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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Our Farewell ...

  •   沈佳最终没有挪地方,也没有离成婚,因为她死了。
      她在一个月圆之夜,在一家酒店的临江客房,吃过量的安眠药死了。
      在那个夜凉如水的晚上,窗外一片光华,月在中天,莹光灼灼,江水缓缓流去。从远处奔来的风惊碎了浅浅江中玉,迷醉了层层窗前纱。
      离寺下山的月夜山间路上,贞观将她的痛苦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空旷寂寥的夜空下,沈佳将她的生命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沈优知道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上课时,手机在包里震动,她没有理会,专心地把老师讲的考试要点一一划出来。但它并不停歇,一直持续着震动。课间,她拿出手机,浏览了一下来电显示,皱起眉头,再看了看发过来的信息,大脑一下子空白了。
      □□源发现沈优不太对劲,问:“优优,你脸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曾晓梅也关心地说:“是啊,怎么了?”
      沈优嘴角动了动,轻声说:“有人发信息来,说我姐自杀死了。”
      齐娟不相信,嘟囔着:“今天又不是愚人节,哪个王八蛋开这种玩笑?”她一把抢过手机,屏幕上的信息为“你姐自杀身亡,速来市人民医院”。她按上面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问了几句,怒火的表情转为惊谔,放下电话,结巴地说:“优……优,那……那个人说是你姐夫,说你姐姐昨晚在酒店吃安眠药……自杀,今早被发现送到医院,已经抢……抢救无效,叫你赶紧去医院。”
      “那还等什么?走啊!齐娟,你赶紧跑去找的士;晓梅,你负责收拾东西和请假;我陪优优去洗个脸,然后我们在学校大门集合。”□□源扶起沈优,明知道说得这样有板有眼,多半不是假的,还是安慰一下,“也许不是真的,也许情况没那么坏,我们去医院看看,求个心安。”
      “哦。”沈优机械地点点头。

      出租车开到医院门口,忙中还是生乱,曾晓梅把大家的书包都托付给同学带回去,她们身上都没有带钱包。沈优慢吞吞地从裤兜里掏出钱来,认真地对司机说:“谢谢,叔叔。”
      三十不到的司机很懂得看人脸色,没有跟她计较,反而憨厚地劝说:“小姑娘,天底下没有过不了的坎,看开点吧。”
      等了好一会儿,电梯门终于开了,沈优被人群挤进了电梯。她木木地盯着前面的后脑勺,环境越来越拥挤、声音越来越杂乱,慢慢地她的头脑混沌一片,再慢慢地她似乎失去了感知的能力,看不见、听不到,周围的一切变轻化淡,最后成为虚无。
      是不是世间所有的东西终究要归于虚无,例如曾经存在而终将消失的生命。
      是她吗?眼前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被白布覆盖的躯体,那耷拉的眼角可曾眉眼弯弯地看过自己,灰白的嘴唇可曾温柔地呼唤过自己,瘫放着的双手可曾给过她温暖的怀抱?
      沈优跪坐在病床前,把头侧靠在床沿,闭上眼睛,用手去触摸,轻轻地、柔柔地,生怕惊扰了睡美人。
      “In my hands,a legacy of memories. I can hear you say my name,I can almost see your smile,feel the warmth of your embrace. But there is nothing but silence now. Around the one I loved,is this our farewell……”她唱得很柔情,嗓音不算完美,但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词都溶化到心里面去,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源动容地问:“她在唱什么?”
      与沈优一起选修《现代西洋音乐》的曾晓梅红着眼睛,带着哭腔答道:“《Our Farewell》,荷兰乐队Within Temptation的作品,歌曲是诉说与爱人的离别,是一首情歌。但因其哀伤感染力高,也用于对亲人的哀思。”
      曾晓梅说完,三人都垂下眼皮,沉默地擦拭着泪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们可怜的舍友。她们都是20出头的年轻女孩,家庭是否美满幸福姑且不论,但起码双亲俱在、亲人安稳,何曾经历过这种亲人离逝的悲伤场面?她们都知道沈优的家庭基本情况,姐姐沈佳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现在连这个唯一的亲人都不在了,这真叫人情何以堪!

