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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三章 绸缪恩纪 ...

  •   “阿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捕雁人设网捕雁,捕得一只杀死,但它的伴侣脱网而逃,岂料脱网之雁盘旋半空悲鸣不去,最后竟自投于地而死。”

      天空中一双鸿雁正相伴远去,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我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看默默不语的阿青和她身后的一众侍婢、士卒,收起弓箭道:“今天已打了不少猎物了吧,回城吧。”

      将至公安城下时,我看到一支队伍正急急出城沿岔路走向相反的方向——是刘备的队伍。少顷,赵云率领一队士卒策马而来,及至近前,下马施礼道:“夫人,左将军特命末将前来护送夫人回府。”

      南郡之战结束不久,权即任命吴郡名士全柔为桂阳太守。刘备无法提出什么反对的理由,遂只得将此前因赵范叛逃而暂代桂阳太守之职的赵云调回。而我来到公安除了有一百戴刀侍婢贴身相随,另有五百吏兵“陪嫁”而至。于是赵云以其持重的人品被刘备委以一个重要的职务——掌管内事。便如此刻,我身边明明有这么多侍婢、士卒,赵云还是恪尽职守地要加以“护送”。

      “有劳子龙将军了。”笑了笑,我说,“不知左将军这般急匆匆的是去哪里?”

      迟疑了一下,赵云回道:“是去雷绪将军营中。”

      “哦”了一声,我没有再问其他,而是催马启行,“回府吧。”

      两天后是刘备生辰,五十整寿,自然操办得十分隆重。晚宴上刘备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被赵云扶回房中的——他自己房中。赵云派一名侍女前来告知,我对那侍女说了声“知道了”,想了想又问,“左将军无大碍吧?不然我过去看看?”那侍女打从进入我房中便战战兢兢,此刻更连忙回道:“左将军无大碍,夫人早些安寝便是。”淡淡一笑,我挥手让她退下。我房中的百名侍婢皆执刀侍立,刘备进入时尚且衷心凛凛,何况是她?而刘备既醉了酒,便更加要远离我这里的一片刀光了。

      刘备却醉得直到第二天还起不了床,从冷水盆里绞一条巾帕敷到他额头上,他依然闭着双眼,低低地:“子龙何在?”

      “子龙将军在门外,需要我唤他进来么?”

      听到我的声音,刘备猛地睁开眼:“夫人?……夫人几时来的?”

      “刚到,见夫君在闭目养神,就没让人通报。”

      瞬间的失态过后,刘备摸了摸额际的巾帕,很快露出一个笑容:“怎敢有劳夫人。”

      “夫妻之间,何必客气。”我亦笑了笑,“倒是夫君你,如何这般不爱惜身体?”

      刘备垂下目光:“心中悲苦,不觉多饮了几杯,让夫人见笑了。”

      “昨日乃夫君五十寿诞,大喜的日子,何以心中悲苦?”

      “夫人才智敏捷,刘备何以心中悲苦,夫人当真不知么?”

      我当然知道。

      两年前曹操南征,一为荆州,二为刘备首级。彼时刘备被打得丢妻弃子,几乎要远窜交州。而今曹操明明已大败而走,此消彼长,自己的势力明明正不断壮大,刘备却惊讶地发现,他正被人有计划地一步步困死。

      说到底,公安不过一弹丸之地,但观其周边,北面有周瑜强势坐镇江陵,西面是黄盖任太守的武陵郡,东面是赤壁时即被周瑜拿下、如今又成为其奉邑的下隽、刘阳、汉昌、州陵四县,甚至就在公安西南、刘备的眼皮底下,亦有周泰屯兵于岑地。本来南面尚有一阙口,可随着全柔被任命为桂阳太守,这唯一的阙口亦被堵死了。一切正如周瑜此前所言——刘备,他动不了!

      这还不算,就在上个月,权徙步骘为交州刺史、立武中郎将,领武射吏千人南行接管交州。两年前刘备走投无路之下还可远窜交州,投奔他的朋友苍梧太守吴巨,事到如今就连这条后路亦眼睁睁被切断了。

      本来以刘备旧有的兵力,公安一地尚可勉强安置。可雷绪的数万部曲的到来一方面虽令刘备实力陡增,另一方面却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最起码的,这几万张嘴总要吃饭吧,可公安这弹丸之地所产的粮食根本供养不起这么多人。雷绪所部啸聚山林多年,绝非温良恭俭之辈,一旦因填不饱肚子而发生哗变,届时根本无须周瑜动手,刘备大事去矣。面对这般危局,试问刘备如何能不毛骨悚然,心中悲苦?

