过多的打量沈夜的穹庐,夏夷则径直走到沈夜对面坐下,平静道:“大祭司病了。”
“偶感风寒罢了,这是你们夏朝的围棋,我闲来无事颇为喜爱,若是不怕染了病去,不妨和我手谈几局。”
“大祭司在病中尚不惧我趁人之危,在下虽不精于此道,粗通一二,也不得不勉力为之。”
夏夷则接过沈夜递过来的黑子,也不谦让,直接落下一子,淡然道:“黑子先行,大祭司有意谦让,在下便不客气了。”
沈夜笑了笑,紧跟着落下白子,同样悠然道:“我既上书请三殿下前来教化我烈山族,自然信得过三殿下的君子之风,不会小不忍乱大谋。”
“在下栖身流月,有何大谋,不过每日牧马喂草,聊以度日而已。”
夏夷则也快速的落下一子,自从上次随沈夜一同去狩猎之后,沈夜时不时会招他前来,明面上说着一些有的没的,暗地里却是诡谲丛生,让人防不胜防。
沈夜没有搭茬,转而道:“听闻三殿下的母妃近日身体不适,不知三殿下可有派随从回朝慰问。”
落子的手一顿,又稳稳放下,夏夷则眼神幽深,掩去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淡然一笑,仍旧平静道:“在下和随从早已失了联系,在此还要多谢大祭司特意派人前往夏朝打听我母妃的情况。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既然前往流月为国尽忠,自是只能愧于母妃,不能承欢膝下,为母尽孝。”
“三殿下果然识得大体。”
“大祭司谬赞了。”
两人相视一笑,谁都没有再开口,只专注于棋面的角逐,俄顷,沈夜落下一子,笑道:“承让。”
“大祭司棋风沉稳,布局深远,在下甘拜下风。”
“三殿下过谦了,我看三殿下棋风凌厉,杀伐决断锐不可当,假以时日,我定不是三殿下的对手。”
“输了便是输了,若是在战场上,成王败寇,天不假年,从没有重来的机会,大祭司觉得呢?”
“古来虽有战局如棋一说,不过今日你我不过打发时光而已,重来有何不可?”
将棋面上的棋子归于棋盒中,沈夜示意夏夷则先下,夏夷则第一子落在与第一局开局相同的位置上,看了眼沈夜,道:“恕在下冒昧,还望大祭司能不吝指出在下不足之处。”
沈夜也将白子放到与上一局相同的位置,悠然道:“那我姑妄言之,三殿下姑妄听之。就刚才一局,依我所见,三殿下之所以输,是因为三殿下棋风虽厉,三殿下的心却还不够狠戾,瞻前顾后,希求两全,乃至顾此失彼。”
夏夷则心中凛然,维持着表面的不动声色,抬头微微一笑,道:“多谢大祭司赐教。”
棋盘上的棋子不断的增多,就在夏夷则再次露出劣势之时,夏夷则突然开口问道:“我来流月已久,却从未觐见过族长,着实失礼,故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祭司是否愿意为在下引见?”
“啪嗒。”
一子错。
待沈夜苍白而布满薄茧的手慢慢收回去,夏夷则轻快地落下一子。先前在朝之时,夏夷则就详细了解过流月的情况,沈夜为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软禁族长,篡权夺位之事他早有耳闻,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专注的看着棋盘上扭转过来的的局势,夏夷则微微一笑,明知故问道:“大祭司可是不愿为在下引见?”
沈夜不动声色的继续放下一子,故作镇定道:“倒也不是我不愿引见,只是多年前族长罹患恶疾,常年需要静养,那些虚礼,三殿下不妨免了。”
“既然大祭司这么说,那在下就不叨扰族长了。”
旃帐重又归于静默,只有琉璃棋子放于白玉棋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棋盘上的局势一片大好,夏夷则反倒不见了轻松地神情,双眉紧皱着拾起吃掉的白子,莫名生出危机之感。
沈夜绝非坐以待毙之人,这棋路行走的未免太过顺遂,招招皆恰好落入自己的陷进,却偏偏无端让人觉得步步失算。
“!”
