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录》姬陇玥

2、第一章 药

　　一去数年，在丰收的祈愿中，水稻顺利结实。烈日炎炎，正是抢收时候。
　　连日的劳累压倒了几家的男丁。先是村头李家的男人起不来床了。他本来好酒，村人只认定他是前一日偷了嘴馋，说了两天闲话便不再挂心。不想几天后邻家张叔也倒在家里。张叔年纪不小，众人也只道他是老了，身体不如以前，但心中还是稍稍有了些顾忌。随后几天，村里青壮的男子一个接一个，无一例外地都瘫倒在家中。没有多久，妇人和孺子中也有不少人一病不起了。
　　一时间，村子里人心惶惶。不仅自己的村里出了此等怪事，从邻村来访的人亦携有怪病流行的传言。若是累倒在田间，那倒也情有可原，若是疫病，也该有防范的办法。人们烧过柏枝，煮过浓醋，也将患病的人隔离在房里……可依然陆续有人倒在家里。
　　在怜儿的坐镇下，已经多年没有妖物造次，这一次，难道……

　　离开了年迈的师父，年轻的赤脚医生背着药箧，脚下草鞋在干燥的黄土路面上带起扬尘。
　　肆虐的疾病已造成了巨大的损伤，他沿途所见因病情严峻而荒废的村庄不在少数，更有村子因为病魔来势凶猛，竟无一人保全。如此情形，想必朝中那些老家伙们也十分头疼。
　　游医长叹一声。从第一例病情被发现以来，已历数月。这数月间，疾病席卷了大虞所管辖的诸多地区，田野村落中尤为多发。农为国本，若从如此广袤的土地中，这般丰盈的物产里，都寻不出一味有意义的药材……
　　绵延无尽的群山中，常常掩藏着不曾为人所知的神秘之物。既然已知的药方仅仅能缓解痛苦，想寻找根治疾病的药物，恐怕还得试些新奇的东西。
　　难道是要像神农氏一样亲身试药么……他微微苦笑。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轻松了。现在，最大的期望还是山村里的人能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或许他能在这片灵秀的山脉中发现什么。

　　女孩所在的村子深藏在叠巘重嶂之中，攀折百曲的山道是前往外界唯一的通路。关于女孩的传闻，正是在云游四方的医者找到最近的小镇落脚，却无奈于疫情严峻而一筹莫展时，从邻里的碎念中飘入他的耳内的。虽然首念存疑，但游医曾闻鬼怪精灵之事，更加之这般形势实在无计可施，即便只有一丝救难之希望，他也愿意一试。
　　这就是为什么他停驻在村前槐树下，心中的惊叹同目光一起攀升。

　　游医在村中巡视了一番。虽然因着女孩的力量，村中受害轻过别处许多，这些日子一过，村子里尚且康健的人也已只有寥寥十数，最先染病的李家更有人在半夜没了气息。
　　他暂时停留在了村里。然而他亦无治愈之法。即使这一路他处处留心，也只是收集了许多能稍缓病情的药物。
　　而在这么多病人面前，这些不经用的草药很快就到了要告急的地步。

　　病榻上的女人唤着女孩的名字。怜儿丢下堂厅里议事的阿爸、村长、游医以及耄老几人，在焦灼的沉默中进了内室。
　　母亲用温和的目光打量了怜儿片刻，床边的弟弟自觉地让出了些地方。
　　女子拉住怜儿的手，怜儿看到她的手浮肿而发白。母亲轻声问道：“怜儿，你能再帮帮我们吗？”
　　怜儿没有说话，她眼中的辉光不稳定地闪烁着，像是接触不良的日光灯。
　　几日前她曾试过驱除疫病，可那时它已经吸取了相当的力量。怜儿试图与之对抗时，对方狂放的吼啸直接炸裂在了她脑中。其威势之大，使女孩受惊不浅。

　　你赢不过我……你从未被承认过……你还控制不了你的力量……你……太弱弱弱弱弱弱了……
　　那黑影不怀好意地尖声大笑着，毫无逻辑却字字诛心的言论肆意攻击着无防备的灵魂。怜儿在惊惧中陡然感到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而自己则迅速被那漆黑的旋风裹挟升起。
　　在狂风袭来之时，她的感官瞬间被无尽黑暗、腐败和死亡的气息以及邪念的嘈杂吞没，即使她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它们还是留在她脑中，仿佛它们其实直接源自她的内心深处。
　　她尖声嘶叫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在漫长的数秒后，她终于又被猛地从空中丢下。
　　怜儿在惊吓中清醒过来，大口喘息着，努力挣脱尚残留在心中的无力和恐惧。
　　那之后，她的力量就开始不安定起来。

　　她已经尽力拖延它的脚步了。她扮作巫祝在祠中祈祷，又听从希愿代村人登上祭台，却还是阻止不了他们一个一个地倒下。
　　这是她的失职。这是她的过失。她本应是众人信赖的神子，她亦须是隔绝伤害的屏障……
　　可她没能做到。
　　她应该早些察觉，那些黑夜里的影子……
　　她必须做些什么来回应那些期望的目光。