      将刘备额上的巾帕重新在冷水中绞过、敷上,我不动声色地问:“莫非府库中军粮吃紧?不然我写封信给兄长,借调些粮食过来?”

      刘备摇摇头:“此可解一时之困,却终非长久之计。”

      “何为长久之计?夫君可有擘画?”

      “借地。”

      “借地?借何处之地?”

      “向周太守借南郡数县之地,夫人以为可行否?”

      一点一点,我笑出来,又一点一点收起那笑容:“夫君是嫌周太守当初所给地少?”

      “不敢。只是孙刘两家既为盟友,而今又结为姻亲,便是看在夫人面上,周太守或许也该通融一二。”

      “只怕未必。”我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冷下来,“便是他肯,他手下的将士也未必肯。——南郡的土地浴过他的血。”

      “试着争取一下吧。”沉吟片刻,刘备说,“不试试如何知道呢?”

      江边渡口,刘备登船前,特意转过身来向我道别。

      “夫君真的要去么?”看着他,我又一次问。

      慢慢地,刘备露出一个笑容:“夫人真的不去么?”

      许久之后,大江之上只余白茫茫一片,我却依然伫立在江风中,静静地一动不动。

      一双鸿雁掠过天际,正相伴远去。用目光追随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我忍不住想:它们会是数天前的那一双么?

      不,应该不是了,我告诉自己。数天之隔,可能已隔了一个轮回。就如同,一江之隔,可能已隔了一个世界。

      毫无悬念,刘备没能从周瑜那里讨到半点便宜。归来后沉寂了几日,他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亲自前往权目下的屯驻地京口,以“绸缪恩纪”之名,向权行“借荆州”之实。

      ——是的,他要的不再是一县、一郡之地,而是整个荆州!

      诸葛亮强烈反对,认为此行太过冒险。但刘备不为所动,坚持启行。

      “夫君真的有把握说服家兄舍弃周太守,而将荆州交予夫君都督么?”

      “看来夫人亦已认清当下形势,那又何必有此一问?周太守不打算让我在荆州与他共存,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京口走上一遭,不是么?周太守既强硬如斯,那么他与我——哦不,是我和夫人,哪一方能继续安居荆州,尊兄怕也只能二中择一了。”

      我的密信已先于我和刘备的座舰到达京口。权保持了应有的“矜持”,我们甚至没能直接前往京口,而是被安排在秣陵暂歇。当然他有很“正当”的理由——去年十二月曹操自淮南撤兵后,因担心江滨诸郡县为我江东所略,遂征令当地百姓向中原腹地迁徙。但百姓们心怀故土,不乐迁徙,惊惧不安之下,庐江、九江、蕲春、广陵的十余万户百姓涉江东渡,尽皆逃来江东。十余万户人口,在这凋敝的乱世,实在是个令人垂涎的数字。然而收容这些百姓需要做很多工作,所以权的忙碌实在无可厚非。

      前来迎接我们的鲁肃,左右无事,刘备便在鲁肃陪同下游览秣陵风光。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京口依然没有消息传来。到了第九天,当我独自留在驿馆中时,一个令我大感意外的人出现了。

      “谁?”我望着进来通报的阿黛飞红的双颊,“陈霆?”

      “是,陈将军便装前来,说有要事禀报郡主。”

      “快请!”我对阿黛说,同时不忘吩咐,“派人去驿馆大门外守着,若左将军归来,务必提早通报。”

      “是!”

      随着阿黛受命离去,陈霆大步而入:“拜见郡主。”

      “陈将军怎会来此,莫不是周都督出了什么事?”

      见我面露忧急,陈霆忙道:“大都督一切安好,郡主尽可放心。”

      暗暗松了口气,我不由疑惑道:“那么陈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顿了顿,陈霆从怀中取出一封奏疏:“这是大都督上呈吴侯的密疏,特命末将送往京口。”

      我愈发疑惑起来:“既是上呈吴侯的密疏,为何送来我这里?”

