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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

  •   鲁肃来了,他是来接我回吴的。

      “公瑾,你可吓死我了!”一下船,鲁肃便执了周瑜的手,一面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面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道,“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许你再冒险掠阵了!……便是伤在右肋么?伤口愈合得还好么?”

      见鲁肃如此紧张,周瑜不禁莞尔一笑,眼中却闪动着温暖的光:“已无大碍,子敬放心便是!”

      “放心?你教我如何放心?便是吴侯也放心不下呢!伯潜先生!”鲁肃回身引一人上前,“这位伯潜先生医术高超,尤善医治外伤,此番特奉吴侯之命,前来江陵随侍公瑾左右。”

      “在下王渊,见过周都督。”

      “久仰先生大名,有劳了。”

      是他?我端详着面前这容貌清癯的医者,这个因治好了徐祚的腿伤而引起权的注意、继而颇得重用的医官。从前我只远远看过他几眼,若非今日相见,我几乎已将这个人忘记了。

      这时鲁肃走到我面前行礼道:“郡主一向安好?”

      “我很好,有劳将军记挂。”

      “郡主离家年余,吴侯甚是想念,故此特遣鲁肃前来奉迎郡主回吴。”

      “我也很想念兄长,是该回去了。”

      接风宴上,一向善谈论的鲁肃快谈豪饮,意兴高昂。是啊,他与周瑜这一对挚友已分隔年余,如今相聚,又是在大胜之后,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同一年前相比,鲁肃似乎消瘦了些,可顾盼之间那一份踌躇满志的意态却愈发分明了。赤壁之战破走曹操后,鲁肃先行还吴,听说权大请诸将迎接他,继而问:“子敬,孤持鞍下马相迎,足以显卿未?”鲁肃答:“未也。”众人愕然之际,鲁肃徐举鞭言道:“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徵肃,始当显耳。”权听后抚掌欢笑,此后便默许了这个新的称谓——至尊。

      “士元,请!”鲁肃显然亦十分欣赏庞统,但和甘宁一样,他坚决不允周瑜饮酒,连沾一沾唇也不允,周瑜望着他,便只是微笑。好在有鲁肃在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冷场,他在宣扬自己的主张时永远豪情满怀。终于,他提到了刘备,提到了“孙刘联盟”的价值,周瑜依然在望着他,也依然在微笑,只是眸心深处,终于不可避免地掠过一抹复杂神色。

      说来也真是蹊跷,去年十二月,南郡之战刚刚结束,年纪轻轻的刘琦竟一病而亡故。此后追随刘琦的荆州士人便转而支持刘备,推举他为荆州牧。刘备自领荆州牧的同时,向朝廷表奏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以主动示好,谋求平衡。

      只是刘备虽有州牧之名,却无州牧之实。为求得一块存身之地,他甚至不得不同周瑜——这个名义上是他下属的南郡太守协商。周瑜划出南郡长江以南、油江口周边的一小块地方给他,他遂将那里改名为公安,权且作为他荆州牧的治所。

      “公”者,平分也;“安”者,静也。只是双方能否相安无事地共处于荆州,实在难以逆料。同样是在去年十二月、南郡之战甫一结束之际,庐江雷绪竟率领部曲数万口投奔刘备!须知雷绪本袁术旧将,多年来与陈兰、梅成共雄踞于江淮间,一直是我江东的盟友。淮南一战,陈兰、梅成被杀,雷绪转投他人,固然有迁怒于我江东救援不利的缘故,但刘备手段非凡,亦毋庸置疑。除了雷绪,之前投降曹操的刘表吏士亦多有叛来投奔刘备者,刘备实力暴增,乃不争的事实。

      接风宴就这样在鲁肃的侃侃而谈和周瑜的默默无语中结束了。可当他们转入书房继续叙谈,争执,终于声闻于外——

      “公瑾!我知公瑾你心高志远,慢说刘备,便是曹操也不放在眼里!只是我江东初临荆州,人心未附;曹操在北,时思雪耻!刘备久在荆州,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与其盟好,一可借其威信,抚安荆州士民;二可多曹操之敌,自为树党。于我江东而言,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有百利而无一害?”周瑜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那刘备先从吕布,后事曹操,再投袁绍,皆不克终!行事如此,尚不足以令子敬看清其底色么?”

      “那不一样!我主何人?吕布、曹操、袁绍何人?怎可相提并论?况当日在长坂,刘备之众不当一校,计穷势蹙,图欲远窜,若非我主矜愍,施以援手,其早已为曹操所灭!刘备亦整领人物之主,便只为自家声名计,又安肯行此负信违情、德义俱愆之事?”

