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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流年 ...

  •   寤生声势浩荡,哭声本应震得人耳朵生疼,此刻混夹在大风大雪里,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娇弱。
      她仰头直直瞪着燕喜,眼里是指摘,是不屑,是怨愤,是乞求。
      对于寤生的种种失礼,燕喜本应愤怒,但他听罢却变得苦涩,无奈又恍然,危险又阴鸷地说道:“我懂了,倘若他们所谓的长生药,就是我如今这副模样,那我,宁愿和他们换好了。”
      他说得很慢,寤生虽听得倒懂不懂,但也吓得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一时再不敢与他硬碰硬。
      她感到面前的爹爹诡异得厉害,下意识一步一步倒退,却听他喃喃低语:“我若真有什么长生药,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你姑姑枉死,不会拦不住张故……看他成了那副模样……还有庸大哥……”
      他的言语含混不清,寤生也听得断断续续,失了主张。

      狂风暴雨,呼啸而至。
      南方有像这样的天气,还是在许多、许多年前了。
      燕喜恍惚记得,那年的大雪天里,身边的亲人走的走、散的散,他丢了兄弟,死了妹子,一个人形影相吊地往山上走。
      云岭山那么高,他真的是量着步子走上去的——仿佛只有永远不停歇地走着,累到连喘气都嫌多余,才能没心思想那些想当初啊,可惜啊,如果啊——像少年时一样。
      当年以为刻骨铭心的回忆,到如今也只是模模糊糊,依稀还能分辨。
      他记得自己一人一剑,一路颠簸,既不逍遥,亦不洒脱。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入了山门,却停在山门下,久久不再行近。
      守门的弟子见他面生,不轻不重地酸了他几句。他却死人一样没点反应,那些弟子也就任由他在门口杵着。若不是偶尔还有眼珠子在动,捎带着掉落些伏在睫毛上的雪片,路过的人还以为这真就是哪个小弟子的恶作剧,在门口砌了个雪人避邪。
      没人理会他,他却突然开口道:“我要见百里烟雨。”
      “百里师叔正在闭关……”
      “话音未落,那燕喜已不紧不慢地闯了进去,步履翩跹,心事沉沉。
      守门弟子上前阻拦,燕喜看也未看,只将思召剑一横,数人瞬间被击退至三尺之外。他看似不疾不徐,却没有人能追上他的脚步。
      “不好,有人闯山,快快去通传!”弟子们吵吵嚷嚷,却是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此人闲庭信步,在云岭山里熟门熟路,文文弱弱的模样,横看竖看,都不像是闯山的匪类。
      彼时,姑苏燕氏尚未变作天长门,燕喜亦未有笑面阎罗之称。
      燕喜一路驾轻就熟地找到了百里烟雨——在他的房间里——一如既往。
      所谓的闭关,不过就是闭门不见。
      许是他真在修炼什么升仙大法,整个人看上去消瘦得很,单薄得很,就连身上那普通的弟子衣衫,都被他衬得分外脱俗。
      “换人了?”百里烟雨抬眼,淡漠的语气里夹着失落。
      他的眸光在燕喜周身流转,平淡得不带丝毫意趣,落在思召剑上时,却又偶然多了几分惊讶,不过一闪而过。
      “我表哥他,来不了了。”燕喜答得更为平静,“不过就算来,师哥也不肯见他。”
      听话那人绝对是一把装糊涂的好手,听到了只当没听到,顾左右而言他道:“张故也只敢出些馊点子引我出去,你倒好,闯了山门,打伤弟子,就这么大大落落地进来了。”
      “失礼之处,还望师哥见谅。”
      “呵,”百里烟雨笑道,“我很好,你看过便可以回去了。”
      “诺。”
      “从后山走罢,莫要再生事端。”
      “好。这柄剑还予师哥,师弟这便告辞。”燕喜放下思召剑,郑重的举动仿佛祭奠。
      “嗯。”百里烟雨应得不轻不重,了无生趣。
      “难道师哥就不想问问,我为何会将这思召剑奉还吗?”
      “你想说就说。”
      “我不想说了。”
      “剑是你们几个当初合计着偷的。”
      “亦是师哥在武林大会上亲口许诺,送予庸大哥的。”
      “他不稀罕,自然就还回来了。”
      “他用不了了。”
      “生锈了?”
