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绥绥》酒酿小元子

5、荷花宫灯（四）

　　相比于昨日的承乾宫，今天横衡一踏进宫门就明显察觉到了一种人人自危的高压气氛。
　　要说昨天还有几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宫女躲在圈子的最外围嚼一点舌根，今天却是每个人都在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半句话也不肯讲。
　　好像只要多嘴一句，下一个不幸的就会轮到自己一样。
　　宛秋为这种古怪氛围所感染，从门口就一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横衡低头瞟了她一眼，刚想出言安慰，忽地见小狐狸从他肩膀上一跃而下，甩了甩尾巴，径直冲进了角落里的一间耳房。
　　宫中是非多，横衡生怕它捅出什么乱子来，一下子就连宛秋也顾不上了，急忙追过去。
　　白芨眼尖，瞥见自家主子脚步顿了顿，虚晃了一下，连忙上前掺住她。
　　林宛秋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用脚尖在地上碾了两下，不着痕迹地一跺脚，眼底里闪过一丝难掩的戾气：“哼，小畜生。”
　　在此之前，白芨从未听到过公主骂人，头一回听，不感到新鲜，却觉得害怕。
　　“走。”
　　林宛秋斜睨了一眼白芨，后者在她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脖子，衣领下露出一点细小的伤口，已经结了痂，颜色却是鲜红的。像一颗朱砂痣。

　　小狐狸上蹿下跳跑得飞快，一钻进屋子就没了影。横衡原本跟得好好的，却在门口突然刹住了脚步。
　　“昨天那个嬷嬷就关在这里吗？”
　　“是。”进宝答道：“从您吩咐把她关起来看管开始到今天早晨发现她死亡，她都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饮食都是从外面送进去的，没有问题。”
　　“德妃也不是死于中毒。”横衡淡淡地回答道：“问题从不在于人。”
　　“可您是怎么知道这间房子就是用来关押疯嬷嬷的？”进宝虚心求教，大胆假设：“难道……也是那只小狐狸告诉您的？”
　　“我闻到了味道。”横衡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房间里并没有昨天那样漂浮在空中的骨灰，也没有尸虫：“腐朽的味道，还有点腥臭，不太好闻，但让人印象深刻，昨天我在德妃房里也闻到过了。”
　　“至于那只小狐狸，”他说：“可能是巧合吧。”
　　“什么巧合？”刚从门外进来的林宛秋只听到了这一句话，她好奇地问道：“难道说德母妃和疯嬷嬷的死是巧合吗？”
　　“这个倒不是。”横衡说：“连死法都能一模一样，还恰好一天一起，说是巧合太勉强了。”
　　林宛秋轻而易举的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追究巧合的事情：“可是，这间屋子里并没有骨灰，这一点就不一样呀。”
　　“这间屋子和昨天的屋子相比确实少了点东西。”身后忽然冒出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可把林宛秋吓了一大跳。她抚着胸口“哎呀”一声，往旁边躲闪了两步，撞到横衡身上。
　　“江仵作，你吓到我妹妹了。”横衡小心地拉住她的手腕，皱着眉说道，声音里已经染上了薄怒。
　　“公主殿下恕罪，奴才常年不与活人打交道，这难得与殿下说上几句话，一不小心就忘了规矩。”
　　这江仵作散漫地朝林宛秋拱了拱手，看起来确实是一个能移动的活生生的 “不懂规矩”。
　　她望了横衡一眼，浅笑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横衡冲她点点头，继而望向江仵作：“至于这屋子里究竟有没有少什么东西，等一会儿再说吧。”
　　横衡不是这么个温吞的性子，但既然他说要等，满屋子的人也没一个敢质疑的，太子殿下很是不拘小节的随意捡了一把门口的凳子坐下来，可急坏了身旁的人。
　　进宝凑近他，小声道：“殿下，公主还站着呢。”
　　进宝的原意是想提醒横衡这屋子的内室还躺了一具尸体，几个大活人和它隔了一道帘子，坐在外室，实在是不合适，这才有意借一把公主的东风，好让太子顺路把自己捎出去。