      “声名……”叹息一声,周瑜的声音益发疲惫,“刘备为人,重名,好名,但利益攸关之际,决不会囿于虚名!所谓联盟,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当初刘备主动前来结盟,乃至屈身为我所用,那是因他为曹操所迫,危在旦夕,不得不向我江东求助!而今曹操既已兵败远遁,复以何项利益许之?”

      一阵长长的沉默。站在门外的回廊下,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堵,一阵空。

      “子敬……”这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曾经涌动在周瑜眼底的复杂情绪终于一点一点漫向他的声音,“刘备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该不会毫无所察吧?……是荆州!他不但想拥有荆州牧之名,更想拥有荆州牧之实!”

      “若真能令刘备为我所用……”语声极度艰涩,鲁肃显然在经历着酷烈的天人交战,“若真能令刘备为我所用,何妨将荆州暂借与他?”

      “砰”的一声,是我手中兰草跌落地面的声音。这是鲁肃同船带来的一盆兰草,是晴儿送给姨父的礼物。半年前,小乔生下一个女儿,可周瑜远在江陵,便是心中思念,亦无从得见。晴儿在信中告诉我,这盆兰草是她从姨母和小妹妹居室前的花丛中挑选、移栽的,她要我转交给周瑜,他看到它,就像看到家,看到家中的妻儿,看到未曾得见的小女儿了。

      然而此刻,这盆兰草被我摔破了。与此同时,书房的门开了,周瑜向我望过来,鲁肃亦向我望过来,停顿片刻,他们的目光又向我身后延伸而去,回头时我才发现庞统站在那里,他似乎还未从方才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眉峰微蹙,他若有所思地看一眼鲁肃,然后便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植株没事。”捧起地上的兰草看了看,他对我说。继而挥一挥手,命侍从取来新的陶盆,重新栽过。过程中我将这兰草的来历述与周瑜,捧过重新栽植好的兰草,周瑜的唇边,终于现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一阵夜风拂过,像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拂动着廊外新绿的柳枝。柳梢之上,一弯半月悄然升起,像在等待另一弯半月。

      倏尔一阵笛音杳杳,悠悠而来,那音律清扬,音韵幽邈,在这清风拂月的夜晚,恰似素光潺潺,静静流淌,又似长风萧萧,绵绵无尽。

      侧耳聆听,周瑜静如玉山,直至一曲终了方徐徐启目,仰首望月,一时无言。

      “这笛声,可是令明府忆起某位故人?”一片静寂中,庞统的声音缓缓响起。

      收回目光,周瑜神色一片清和:“士元知晓此人是谁?”

      淡淡一笑,庞统漫声道:“‘风起西凉地,将军夜吹笛。’明府这位故人,可是西凉马孟起?”

      目光轻闪,周瑜微笑颔首,片刻后复凝目天际,目光越发辽远:“自寿春一别,倏忽十五年矣……”

      “然故人重逢,当为期不远。”眼望周瑜,庞统目光最终的落点却在鲁肃身上,“荆、扬一统,则可渐规巴蜀。得蜀而并张鲁之日,岂非故人重逢之时?明府,会让这一天来得太迟么?”

      我连夜离开了江陵,像一个逃兵一样。

      “不是说后天早上才……”

      “现在就走。”

      “可鲁将军他……”

      我望着阿青:“得知我已先一步出发,他自会赶上来。”

      船到巴丘时鲁肃赶了上来。“请鲁将军过船叙话。”靠岸落碇后,我对阿青说。夜幕渐渐垂下,覆盖了天地,与此同时岸上有一点灯光氤氲开来,像黑夜窥探世人的眼睛。听船上的士卒说,那是前方一座屈子祠的长明灯。

      屈子祠。纪山脚下也有一座屈子祠,蓦然之间,江陵决战那一夜我独自置身其中的凄惶与无助再度如潮水般向我汹涌袭来。耳边却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刘备颠沛半生,寄人篱下,若无宏图在胸,何以屡折不挠,一直支撑到今日?子敬啊,刘备其人深不可测,恐终不为人下。”——昨夜离开周瑜书房时,我听到他最后对鲁肃说。

      “值得么?为了刘备,与自己最好的朋友针锋相对。”

      身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若最终是为了江东的前途,那就什么都值得。”

      “哪怕是割土让地?你可知道,那片土地不光浴过他的血,更浴过万千江东儿郎的血!”