      百里烟雨的言行举止都寡淡而索然,无欲无求的模样,像极了错落凡间的仙子。而他平铺直叙的对答却时常噎得人难过,如今又惹得那燕喜哭笑不得,不知是应该愤怒,还是悲哀。
      燕喜说:“庸大哥故去了,这思召剑再无福消受。眼下张故亦去向不明,我便自己做了主,师哥莫要见怪。”
      二十几年相处下来,燕喜早已习惯了随着那张故唤他表哥为“大哥”——大哥长,大哥短,反正从张故嘴里吐出来,就是说不出的痞气。
      百里烟雨蓦地盯向他,眼中不再是一贯的寡然无味,燕喜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惊疑,慌乱,癫狂,与黯淡——那样烟火气的神色,又怎会出自眼前这冷然的面庞。
      燕喜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竟不见那人额上隐隐浸出细密的汗珠。
      天那样冷,烟雨穿得那样单薄,却在一瞬间大汗淋漓。
      他想了很久,终于笑了,语气又恢复到一贯的淡然,静静说道:“不会的。”
      “师哥——”
      “你们哥几个总是变着花样捉弄我,我险些又被你骗了。”
      “庸王府发了悬赏令,谁若查出真凶——”
      “别再说了!”
      “师哥——”
      “让你别再说了!”
      百里烟雨只是轻轻扬了扬手,门却骤然大开,呼啸的冷风变本加厉,将燕喜整个人给掀了起来。他听到自己“咚”的一声被砸在地上,背后传来剧痛——门已暴烈地闭合,重重摔在他整个背脊上。
      百里烟雨执剑而起,厉鬼般的模样,还哪有半分仙人的影子。
      他缓缓走向燕喜,屋里没有风,燕喜却听到耳边有狂风作响,如鬼哭狼嚎。
      燕喜不惧反笑,颤抖着但显得有些张狂,强作镇定说道:“师哥修炼的心法好生厉害,睥睨武林天下无敌,却连一个庸平都护不好。”
      “我与他之间的事,到底与你有什么干系?”
      “如何没有干系?整个武林都说是我与张故害了庸平,如今张故畏罪潜逃,我又在你手里,你何不先杀了我,再下山去向他讨个公道?”
      燕喜也不惧怕,说出来的话不卑不亢,简直就是挑衅。
      他愤愤瞪着烟雨,忽然打心眼里厌恶那样的眸色,比沧海更幽深,比月光更冷淡。他厌恶那人挺拔站立的姿态,厌恶他未逢敌手的高傲,厌恶他处变不惊的从容,厌恶他置身事外的漠然。
      说到底,他此时此刻,恨透了烟雨的不动声色。
      他以为无论两人之间有何交集,有何芥蒂,哪怕就是一个普通弟子辞世,那百里烟雨都不应这般。又或者,早知有这么一天,百里烟雨从前就不该那样对庸平。
      毕竟,百里烟雨对庸平的抗拒,是整个云岭山有目共睹的。那种冷漠的暴力,无声的嗤笑,只怕连一个普通的陌生人都禁受不住。
      可是这一切的假如,一切的要是,一切的当初,都是燕喜的想当然。
      思召剑应声而落——百里烟雨颓然坐倒,眉眼间的狠戾渐渐消散,看上去一点生气都不复存在。
      “我留你一命,只因为庸王年迈,再陪不了召儿几年。”他虚弱的口气仿佛喟叹,没了往日的骄傲与不屑,有如凋落在春日里的梅。
      “召儿?就是那个无论大哥怎么求你,你都不肯收入门下的黄口小儿?”燕喜冷笑,“可惜得很,他也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或许死了,或许丢了,说不定已经臭了,都说不好。”
      “燕喜!”百里烟雨盛怒,而后却是瘪了气的消沉,喃喃问道,“一直以来,捉弄我,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燕喜静静看了片刻,突然正色道:“师哥,倘若召儿还活着,你可愿收他为徒?”
      百里烟雨跪坐在地上,没了仪态,也没了应答。
      “如果,这是我大哥最后的心愿呢?”
      召儿是庸平生前唯一的骨肉,百里烟雨却不置可否,漠然答道:“我下不了山。”
      “清规戒律么?”燕喜又是一声冷笑,“我去帮师哥寻人,师哥只需先答应我。”
      百里烟雨死死盯着手中的思召剑,却是一言不发。
      “师哥修了这无上的心法,却与画地为牢无异,一生就这么荒废了。”
      “是呵,就这么荒废了。”他喟然长叹,眼里有晶莹的液体流转,仿如泪光。
      “庸王贴出悬赏令,找到害我大哥的真凶,赏千金,找到召儿,赏封侯。”
      “富贵与荣华,与我又有何用处。”
      “师哥……”
      “你回去罢,别再徒费口舌了。我练功走火,应是时日不多。”
      他说得极为平静,燕喜却眼尖,瞥见那人里衣处,隐约有斑驳的血迹。
      燕喜忍不住问道:“如何会走火?”
      “凡心入魔,如何还能全身而退?越是厉害的心法,越忌讳心有旁骛。我如今,只怕已经是无药可救了。”
      “所以师哥才……”
      “嘘——”百里烟雨神色淡漠,语气更加淡漠道,“别扰了我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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