      沈优醒过来,望着白白的天花板,大脑处于迷糊的状态。
      “阿韵?”
      张玉韵凄凄地哭道:“优优,你可真的担心死我了。我听他们说你不哭、不说话,一直跪着唱歌,唱了很久很久,谁也制止不了。直到医生给你打了镇静针,你才睡着了。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去S市,这样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了……”
      “我为什么要哭?”沈优呆呆地问,“这是哪里,你怎么在这?裴定凯、许立文,你们两个怎么也在啊?齐娟她们呢,我不是在上课吗?
      “啊?”张玉韵愣了一下,扑到沈优的身上,“优优,你不要吓我,你不记得了?佳姐她……她自杀死了。”
      “胡说!”沈优厉声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许立文按住她的愤然而起,安抚道:“没事,没事,只是一个玩笑。”然后拉开张玉韵,悄声说:“她可能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先不要刺激她。”
      “哦,我想起来了,哈哈,是有人开玩笑啦。”沈优拉着张玉韵的手,怕她不信,“玩笑来的。你看,立文都说是玩笑了。”
      裴定凯肯定地告诉她:“你姐真的死了。”
      张玉韵制止道:“算了,迟一点再和她说吧。”
      “优优,躲避不是好办法。”裴定凯双手固定着沈优左右摇摆的脑袋,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神坚定,态度坚持,“那不是玩笑,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姐姐去世,我们都很难过,但我们要接受现实。打起精神来,要哭要闹都随你,就是不能逃避。”
      “她不是你的兵,要教训人回你部队去!”张玉韵怒道,“她都这样了,你还那么直接?太残忍了!”
      “隐瞒能让人活过来吗,慈悲能让她振作吗?”裴定凯低喝道。
      平时对他素有几分惧怕,刚才一时急起来才会顶撞,现在被他冷冷的目光一扫,张玉韵要说的话也吞回肚子里了。
      许立文没有掺和到争执中,他坐到床沿,搂着沈优,柔声说:“优优,难受就哭出来吧。”
      沈优用力推开身边所有人,一下子把头缩进了被子。很快被子给裴定凯拉了下来,她紧紧地扯着被子,惊恐地望着裴定凯,喃喃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许立文哄道:“好,好,不是真的。”
      裴定凯把一张纸放在她面前,“这是你姐的遗书。”
      许立文想收起来,但沈优已经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了。这张纸是复印副本,内容不多,字迹很清晰。
      “小优,对不起。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本人所有的财产全部归属沈优)——沈佳”
      她不死心,拼命地摇头,呼吸急促,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不是的,不是真的。不是的,不是真的……”喊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声音越来越小,一脸倔强慢慢地瓦解,僵硬的身体渐渐无力,一点点软化成水。
      良久,她合上双眼,泪流不止,终于认输了,“怎么可能真的……真的……”