      “若能让他、让万千江东儿郎从此少流血,甚至不流血,那就值得!”

      霍然回头,我直直看着鲁肃,而他缓缓垂下目光,“诚如公瑾所言,所谓联盟,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欲人为我所用,必以厚利许之。我不管别人如何看我,也不管公瑾会否怨我,我愿不惜代价巩固联盟,固然是为了江东,却也并非全然为了江东。”他忽地沉默下来,半晌方低低道,“刘备的存在,于公瑾本身而言,亦未见得是坏事……”抬起头,他对上我不明所以的目光,“就在我来江陵前,至尊收到曹操的一封信。曹操在信上说: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

      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了一下,回过身,我抬手抓住船栏,整个身体的重心也倾向船栏,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用力,两只手竟轻轻颤抖起来。

      “郡主离家年余,有些事大概还不知道。”半晌,鲁肃重新开口道。

      我强自稳住声音:“家里出了什么事?”

      “当初赤壁战场胜负未分,孙庐陵遣人赍书呼曹操,事情败露,为至尊所执。”

      “什么?!”

      堂兄孙贲、孙辅一据豫章一据庐陵,曹操南征荆州前便曾着意拉拢,袭破荆州后,作为曹操的儿女亲家,孙贲心生畏惧欲遣子入质,后多亏朱治劝止。孙贲没有跨出的一步,却被孙辅跨出了么?

      “至尊念及孙庐陵乃骨肉至亲,只斩其亲近,分其部曲,对其本人只东迁幽禁。即便如此,孙豫章爱弟心切,还是拒命以抗,不承执事,几乎酿成大祸。”

      慢慢咬住下唇,我极力抑制住冲向喉口的悲楚:“所以呢?鲁将军是想说,哪怕至亲骨肉,也会变,也会背叛,也须防范么?”

      “不然呢?郡主有没有想过,当初若非孙庐陵所遣之人一念犹疑,将本应送与曹操的书信转呈至尊,而今至尊何在,郡主何在,江东基业何在?当彼之时一旦祸起萧墙,何来赤壁之胜?何来南郡之胜?何来江东今时之盛?韩非子曰:‘大臣得威,左右擅势,是人主失力;人主失力而能有国者,千无一人。’至亲骨肉如何?恩深义重如何?为人主者,其个人情感在大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为人臣者,他想不想‘震主’、会不会‘震主’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拥有这种能力,只要他拥有这种能力,就必须加以防范!为何?只因一旦人主失察,祸起心腹,非但身危,更致国倾;非但危一人之身,更危及千万人之身!”

      “而制衡,已经是一种最温情脉脉的防范了,是不是?”我忽然有些悲哀地插言道。

      “是。”

      “如果有一天功高震主的是鲁将军自己,你是不是还会这样说?”

      “是!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聪明仁智之主,方是我鲁肃愿倾心扶保之主。便是我主以天地为局,以鲁肃为棋,我亦无丝毫怨怼。智略过人如公瑾,又怎会不解其中之理?”

      再度抑制住冲向喉口的悲楚,一种无力感,却不可遏止地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我只是有点难过,”背对着鲁肃,我缓缓道,“那一年在居巢,他向你借粮归来时的兴奋神情,历历如在眼前……”

      身后再度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慢慢转身,鲁肃却蓦地转首避开我的视线,可这短短的一瞬间,我还是看到有泪光在他眼底轻轻闪动了一下。

      “公瑾有并吞中原之志,我向所深知。昨夜庞士元借笛曲述公瑾方略,我闻之亦深深感佩。既感佩庞士元与公瑾同心一意,亦感佩公瑾方略之宏大,气魄之雄强。可在我看来,公瑾的步伐迈得有些太快了,我很担心江东会跟不上他的脚步。当初曹操不听贾诩抚安百姓、徐待时机的谏阻,方破荆州便仓促东下,终有赤壁之败。而今主客易位,我江东如何能不吸取教训?”

      “可你就那么相信刘备么?”

      “与其说我相信刘备,不如说我相信刘备需要江东——相比于江东需要他,他更加需要江东!更何况……”又一次沉默下来,良久,鲁肃终是徐徐道,“若能于他肘腋之间钉下一枚楔子,那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郡主怎么不点灯?”

