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第五十四章 孤注一掷 ...

  •   昼夜兼行,刘备真的像在逃命。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泄露了周瑜、吕范的密谋,但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那么刘备识人的功力和政治嗅觉的灵敏,就实在令人心惊了。

      “郡主!”突然之间,阿青疾步走进舱室,“吴侯乘‘飞云’大船追来了!”

      心头一震,我起身向外走去,举目间却见刘备已置身于船尾,眼睁睁看着“飞云”大船正乘风破浪步步逼近。

      “想来孙将军舍不得夫人。”他朝我笑。而他身边,赵云的额角已微微有细汗渗出。

      “飞云”大船楼高五层,可载士卒三千,船上列戈矛、树旌旗,戒备森严,声威赫赫。权负手立于船头,默默看着刘备携着我的手登上“飞云”大船。丽日当空,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每走近他一步就像破开一道纱幕,直至来到他身前,方见他口衔淡淡笑意,悠然道:“客欲远行而不置酒相送,非待客之道也。玄德公,请!”

      张昭、秦松等一众江东重臣竟悉数前来,只是众人虽频频举杯,但脸上的笑容总显得有些刻意,连带这盛大的宴会也透着一股怪异和紧张。

      鲁肃极力活跃着气氛,在行了一巡酒后,他有意无意地提起曹操,提起后者的威力和野心,然后他满面春风地举杯道:“今孙、刘两家既喜结秦晋,自当同心并力,永结盟好,则曹操不敢正视东南也!”

      不自禁地,我将视线转向张昭,他鬓角的白发比上次相见时又增多了些,只是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透出倔强和严厉的光。鲁肃显然与周瑜意见相左,那么张昭呢,他会倾向于谁?赤壁战前,他一直是权最为倚重的谋主,可赤壁的降曹主张令他声望大跌,他的话还有分量么?——他却不说话,面沉似水,似乎心事重重。

      鲁肃话音落地,同样显得心事重重的还有权。他矛盾、摇摆,我懂。我想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得他了。但宿醉醒转,乍然听闻刘备不辞而别,他必定是勃然暴怒的,并且在那一刻,他倒向了周瑜,否则他不会飞棹来追。然而一路行来,滔滔大江的浪花还是不知不觉间浇熄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他归于冷静,也就重新归于矛盾、摇摆,从登上“飞云”大船看到他的一刹那,我就全都懂了。

      “尝闻秦时有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始皇帝掘断连冈,改名秣陵,以泄其气。备宿于秣陵时,周观地形,但见山势峻秀,虎踞龙蟠,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将军无意屯于此乎?”

      此处正是秣陵一带,在又一次与权对饮后,刘备状似不经意地向岸上远眺片刻,继而对权说。

      放下酒杯,权亦凝注岸上有顷,扬声笑道:“张子纲亦劝我徙治秣陵,可见智者意同也!”

      好刘备!对权来说,这番话可谓正中下怀,再联想到他说权“长上短下,其难为下”,短短一日相处,他竟似已将权看透了!

      又行了数巡酒后,宴会已接近尾声。最后一支乐舞是巴渝舞,巴渝舞是表现军中战斗场面的乐舞,三十六名身姿矫健的男舞者披甲持矛,口唱战歌,边歌边舞。与此前由女子表演的柔曼乐舞相比,这支舞显得刚健豪放,却也杀气腾腾。

      “咚咚咚”——鼓点的声音,不像敲击在耳畔,却像敲击在心头。

      “呼啦啦”——江风拉扯着牙旗,心弦也被同时拉紧。

      “笃笃,笃笃”——舞者的长矛叩击着地面。

      “嚓嚓,嚓嚓”——船舱外的甲士在来回走动。

      目光移向权,只见他放在几案上的、执杯的手握紧,放松;放松,握紧……再看刘备,他谈笑自若,甚至不时向与座诸人举杯,但那始终保持微笑的面部线条还是不易察觉地现出一丝僵硬。

      鼓点的频率越来越密,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随着曲行至高潮处舞者的凌空一跃,刘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呀”了一声,随即大声呼唤外面的随行侍从入内——

      “我有一件宝物赠与孙将军,险些忘记了。”说着他转向侍从,“请子龙将军携‘淮阴侯韩信剑’过船来!”