      往后几天,沈优住到姐姐生前的住处,古家的那套房子。从医院回来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一条深紫的围巾,一件粉紫的衬衣,还有一条浅紫的西裙,在为数不多的衣物中,就有三件紫色的衣物。原来姐姐和自己一样是喜欢紫色,那么明显的事实,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知道,终究是自己对姐姐不甚关心。沈优将姐姐的衣物一件一件轻轻地放平,细心地叠放整齐,然后放进大行李箱。
      证件、证书、相片,无一不证明沈佳也曾那么的意气风发。沈佳在十五岁前是独生子女,享受着父母的所有宠爱,相貌娟好,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代考上名牌大学,有一个体贴温柔的男友,这样得天独厚的女子在性情上有些娇纵也是可以理解的。被分配回M城、父亲去世、爱人绝情离去,生活的大浪一个个接踵而来,打得她满头满脸都是水、满身满心全是悲。起初她不认命,认真工作,努力生活。然而在只需要循规蹈矩的国营单位里,她做什么都被视为不合时宜,碍手碍脚,锐气也消减成空。对于婚姻,她有自己的要求,也有很多选择,挑来捡去才发现青春将逝,最后不得不定下一个看起来还过得去的男人将就一番。就这样,她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成为众多家庭主妇中的一个,生活平稳,面目模糊。只可惜,就连这种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生活,她也再过不下去了。
      捧着自己送给姐姐的那本书,起了毛的书页上写了不少评论,字句行间透着淡淡的伤感。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不是都已经看清楚、看透切了吗?为什么还要走上绝路?到底是怎样的悲凉让姐姐绝望到要放弃生命?沈优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浑身无力。

      门外,张玉韵又是悲伤又是担心,她算是最亲近、最了解沈优的人了,但有时连她也猜不透沈优心里想什么。她没敢敲门,伏在门上细听,静静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在房间呆了大半天,晚饭时间,沈优终于打开了房门。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属于沈佳的东西又重新收拾到行李箱里。
      “等到暑假,我把东西送回家里。”沈优轻轻地说。她口中的“家”指的是M城的沈家旧居,只有那里才是她们姐妹俩永远的家。
      她话不多,吃得也不多,跟平常好象没有什么区别。她不再走进沈佳的房间,也没有再哭,静静地坐在阳台,咬着指甲,咬完一只手指换另一只手指,面无表情的样子说不清是平静还是漠然。
      张玉韵更是提心吊胆,沈优表现得那么冷静和理智,十足象沈佳小产后初期的模样。沈佳这样乐观开朗的人都会去自杀,心思一向九曲十八弯的沈优可难不准会出什么事。想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冷颤,打起精神时时守沈优身边。

      接下来就是办后事了。
      沈佳,小人物一个,身后事本来简简单单即可。但沈优为姐姐开了一个追思会。在很多老人家心里,自杀不是善终。一个自杀的名头,纵使是当事人无限的哀伤,也能衍生出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她不忍见一个如此美好的姐姐在过了不甚美满的人生之后,还要留下一个所谓不体面的名声。所以,她请来张家和叶家的长辈、姐姐生前的同事好友等。大家在白色花饰、浅紫纱幔布置的灵堂内默默地怀念这一位早逝的红颜。路是沈佳她自己选择的,无论多不赞成,此时都只好祝福她在别的空间生活得更加幸福快乐。
      到医院办死亡证明、到派出所注销户口、布置灵堂、接待吊唁人员等等事情,在沈优的坚持下,事无大小绝不假手于人,均由她一一亲手操办。所有的事,她都处理得非常得体,无论是M城来的张叶两家的长辈代表,还是沈佳的同事好友,都觉得她是一位懂事又坚强的年轻女孩。
      至于陈维的声泪俱下、痛不欲生,她完全视而不见,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委托许立文介绍的律师发了一封律师信,限其在十天内将夫妻财产中属于沈佳的所有部分进行遗产交接。最近三个月的财产变更必须记录在案,以便查证是否属于非法财产转移,逾期不进行遗产交接或者记录有遗漏、不详尽则向法院提出财产诉讼。
      其实,有些事情不必急着做,完全可以等到悼念仪式和遗体火化之后才处理的,比如注销户口和发律师信。但沈优不能容忍姐姐的名字作为户主“配偶”在陈家户口本上多呆一天,相信这也是姐姐的遗愿,所以她在灵堂上烧了那张注销户口的回执以慰芳魂。至于发律师信,姐姐说过“不是我的,我不强求;是我的,我不会放弃”。以前有姐姐在他身边,不和他计较,现在岂能容他逍遥快活下去?先发封律师信,让他胆战心惊,省得来到灵堂污了地方。