      也不知在黑暗中枯坐了多久,阿青走进来道。随着她将灯烛点燃,舱室内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她凝视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郡主是怎么了,竟然不告而别?大都督说好后日一早亲自送郡主的。”

      垂下眼帘,我弯起嘴角笑了笑:“他若来送,我怕自己就不想走了。”

      阿青离去后,我取出晴儿的信,最后读了一遍,放在烛火上焚毁。在信上,除了托付兰草之事,晴儿再三再四地叮嘱我说:

      “姑姑,二叔想要你嫁给刘备。姑姑,你千万不要回来。”

      酒,实在是个好东西。喜也好,怒也好,哀也好,乐也好,怨也好,几巡过后,便统统溺毙在酒液中,魂魄丝丝缕缕飘起来,化作一个绝美的舞伎,挥着柔曼的长袖,踏着轻快的节奏,在饮者脑海里一圈一圈旋转着,翩跹起舞。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我想我一定是喝多了,在这场权特意为我举行的接风宴上,我耳边竟嗡嗡回响起曹操的诗来。是的,我想我确实喝多了,因为我渐渐地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离开了身体在说话:“权哥哥,再干一杯!干!”

      仰起脖子,我咽下这杯酒,然后就趴在几案上了。半边脸贴在案面上,那凉凉的触感让我感到很舒服。我闭上眼睛,忽然很想睡过去——睡过去吧,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可是我怎么睡不着呀?一阵阵晕眩中,一幅幅往昔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着,飞快地盘旋,唱着歌儿。那画面里有父亲,有母亲,有策,有权,有翊,有匡,温暖、欢乐。可很快的,那一幅幅画面定格为一座座灵堂,父亲的,策的,母亲的,翊的,匡的,苍白、冰冷。我一个激灵又坐起来,下意识地却是用目光寻找权——只剩我们俩了,是的,一家人,我只剩下他,而他,也只剩下我了……

      “再来一杯吧,权哥哥!”此刻场中歌舞正盛,繁急的管弦声中,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笑嘻嘻地说。然后是步练师的声音响起,天籁似的:“小姑不可让至尊再饮了!医谚云‘思伤脾,忧伤肺’,至尊近来忧思过度,实在不宜多饮,还望小姑体谅兄长辛苦。”

      哈,终于有人要打破沉默了么?我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那我就自己干了这杯吧!”笑嘻嘻地再咽下一杯酒,我却觉得自己慢慢飘浮起来了,我飘浮到半空中蹲下,低头看着仍旧坐在那里的另一个我,看着厅堂中正用各式各样的目光注视着另一个我的诸人。

      这是一场家宴,家就是这个样子吧,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又添进来。去年八月间,几乎与周瑜的女儿出生同时,权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取名孙登。我看着孙登的生母李氏,看她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细细的纤腰不盈一握,她敛眉垂首地坐在末席,偶尔抬一下眸也是怯怯的,教人一望之下竟忍不住生出怜惜来。听说她本是柴桑行辕中的一名舞伎,难道是这一分惹人怜惜的情态吸引了权?不管怎么样,她生下了权的长子。

      然后是权年初新纳的夫人袁氏,说起来这还是一位旧识,她是袁术的女儿,袁耀的妹妹,袁雪。当年在皖城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果然出落成了一个雪肤花容的美人,我一直忘不掉彼时她纯净却冰凉的眼神。十年过去,我孙家竟会与她袁家联姻;十年过去,她的眼神深了,却依然冰凉。

      徐嫣没来,听步练师说,她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于是我便又将目光转向步练师,细细端详着她。她比初入府时稍稍丰腴了些,却益发娇艳了。是的,与徐嫣那种明晃晃耀人眼目的艳丽不同,步练师的艳丽是娇滴滴的,是润人眼目、沁人心脾的。特别是她展颜一笑的时候,颊边两个梨涡若隐若现间,温柔、甜蜜、贤淑、婉顺便统统漾出来,宛如两个漩涡将人卷进去,化成一汪水。

      此刻,她已将目光从另一个我身上移开,而重新转向权。她凝视着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却又带着一副必欲替他分忧解劳的决然。然后我发现,她的水样双眸里真的满满都是权,她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仿佛她只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与此同时权却在凝视着我——坐在那里的另一个我,眼中满溢着的,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场中歌舞已行至高潮,笙管声、笛声、鼓声、琵琶声、云锣声的层层包围中,一条条柔曼的长袖凌空飞舞,煌煌灯烛掩映下,那一条条长袖的阴影甩来甩去地印在他脸上、身上,仿佛一条条长鞭,抽打着他的脸、他的身……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然后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笑嘻嘻地问步练师:“兄长近来何以忧思过度?却不知忧的什么,思的什么?”

      “却是……却是和小姑有关。”

      “和我有关?这还不好办,作为唯一的妹妹,难道我有什么理由不为兄长分忧么?”