      “只因大都督有言,此疏须先呈郡主过目。”

      心头猛地一震,在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后,我慢慢伸手接过密疏——

      “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徙刘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再分关羽、张飞二人,各置一方,使如周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三人,俱在疆埸,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慢慢地,我垂下眼帘,在合上奏疏之后。

      不得不说,周瑜简直看透了刘备!对于一个出身贫寒,早年却喜爱狗马、音乐、华服的人来说,这些喜好即使会因他壮志在怀而暂时收敛,但在某种特定的契机下,还是极易被重新唤起,继而使其沉溺其中。刘备已经五十岁了,厮杀半生而落魄始终,一旦置身于高堂华屋,珍玩满目,莺燕环绕,天长日久之下,他的抵御能力究竟有多强,实在令人怀疑。就像他如今已是左将军之尊,但少时织席贩履的经历仍使他具有结毦的习好。我曾亲眼见他编织一只髦牛尾,引得诸葛亮直言道:“明将军当复有远志,但结毦而已邪?”而接下来,一旦成功地将刘备软禁为人质,则可以刘备的人身安全为要挟,将关羽、张飞分而治之,并迫使二人随周瑜四方征战。周瑜本来并不看好“孙刘联盟”的前景,可事到如今,当他意识到联盟的存续已成定局,竟极富机谋地转变了策略——既然甩不掉,那就尽最大可能地加以利用好了!

      “疏中所言之事极为机密,想必只有周都督和他的几位心腹干将知晓吧?”垂目沉默良久,我问。

      “是。”

      “如此机密,却先呈我过目,就没有人担心我会将疏中内容透露给刘备么?”

      “有。”陈霆坦诚道,“但大都督说:郡主不会。”

      再度沉默良久,直到沸烈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我再问:“那么,他是希望我从中予以配合么?”

      “不。”

      “……那他是?”

      “大都督不需要郡主做任何事,他只是想让郡主知道,仅此而已。”如我般沉默良久,陈霆低低道,“无论如何,刘备如今的祸福安危与郡主息息相关,大都督虽未置一语,但陈霆猜测,他或许只是顾及到郡主的感受,不想郡主对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无所适从。”

      “郡主,左将军一行已至驿馆巷口!”倏忽间,阿黛推门入禀道。

      “阿黛,你带陈将军从后门离开。”

      “是!”

      “阿青,随我到驿馆大门外迎一迎左将军。”

      “是!”

      起风了,三更的更鼓声随风回荡在空旷的夜里,我静静躺着,难以入眠。

      “夫人睡不着么?”

      耳边突然响起刘备的声音,心狠狠跳了一下,我咬唇平复住呼吸:

      “夫君也睡不着么?”

      “是啊,明天就是来秣陵的第十天了,未料此行前景如何,心中有些忐忑。”

      “夫君戎马半生,也会心中忐忑么?”

      轻轻笑了一声,刘备意味深长地:“若在尊兄或周太守的年纪,我是断断不会承认自己心中忐忑的。如今不同了,如今的我懂得示弱。大概只有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明白,有时候,一味恃强只会伤人自伤;惟有懂得示弱,方能福运长久……”

      第二天傍晚时传来消息,权邀刘备前往京口相会。

      他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了么?还是……

      我的心忽然有些乱。

      盛夏阳光酷烈,照得人目眩。可立于阶上等候的权却是那样一个夺目的存在,以至于刘备看到他时,竟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玄德公!”

      “孙将军!”

      “幸会!”

      “幸会!”

      权降阶趋前,含笑向刘备致意。然后他转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半晌,唤道:“妹妹。”

      权与刘备携手进入大堂与孙氏宗亲见面,令我惊讶的是,不过数月之隔,孙登的生母李氏竟已因急病去世,权将登儿交给了徐嫣抚养。然后有人告诉了我另一个消息,堂兄孙贲病重了,权已派人星夜赶赴南昌,此时距离权以雷霆手段处置孙辅,尚不足两年。将登儿抱在怀中,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便在此时,孙桓走过来满怀关切地道:“姑母在公安可还适意?若有人敢欺负姑母,侄儿再长大些定不饶他!”孙桓是族兄孙河的第三子,今年刚满十三岁,六年前其父遇害于妫览、戴员之乱后,权便将他接来身边,悉心教养。而这孩子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已是仪容端正,博学强记,常被权称赞为“宗室颜渊”。“姑母很好,桓儿放心。”将登儿交还给保姆,我抬手整了整孙桓的衣领,笑着道,“不过姑母倒真的盼望桓儿快些长大!”