　　谁知他话音刚落，林宛秋就贴着横衡找了把椅子坐了。
　　进宝：“……”
　　还好这时候门口恰有宫女进来奉茶，替进宝解了围，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呢，忽然觉得这奉茶的宫女有点面熟。
　　他是太子的贴身侍卫，寻常小宫女想着法子记住他的脸还来不及，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宫女感感到面熟呢？
　　除非……昨日才见过。
　　“怎么是你！”
　　这下子，就连横衡也认出她来了：“你不是……昨天的那个宫女？”
　　娉婷被点了名，面上一点表情也无，将茶盏放在桌上，屈膝行了礼，之后就垂首站在横衡面前。
　　横衡低头看了一眼茶杯，沸水腾腾往上翻涌着白汽，在初春料峭的天气里还看的分明。
　　“你有心了。”横衡说道：“即便已经是个死人了，该做的活却一样都不落下。”
　　宛丘惊道：“哥哥？你在说些什么呀？”
　　江仵作愣了一愣，突然明白了过来，顺着他的话上前一步碰了碰娉婷的肩，手指才刚触到，她整个人就被一阵卷起的风吹得一干二净。
　　室内也开始落雪了。
　　听到的传闻再可怕那也不过是虚的，亲眼瞧见好端端的一个人在面前化为齑粉才是最恐怖的事情，几个离得近胆子小的宫女惨叫一声，晕厥过去，往地上一躺就完事儿，也顾不上自己等会醒来会不会因为在太子面前失仪而被惩罚了。
　　屋子里面色如常的只剩横衡与仵作二人，宛丘的脸色变了变，还是紧紧抓住白芨的手一言不发。
　　“殿下聪慧，该来的果然来了。”
　　“哦，对了。”横衡忽然记起一件要紧事：“江仵作来得早，可曾看见一只白色的小狐狸？”
　　他在空中瞎比划了一通：“它大概这么——长，这么——胖，抱在怀里是——这样的。嗯……摸起来……摸起来的手感是……”
　　没人能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手感，因为小狐狸出现了。
　　它从内室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看见众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跳到进宝身上用他的衣服把灰蹭干净了，扭头就投向横衡的怀抱。
　　进宝：“……”
　　横衡心满意足地摸了一把它的脑袋：“先回东宫，我们把这两日的案件讨论一下。”
　　公主和进宝跟上去也就算了，小江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上去的。太子殿下此举或许是怕这里人多口杂，还没等讨论出个什么结论来，宫里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他在原地默默朝他们行了个礼，准备再进内室待一会儿，虽说这具尸体与寻常尸体不同，不会腐烂，但屋中照例搬来了冰块，一大屋子人散发出的热气冲的他头昏脑胀，还是和死人待着冷静一点。
　　小江刚往回走了半步，就听到了横衡的声音：“仵作这是要去哪里？”
　　“刚刚我们才说好要回东宫共议此案，仵作这么快就忘记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太子殿下就又开口了。
　　小江斟酌着措辞，林宛秋却飞快地接上道：“还是说你根本没把哥哥的话放在心里？”
　　这可把他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奴才不敢，奴才是一时昏了头了……”
　　“我看仵作是心里思考着案件，才会忘了吧。”横衡说：“待会儿到了东宫，我便先听听仵作的看法。”
　　小江：“……”
　　他压根就没想这事！他能有什么看法！
　　冷风吹过来，小江略微找回一点还活着的真实感受。抬头望去，他站在队伍最末尾，只能看到横衡的背影。
　　太子这是，把他也当成自己人了。

　　一进东宫，隔绝了外头宫婢们对他投来的目光，背上如芒在背的感觉陡然松了，横衡悄悄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又是往日里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江仵作坐着说话吧，在这里你只管当自己是我的一个客人，不必在意身份。”