      “是关于小姑的婚事……”

      “莫非你们帮我定下了婚事?既然如此,你们难道不是应该恭喜我么,却忧个什么?”

      “本来是要恭喜小姑的……”略一停顿的工夫,步练师的目光忽然轻轻跳动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门口,徐嫣站在那里。

      这时候一曲终了,舞伎们纷纷退去,徐嫣于是缓步而入,她先敛衽向权行礼,然后转过脸,目光轻蔑地扫过步练师、袁雪,对于坐在末席的李氏,却是眼尾都不曾扫一下。

      “我是来向你讨杯喜酒吃的,小姑。”她转身面向坐在那里的我,“一年多前,小姑离家前夜曾来我房中吃过一杯茶。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这杯茶却是要用喜酒讨还回来的。”须臾静默,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不过虽说是喜酒,我却并不打算恭喜你。没办法,我和有些人不同,违心的话是断断说不出口的。小姑的这桩婚事,我实在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蓦然传来极刺耳的一声,吹横笛的乐工不小心吹破了笛膜,刚刚新起的乐曲骤然停下,空气凝固下来。

      “都下去吧。”终于,权发声道。

      慢慢咬住下唇,徐嫣站在原地没动。默默起身,袁雪施礼告退,而剩下的人们则像是被一连串的震愕打击得有些不知所措。

      “都给我下去!”

      猛然暴喝,权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一片窸窸窣窣的纷乱中,乐工、歌舞伎、侍者们迅速逃离这座厅堂。猝然酒醒的我亦从半空中直落下来,与一直坐在那里的另一个自己重又合二为一。

      步练师很快平静下来,走上前牵了牵徐嫣衣袖:“徐姐姐,咱们走吧。”咬唇凝望着权,久被冷落的哀怨慢慢在徐嫣眼中凝结成泪。而权目光低垂,始终不曾注目于她。

      终于,徐嫣惨然一笑,甩开步练师的手扬长而去。敛衽施礼,步练师施施然告退,一旁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李氏忙跟上她,亦步亦趋。

      寂静猝然而至……

      “我希望你能嫁给刘备。”一片寂静中,权说。

      轻轻地,我笑出来:“你终于还是选择亲自向我开口……好,好!这才是我兄长!”

      目光如电般照向我,权显然惊异于我的反应。怔忡了片刻,他慢慢地、重新低下头,然后他像是突然乱了:

      “如果……如果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打断他,我如实回答他,“但,我会按照你希望的去做。”

      说完这句话,我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继续毫无破绽地表演平静。站起身,我疾步离去,即将跨出厅堂大门的一刹那,权用声音追上了我:

      “对不起,我食言了……”

      仰望夜空,我无声地笑了笑。他竟还记得,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曾对他说:“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你要当心啊,权哥哥……”在身后一阵不明所以的沉默中,我做出最后的警告,“刘备是个英雄。你没有食言!”

      临行前的夜晚,晴儿来的我房中,却只是伏在我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还没等开口,心却已经空了。

      终于,我想起什么,牵着她的手,我领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那间一直以来仅属于我的、小小的密室。她显然惊讶,而我捧过一只锦囊,微笑着打开:“看看,喜欢么?”

      她“呀”了一声,从里面拣出一枚上等的昆山白玉精雕而成的小玉兔,“哇,真好看,雕得跟真的一样!……这里面都是小兔子么?”她继续拣起其余那些玉质的、玛瑙的、木刻的小兔子,“这么多!姑姑,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兔子啊?”

      一年多不见,她个子拔高了许多,依稀已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只是看到这些小兔子时,她脸上浮现出的,依然是孩童纯真的笑容。“从现在开始,它们都是你的了。”我说。

      张了张嘴,她此前沉郁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雀跃。我看着她兴奋地将那些小兔子一一拣起来把玩,就像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

      最终她发现了那张琴,她走过去,好奇地端详着:“姑姑,这是你的琴么?……咦,这还有一本琴谱。”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仰起头,透过那扇开着的天窗去看天上的月亮。我看见一弯羽翼般的新月,漂浮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上,很浅淡,很杳邈,像一些逝去的笑容。

      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面前的琴,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然后问:

      “晴儿,你愿意帮姑姑一个忙么?”

      “什么忙?”

      “明天姑姑离开后,你把这张琴和琴谱送去周府,交给姨母好么?”

      “交给姨母?为什么?姨母诞下小妹妹,姑姑不是已经去送过贺礼了么?”

      “不为什么,这本就应该由她保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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