      之后是盛大的宴会,宴罢权邀刘备别室相谈。来到后宅,我正拉着晴儿上看下看,之前派出打探消息的阿青归返,附在我耳边低声告诉我,吕范亦有密疏至京口,请求扣押刘备。

      夜间又是宴会,但见权与刘备推杯换盏、豪饮欢畅,无法从表面上判断出二人下午相谈如何。酒到酣处,权甚至“锵啷”一声拔出长剑,起身拉刘备至场中对舞。宴会行将结束时,已醉眼朦胧的权拖住刘备的手,笑着道:“玄德今夜暂且在府中后园歇息,明日不妨与妹妹搬至北固山别苑小住。北固山横枕大江,风光绝美,玄德定然喜欢。”

      “夫君似乎与家兄一见如故?”将亦已醉得脚步虚浮的刘备扶上床榻坐定,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微眯着眼,刘备淡淡一笑:“孙将军形貌奇伟,懿度深远,确教人一见难忘。”

      斟一杯茶递至他唇边:“那么,想必你二人相谈甚欢?”

      一只手接过茶杯,他却用另一只手握住我递杯的手:“郎舅之间,自然相谈甚欢。”

      仰首间他将一杯茶饮尽,却不将杯子递还给我,只握着我的手笑:“夫人其实是想问,尊兄有没有答应借荆州之事吧?”

      倏地抽出自己的手,我淡淡地:“是。”

      复朗声一笑,他径自起身又斟了一杯茶饮尽,“夫人垂问,我一向知无不言,夫人又何需兜圈子?”他回身笑望着我,“借荆州之事,尊兄既未答应,亦未拒绝,只说明日与众臣商议。夫人可还满意?”

      晨起梳妆时,我忍不住反复细思权昨日所言。他让刘备与我去北固山别苑小住,究竟作何打算?北固山横枕大江,形势险固,一旦上得山去,只消一队人马于半山横截,便再难下来了。莫非他已下定决心采纳周瑜、吕范的谏言?

      “左将军现在何处?”

      “在湖心小亭。”阿青回答,“阿黛已过去盯着了。”

      刘备昨夜明明酒醉,今晨却早早起身,总让我心里不踏实。

      莫非他意识到了什么?执梳的手缓缓握拢,梳齿嵌入指掌,微微疼痛。

      “郡主!”心突地一跳,却见阿黛疾步而入,“禀郡主,左将军似有意即刻启行离开京口,返还公安!”

      “什么?!”

      “适才奴婢假装去亭中送茶,却听左将军对赵云说:‘孙车骑长上短下,其难为下,我决不可再与之相见。’”

      “啪”的一声,手中木梳一折两段。几乎与此同时,刘备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夫人,我可以进来么?”

      “夫君有事?”将断梳藏在袖中,我不动声色地望着推门而入的刘备。

      刘备的脸上却现出一丝凝重:“家中出了变故,须立刻赶回公安。请夫人快些准备一下吧。”

      “变故?”我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却不知是何变故?”

      “这个……”

      “怎么,事出隐秘,不便说与我听么?也罢,容我禀告兄长。”

      一个眼神,阿青已抢步欲出门去,不意刘备展臂一拦:“来不及了,夫人!”

      我的面容冷下来:“难道夫君的意思,竟是要不告而别么?!”

      “阿斗病了,”迎着我冷意逼人的目光,刘备突然道,“适才公安来人急报,阿斗突染时疫,命在旦夕!刘备年过半百,只这一点骨血,阿斗口口声声呼夫人为‘娘’,夫人便是不怜刘备,也不怜阿斗么?”

      仰首望着刘备,我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一个理由,我该如何拒绝?我能如何拒绝?哪怕被骗,也只能被骗得心服口服。何况——我向窗外瞟了一眼——赵云和他麾下士卒已“恭候”在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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