      虽然办起事来头头是道,但在火葬场里,沈优还是哭了。
      吊唁完毕之后,遗体将送进火化炉。沈优看着这具曾属于姐姐沈佳的躯体,下唇被咬出一道深深的唇印,双手合十,缓慢地将她在这世上最后一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送进人间大火。
      “沈佳,5号炉。”火葬场工作人员把5号炉的铁牌子交给了沈优。
      在这里,无论生平多少事,千娇百媚还是英雄豪杰,平民百姓还是高官富豪,一个躯体最终换成了一个黑不溜秋的铁牌子,犹如在超市寄存包裹一样。只是在超市寄存包裹,用牌子可以拿回原来的包裹;在这里,铁牌子换回来的是——骨灰。
      关于这个铁牌子,沈优不算陌生,很多年前,领取骨灰的凭证比现在落后,只是一个黄黄旧旧的木牌子。那时候,姐姐带着她,她还是小小的人儿,也不太懂什么是火化,但凭着直觉,死死地拉扯着父亲的衣角,不肯放他进火化间。姐姐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分开她的手,她大哭不止,就着姐姐握着木牌子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多少年了?快十四年了吧,如今木牌子换成了铁牌子,牌子背后的那个人竟换成了当年那个打点一切的妙龄女子。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有工作人员出来通知:“5号炉可以了。”
      火化之后,火葬场的规矩是要亲属亲自到火化间确认骨灰无误后,由亲属亲手将骨灰装进骨灰盒。沈优捧着骨灰盒默默地向火化间走去。
      许立文无比怜惜地道:“优优,你别去了,我们去就可以了。”
      张玉韵连连点头,“是啊,这几天你太累了,歇息一下,我去送佳姐吧。”
      沈优没有听见似的,脚步浮浮地往前走。她的身子几天就瘦了近十斤,单薄得摇摇欲倒,
      裴定凯一直都坚持让沈优去直面种种困难。但看到她这样子,他彻底缴枪弃械,拉住她,“别去了。”
      “放手!”
      她的声音很小,苦楚又决绝的表情让裴定凯心里猛得被敲了一记大钟,心酸酸疼疼,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她慢慢地走进了火化间,身后三人寸步不离。
      5号炉已经打开了,银白色钢板上铺有一层皑皑白灰。恍惚间,沈优又回到当年。那时她怎么也不相信慈祥的父亲竟化作一堆白灰,只顾着嚎啕大哭,收捡骨灰的事情全由姐姐去做。这一次,轮到她来送别姐姐了。
      沈优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继续跪在地上,打开骨灰盒,在工作人员的配合下把骨灰收拢到骨灰盒里。有几处骨灰粘在钢板上,一时下不来。工作人员抽出钢板,随手用旁边的棍子敲了敲钢板。钢板震了震,骨灰掉了下来,但还有一些粘在上面。敲打得太突然了,沈优没有拦住。眼看工作人员想再敲一下,她急急地用手挡住了,棍子一下子打在她的手上。她顾不上手上火辣辣的疼,把剩余的骨灰装进盒子后,再掏出一块淡紫的丝帕,细细地将钢板擦了一遍,把丝帕盖在骨灰上,最后合上骨灰盒的盖子。
      她把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为姐姐挑选的是和当年父亲的骨灰盒款式类似的方型褐色木盒。盒子硬硬的,硌得她胸口很难受,快透不过气来。十几年前的画面与现实的场景交错,多少年来与姐姐相依为命的一幕幕幻化成光影,虚虚实实。被抽离的感知能力一点一点地回来,头脑越来越清明,心头越来越重。
      这一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姐姐真的离开了。她张开原先咬牙紧闭的嘴巴,想呼吸一些空气,嘴巴才微张,一声低低的哀鸣再也掩饰不住。慢慢地,她放弃努力,放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张玉韵略略松了一口气,总算又哭出来了。

      其实,有的时候,笑也不一定比哭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Our Fare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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