　　太子的好意不收白不收，小江刚一屁股坐下，就听见公主身边的婢女白芨说：“江仵作不是对案件很有分析吗？还是赶紧说吧，不要浪费时间了，承乾宫的消息捂不住，宫里人心已经乱了，如果不能早点抓出幕后真凶，怕是……”
　　横衡瞥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曾偶然间从一本古书上得知，南溟深处有一座岛，迷途的魂灵无处可去，聚集在那里。他们被禁锢于此，就把自己的眼睛代替鱼的眼睛安在过往的鱼群上，企盼着有一天，鱼群经过他们的故乡，能看见他们亲人的讯息。”
　　他怀里的狐狸悄悄竖起尾巴。
　　横衡无知无觉的，继续说道：“传闻，吃了这种鱼的眼珠，能与死者对视。”
　　“江仵作。”他话锋一转：“你呢？你都看见了什么？”
　　小江没有回答。
　　横衡终于发现了小狐狸竖起来的尾巴，感觉很好玩，一把握住，轻轻揉搓了两把，把它往下摁了摁，才说：“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能身为宫廷仵作，必须得有密技傍身，我听闻，上一任江仵作也曾协助破了不少案子。我并非觊觎你的秘密，只是此刻我需要你坦诚相待，正如白芨所说，能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小江连忙起身长揖做礼：“殿下，我并非不愿如实相告，只是我师父从小就教导我话从口出，须三思而后言。”
　　横衡抚摸小狐狸的手顿了顿：“那你刚刚是在……”
　　“我在三思。”小江笃定地回答道：“殿下问的太急，我从没想过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还在思考的时候，殿下就又开口了，我们仵作没有秘密是不能告诉殿下的。”
　　横衡：“……”
　　“只是这鱼眼珠子其实非常涩口，我特地用清水煮过后又用油炸了一遍，依然没有什么味道，殿下如果想吃，我实在是非常不建议的。”
　　一旁的林宛秋掩着嘴“噗嗤”地笑了：“哥哥哪是要抢你的眼珠吃，只不过想问问你知道些什么罢了。”
　　“噢，是这样。”小江恍然大悟：“这个即便殿下不问，我后面也会想方设法透露给殿下的——我在德妃娘娘的眼睛里，看见了一面铜镜。”
　　德妃寝殿内确实有一面不合规矩摆放的铜镜，横衡有印象。
　　只听小江继续道：“这镜子里，似乎有一点火光，我看的不是很真切，昨天回去后也一直在思考，觉得那或许是蜡烛的光。”
　　“蜡烛？”
　　“是。直到我今天，在嬷嬷眼睛里，看见了它的全貌。”
　　“是什么？”
　　“一盏宫灯。”小江说：“其实殿下看来的典籍是真的，确实有鱼的眼珠，吃了就能与死者对视，见到他们死前所经历的一切。但是这种眼珠实在是难得，我吃的这种……不太正宗。算是这种鱼繁衍出来的后代的眼珠，功效打个折扣，只能看到他们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你是说，德母妃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盏宫灯？”林宛秋惊讶地问道。
　　“是一面镜子里的宫灯。”小江刻板的纠正道。
　　“可是那个疯嬷嬷住的地方没有镜子，你也没从她眼里看到镜子吧。”
　　“这……也是。”
　　“这就说明了镜子不是这两起案件的共性，说不定只是一个巧合，没什么参考的价值。”林宛秋分析完毕，觉得自己说的可太有道理了吧，急忙去看横衡的反应：“哥哥，你觉得呢？”
　　横衡虽然觉得承乾宫里的那面镜子非常古怪，但又担心自己如果太过执着于这一点不同的话，会毁了大局，思来想去，他决定先顺着共同点摸清大致的规律，把镜子搁置一旁。
　　于是他转向小江：“你先说说，那宫灯长什么样？”
　　“荷花模样。”
　　小狐狸“嗷”的一声跳起来，踹了横衡手背一脚，横衡猛地反应过来是自己没注意手上的力道，一不小心把它给弄疼了，急忙道歉：“对不起。”
　　还好小狐狸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打算和这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计较，他道了歉也就算了，继续老老实实的趴在横衡腿上取暖。
　　横衡一边战战兢兢地继续下手，一边继续拾起刚刚被小狐狸打断地话题：“你说你见到的宫灯，是一盏荷花宫灯？”
　　“是。”
　　他迟疑片刻，方才问道：“可是一盏破破烂烂，样式古旧的荷花宫灯？”
　　“……对。”
　　“那我可能见过它。”
　　我们的太子殿下如是说道。