      话音落地,在场之人无不神情一震。双目微眯,权挥手命众舞者退下,望着刘备道:“淮阴侯韩信剑?”

      刘备笑:“孙将军一观便知。”

      不多时赵云双手捧一只漆匣进来,权亲自上前打开漆匣,执剑在手,细细端详那鲛皮剑鞘上的玉剑璏、玉剑珌,那雕镂精美的玉剑首、玉剑格,然后“锵啷”一声拔剑出鞘,那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的长剑不禁令所有人目光为之一瞬。

      “真宝剑也!”权忍不住出声赞叹,“此剑非凡物,非天下英杰不可佩也!玄德公,”他望向刘备,“我欲将此剑赐予公瑾,尊意若何?”

      微有一滞,刘备淡淡笑道:“此剑正堪匹配公瑾。”

      宴会结束,张昭率群僚先行退去舱外。一片骤然而至的静寂中,刘备忽地道:“将军果欲将韩信剑下赐公瑾么?”

      权凝目看他:“怎么?玄德公以为我会出尔反尔?”

      “岂敢。”垂了眸,刘备垂视韩信剑良久,缓缓道,“备只是忽然生出些慨叹罢了。”

      “哦?”权挑起双眉。

      “韩信,人杰也,抱王霸之大略,蓄英雄之壮图,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争奈其自恃己功,目无君上,致于天下既定之时,图谋叛逆,岂不可叹?”

      默不作声,权的视线却终是不可把控地晃动了一下。

      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一双敏锐的眼能捕捉到猎物的每一个细微动向,稍稍探身向前,刘备以一种极富穿透力的目光深深看进权眼中,看进他心底,然后意味深长地笑——

      “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腾地,我站起身,冷冷看向刘备,复哀哀看向权,最终,无力地道:“我先下船去了。”

      背对着“飞云”大船,我慢慢阖上双眼,听着滔滔江水拍打着江岸,感受着浩浩江风吹割着人面。

      不想再看,不敢再看!只是等待吧,只好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我听到那个声音说:“夫人,我们回自家船上去吧。”

      竟然,没有太多惊讶——我回头望着刘备,面蓄淡淡笑意,他朝我伸出手,重复了一遍:“夫人,我们回自家船上去吧。”

      站在当初站立的位置,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飞云”大船掉头远去,低低问:

      “他答应你了?”

      “答应什么?”

      “何必明知故问?”

      “如果夫人指的的借荆州一事——”刘备顿了一下,“是的。”

      ——何必明知故问?!

      仰首望天,我无声地嘲笑自己。

      既放了他,自是倒向了他。

      一句话,一招制敌。

      好,好!

      阿斗的确生病了,但不是什么能够致命的时疫,而是小孩子常见的腹泻。医官几副药下去,便渐渐地痊愈了。

      转眼进入七月,立秋后,早晚渐渐转凉,而阿斗生母甘氏的周年祭到了。甘氏葬于邻江的梅山之上,阿斗虽已痊愈,但还不宜太过奔波,是以祭祀过后,我们没有急着赶回城中,而是留宿于山上的别苑内。

      “娘,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么?我有点害怕。”

      阿斗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被角,迟迟不肯闭上眼睛入睡。

      “怕什么?不是还有乳娘在么?”我不由轻轻微笑。

      “乳娘不会使刀,也不会射箭,这山上这么黑,我怕一闭上眼睛就有坏人来抓阿斗……”他蓦地伸手扯住我衣袖,“娘,你不要走!”

      与乳娘相视一笑,我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好,我不走。”

      他却还是不放心,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可夜毕竟已渐渐地深了,没过多久,他的上下眼皮便打起架来。又强自支撑了一会儿,他还是慢慢地睡熟了。

      我望着熟睡中的这个四岁小男孩儿粉红稚嫩的脸,想象着两年前当阳长阪的激战。彼时他母子被刘备抛下,若非赵云舍命相救,怕已丧命于曹操虎豹骑的铁蹄下了。阿斗的两个姐姐就是在那次激战中被虎豹骑掳去,至今下落不明。谁说两岁的孩子就没有记忆?谁敢肯定那些刀锋、那些鲜血、那些“坏人”,不会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刻下深深的伤痕?