未等夏夷则推敲出沈夜深意,最终的局面就出现在了眼前,沈夜以一目险胜,黑白棋子相互交错,留下大片空白,掩去刚才不见烽火的刀光剑影,不见血泪的谋略算计,剔透的棋子映着惨淡灯光,恍若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厮杀,满盘死棋,只余下寥寥几颗活子。
夏夷则只觉寒意涔涔,胆寒心惊,抬头蓦地看向沈夜,只见沈夜疲惫的垂着眼,揉着太阳穴,全然不见局中的凌冽和魄力。
“我输了。”
夏夷则低下了头,输的心服口服,对弈不止是简单的棋艺切磋,也是智谋,毅力和胆识的比拼,开局他以小计略取胜算,一度将沈夜逼入绝境,却未料到沈夜竟以半局棋子做饵,只为换得一目险胜,其谋之深远,其弃之决绝,其魄之过人,远在夏夷则之上。
“那我就赢了吗?”
沈夜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惫,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放佛真的经历了一场厮杀,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惨烈换得如此结果,当真值得?”
夏夷则愣在当场,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他从不曾料到沈夜会是这个反应。
沈夜抬眸凉凉的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得极尽苍凉,只听沈夜继续道:“弃子无生,活子方存,这世间其实很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说对吗?”
夏夷则沉吟了片刻,才郑重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既然想赢,那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未尝不可,成王败寇,自不必纠结于此等细枝末节。”
“呵。”
沈夜轻笑了一声,看向夏夷则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拂了拂衣袖,沈夜道:“你走吧。”
夏夷则离开之后,药效使沈夜渐渐困顿了起来,和衣躺在床榻上,头不知从何时起胀痛的厉害,揉着太阳穴,沈夜倦倦的闭上了眼睛。
沈夜做了一个梦,梦中是铺天盖地的黄沙,鲜红如血的太阳挂在沙丘之上,将天地镀上一层血色。他走在无尽的沙漠中,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携卷着浓重的血腥之气,直呛得人心肺俱焚,他想要呛咳出声,却偏偏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去。
沈夜漫无目的走着,突然被东西绊倒在地,低头一看,是一具森森白骨,白骨的头颅上空洞的双眼仿佛在死死地的盯着他,无声的控诉着什么。
黄沙比太阳更为灼热,像是燃烧的火焰,沈夜鬼使神差的拿起了那颗头颅,就在那一瞬间,那头颅变出了血肉,头颈断处淌着鲜红的血液。
头颅一张一合的用焦急的语气说道:
“师尊,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即便是蝼蚁也只能活一次,永不重来,我们怎能为了我们一族的生存而去掠夺夏朝百姓的性命!”
“弟子……弟子一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夏朝乃礼仪之邦,兼爱崇和,流月若能降归夏朝,作为属国……”
“……师尊,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师尊!请师尊三思。”
沈夜想要辩解,想要质问,想要呼喊,嗓子却犹如被人掐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再没有人比沈夜更熟悉他手中头颅是谁,那是流月现任族长,沈夜的嫡传弟子谢衣的容貌。
谢衣的头颅说着说着落下了两行血泪,随后神色一冷,冰冷的声音中含着无尽恨意,血泪滑落到沈夜手里化成了两颗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
头颅消失了,白色的琉璃棋子映出了谢衣的面容,谢衣张着嘴在无声的质问他,质问他明明是为了让族人更好的生存下去,为什么又让那么多族民丧生在异国他乡,质问他是不是将他视作弃子,所以杀了他。
“!”
沈夜霍然睁开眼睛,冷汗湿透了背脊,四周一片漆黑,沈夜只觉胸口锐痛难忍,盖着厚重的棉被熊皮,寒意却依旧砭入四肢百骸,蜷曲起身体,沈夜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咽下口中的腥甜,任由自心底涌起的酸涩席卷全身,沈夜闭了闭眼,将梦境和往昔不能触动的回忆重新埋葬在心底最深处。
皎皎云中月,皑皑原上雪,天地共一色,万籁人不觉。从梦中惊醒之后,沈夜睡意全无,酒兴突起,去酒房拎了坛酒便提着行走在雪地里,漫无目的。
大雪初霁,圆月盈满,天地朗清,寒风消音,沈夜信步而行,雪漫过皮靴,浸湿了拖曳在地的裘衣大氅,在雪地上留下一行印记。
一棵胡杨树突兀的映入眼帘,遒劲的树枝上落满了白雪,粗壮的树干投下一片阴影,沈夜驻足在胡杨树下,注视了良久,随后轻轻一跃,拂去枝上冰雪,靠坐了上去。
辛辣而冰凉的酒水从口中流入肚腑,灼升起让人眷恋的暖意,沈夜对月而饮,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苍天怜顾,想来还有明月相伴,看来终不至于太过落寞。
“大祭司好雅兴,不知在下可有幸共饮?”