　　她蓦然想起山中的传闻。

　　“仙草。”
　　传闻此山曾居大仙。深山有谷，仙云长驻。灵气汇聚之处，白鹿跃涧，青松悬石。朝暮时分，常有彩霞流连；晴雨天日，亦有白露滞落。那一草一木，皆受光露滋养，茁壮十分。在这样的景象之中，仙人仙草也不足为奇了。
　　而传闻终是传闻。无论是本村还是相隔甚远的邻村，都不曾有过真正采得仙草的人，故堂上众人都怀着些疑问。
　　“若有得知仙草具体所在的方法……”村长沉吟片刻，慎重地开口道。
　　女孩闭上眼睛。
　　她将神识探进大地。
　　本能促使她顺着力量的流动追溯而上，直到感受到盘踞一处的金色的深潭，潭上朦胧着微光的雾气。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
　　这片光华与村里被瘟疫沾染的支流不同，仿若永盛不衰的黄金之池，又如光辉所宿极净之府。
　　如此景色，真是世间难得。
　　灿烂的湖面周围，无数金雾的分支延展而上，不聚集精神就会很难察觉。
　　女孩定了定神，依靠直觉觅出最清晰、最壮丽的一支。
　　找到了。

　　女孩在犹豫。
　　村子不可能没有她的照看，而没有领路者的村人不可能寻得仙药。
　　“去吧，孩子。”村长的脸上流露出宽慰。“游医在林中找到了些补充的草药，应该足够我们支撑一段时间。”

　　女孩做着进山的准备。猎人和父亲和另一位村民阿诚也会随她一起。
　　猎人常在山中活动，有时沿着兽道的埋伏，甚至能让他多日不归。论野外的经验，村里人还没有能比上他的。
　　带上阿诚，自然是为了出力。而带上女孩的父亲，不只是因为他是少数没有患病的壮年男子，还有另一层原因。自从那次失败的驱逐，怜儿的力量就不太稳定。村长希望亲人的陪伴能稳住她的精神，以顺利找到仙药。

　　采药的路并不容易。
　　山中的道路本就崎岖，进山后的一场暴雨更是使土路泥泞难行。怜儿被背在父亲的背上，猎人走在前面，用柴刀破开坚韧的荆棘。走在最后的农民民阿诚则担着些行李。猎人不时出声提醒脚下坎坷之处。怜儿没有什么事情做，就数着周围的虫鸣。

　　怜儿知道很多情况。她知道猎人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也知道老迈体弱的人扛不住疾病这样猛烈的袭击。她还知道阿诚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都躺在家里。
　　现在她知道的是，前面不出十里有一座山谷，谷中有上古遗存的仙迹。
　　身后的阿诚踉跄了一下，差点滑倒。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放尊重点。”猎人出声道。

　　山谷被岚雾笼罩，百米之外难分人物。女孩在崖边小心地探头张望。崖壁笔直高耸，目力所及尽是灰白一片。偶尔，怜儿能在雾气稍薄处瞥见一抹湿润的青绿，或是厚重的褐黄。
　　女孩收回身子，闭上了双眼。

　　女孩想要亲自攀过峻峭的山崖，采下那株灵草，却受到相当一致的反对。
　　女孩是村人心中守护村寨的神仙，大家都不愿意看到她发生什么意外。
　　“让我下去吧。”猎人如此提议。
　　另外两人出声反对。找到归去的道路也并不简单，如果猎人受伤，将会十分难办。
　　而阿诚只是个农民，从没爬过真正能称得上是悬崖峭壁的地方。让他出出力倒也罢了，攀山附石的工作并不适合他。
　　大家的目光移向女孩的父亲。
　　“你攀过崖吗？”猎人发问。
　　女孩的父亲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轻笑：“我小时候树爬得不错。”
　　阿诚一击掌：“得嘞！你爬得可是不错，那次你同家里人置气，村口的大槐树你也上去了，还是嫂子哭着把你骂下来的呢！”
　　怜儿眼前浮现出村口的模样。那棵古槐树已历数百春秋，遒劲高竦，绿荫如盖，常人望而生畏。如果能爬得上那样一棵大树，倒也了不得……
　　猎人也露了白齿：“那我和阿诚牵绳，你小心点下去。有什么不对，我们立马拉你上来。”

　　阿诚从行李中翻出绳索，递给猎人。猎人将绳的一端绑在粗壮的树干上，另一端结实地系在女孩父亲的腰上。他又用力拉了拉，确认万无一失，这才将几圈绳索交给阿诚。阿诚故作轻松地接来，一边同女孩的父亲听着猎人的嘱咐，一边把绳套上手肘。

　　女孩的父亲将粗绳又在腕上缠了几道，这才拽着它下了崖。
　　怜儿趴在崖边，向另外几人发出指示。
　　“从这里再下去些……对，还要往下……”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父亲离那棵灵草已不过数米。

　　负责放绳的阿诚突然手上一软。站在他前面的猎人一时没有来得及调整，登时感到本应粗糙的绳索以惊人的气势从手中溜走。
　　绳索不断下放，阿诚被拖拽向前，竟是向崖边冲去。
　　猎人心中一惊，拳间绳索已有脱手之势，眼看跌撞着向前的阿诚就要撞来，他连忙丢下绳子侧身躲闪。
　　这一下，绳子的下滑陡然加速，无法保持平衡的阿诚便只能顺着绳索被狠狠抛出崖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