      ——他不像刘备,一点都不像。

      小心翼翼地拉出衣袖,我帮阿斗盖好被子,吩咐阿青、阿黛留下来和乳娘一起陪他,然后轻轻起身推门出去,一直走出别苑,来到临江的山崖上。

      公安一带梅花甚多,家家户户都喜栽植梅花。甚至听当地的老人说,这里最早以前就叫梅园。而这梅山,顾名思义,山上是一片片的梅林。

      此时并无梅花可赏,月光下惟见梅枝横斜,疏影婆娑。大约是盯着它们太久,倏忽间,眼前如梦似幻地浮现出满目香雪——舒城郊外,十里梅林,转眼化作一方清冷夜空,素月孤悬……

      江的另一边,他会否也正望着这一轮素月,想着他取蜀的宏图?

      可荆州,就要借出去了!

      你知道么?——我默默向大江对岸呼喊——权已决定将荆州借给刘备了!

      尽管到目前为止,权与刘备颇为默契地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但我猜,他只是还没想好该怎样向周瑜开口。

      “夜深了,当心露水。”

      蓦然间,刘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与此同时,他将一件斗篷披到我身上。

      “我见夫人一个人站在这儿许久了,在想心事?”走上前来,他与我并肩站定。

      “是啊,”片刻沉默,我淡淡一笑,“我在想,阿斗的生母。听说她很美?”

      微有一滞,刘备低下头去,半晌方重新抬起:“是。”

      “她跟着夫君有十几年吧?”

      轻轻吸了口中宵清冽的空气,刘备露出回忆的神情:“从兴平元年算起,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我点点头,“真不容易。”

      忽地沉寂下来,刘备目视前方,望着夜色中静静流淌的江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先回去了。”

      我转身欲离开,却被刘备出声叫住:“夫人就那么厌恶刘备么?”

      闻言我不由站定,回身:“夫君说什么?”

      “夫人厌恶刘备,从前还稍加掩饰,自从京口省亲归来,连掩饰都免了。”

      他淡淡看着我的眼睛,而我忍不住放声大笑:“夫君乃志在天下之人,何曾将儿女情长略萦心上?今天这是怎么了,这还是那个曾生髀肉复生之叹,而令天下豪杰为之流涕的大英雄么?”

      九年前刘备为曹操所败,不得已投奔刘表,刘表一方面让他屯驻新野为自己看守北门,一方面却暗中防范他。一次刘备与刘表对坐叙谈,中间起身如厕时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回到座上时刘表见他脸上尚有泪痕,不由询问原因,刘备长叹道:“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微微蹙眉,刘备脸上现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夫人挖苦我……”

      “有么?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高皇帝兵败彭城,为甩脱项羽追兵,不惜屡次将一双儿女踢下车去。夫君虽也丢丧过几次妻儿,但那都是被吕布、曹操等人所掳,并非夫君所愿。甘、糜二夫人在日既无怨无悔,我一个后来人,又何来许多嫌怨,而欲挖讽夫君?”

      顿了一顿,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两年前夫君兵败长阪,余众不当一校,计穷力竭,而欲远窜交州。时至今日,非但曹操再也无法对夫君构成威胁,而且夫君所辖之众已逾数万,说话间又要成为名副其实的荆州之主。短短两年,获益如此,夫君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尚香对夫君逢迎也好,厌恶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哈哈哈哈——”话音落地,刘备纵声大笑,“夫人说的是,我应该知足!”挂着一副看上去心满意足的笑容,刘备再度将视线伸向远方,伸向夜幕下闪耀着几点星火的大江对岸。

      “不过说起荆州,我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有意停顿了一下,“上次我去江陵,周太守曾托我向夫人转达问候来着。瞧我这记性,竟然给忘了!”衔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刘备慢慢转首,再次用他那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看进我眼底,“虽说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但周太守,似乎很关心夫人……”

      我竭力稳住自己:“所以,夫君是想说什么?”

      面对我倏然转冷的目光,刘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伸手紧了紧我身上的斗篷:“即便夫人对刘备满心厌恶,但夫人毕竟陪伴在我身边。所以,正如夫人所言,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