一道清朗的声线在树下响起,沈夜手一松,酒坛径直从树上掉了下去,夏夷则稳稳的接在怀中,仰头灌下一口,这酒是寻常人家酿制的米酒,残存着苦涩之味。扫去横卧地面的胡杨树干上的冰雪,夏夷则也靠坐了下来,两人一上一下,一朝南,一朝北。
“好喝吗?”
“差强人意。”
夏夷则又仰头喝了一口,抬手将酒坛重新扔给沈夜,沈夜接住后也仰头灌了一口,确认道:“只是差强人意吗?比起未央宫麒麟殿中的琼浆玉露,怕是难以下咽才对。”
“如今身处胡地,自然比不得以前钟鸣鼎食。”
“我记得你们夏朝有个圣人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呵,夏朝当真是物饶丰富,地大物博。”沈夜似有几分醉意,低沉呕哑的语气中带着嘲讽,“苍天当真厚此薄彼,哪像我们流月,土地贫瘠,种不出稻米粟叶,连想喝一口这犹带苦涩的酒,都得用鲜血去抢。”
“……”
夏夷则没有接口,接住再次被扔下来的酒坛,闷声不吭的喝着,来流月一年多,他早已了解这片土地是多么的荒凉与贫瘠,哪怕是必需的盐,除去抢掠所得,都必须用真金白银去边境的黑市交易。然而,这片土地上连能产出金银的矿脉,神祇都不曾赐予。
“我小的时候问过父亲,问他是不是神祇抛弃了我们,为什么让我们生活在这里,承受这么多的苦难。”沈夜望着明净的圆月,苍白的双颊透着不正常的血色,“你猜我父亲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
“父亲骂了我一顿,然后让我背着弓箭和盐巴,把我扔在了草原上,他说,在我找到答案之前,不许回族里。”
“……”
举到唇边的酒坛重又被放到了膝上,夏夷则忍不住抬头看向沈夜,却只看到半个高大而宽阔的背影,映着身后一轮明月。
沈夜抓起旁边树枝上的冰雪,吃到嘴里,待冰冷的雪在口中化作水后,继续道:“我一个人在这片草原上生活了一年,你知道吗,别看这大雪寒冷砭骨,你把它堆起来,做个窝,里面却出人意料的暖和。渴了,捧一抔雪吃,是甜的,比我吃过……”
“你找到答案了吗?”
夏夷则出声打断了沈夜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夏夷则不想听下去,他一点都不想了解,一个孩子要怎样独自一人在这片草原上熬过一年,熬过这样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
“找到了。”
说着,沈夜的眼神变得出奇的明亮,熠熠生辉,折射着皎洁的月光,“因为我们是苍鹰的子民,苍鹰在幼鹰小的时候,会将它扔下悬崖,让它学会飞翔。而我们烈山族人便是被神祇扔在这片土地上的孩子,让我们在这艰苦的绝境中,自志不移,砥砺前行。”
“我们不需要肥沃的土地,无尽的物产,苦难炼就我们刚健的体魄,顽强的毅力,坚韧的品质,我们血液中流淌着不屈的热血,我们是草原上骁勇的武士,是这片祖先留给我们的土地上的王!”
夏夷则维持着仰望的姿势,凝视着沈夜,对这个人,这个民族,肃然起敬,圣人尝言死于安乐生于忧患,然而比生于忧患更难的,是安于苦难,这一刻,夏夷则突然明白为什么汉族与这个民族对峙千百年,却始终无法将他们彻底打败。
对于苍鹰的信仰,让这个民族凶猛如鹰,坚不可摧,锐不可当。
酒坛中的酒在不知不觉间被悉数喝尽,深夜的寒意被隔绝在米酒蒸腾起的热气中,哈出一口白气,夏夷则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问道:“大祭司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些?”
低头和夏夷则目光相交,沈夜笑了笑,总不能说他知交零落,以至于这些埋在心底的话,除却他,再无人可与诉说?
“想说便说了,没有什么为什么。”
“……”
明明酒已经喝空,月也渐渐西移,夏夷则没有走,沈夜也没有动,夏夷则依旧靠坐在树下,朝着南面,沈夜则靠坐在树上,朝着北面,相坐无言。
旭日东升,朝霞妍丽,无垠草原,素裹银装,分外壮丽,两人就这样坐到了天明。
“天亮了。”
“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